毛晨悦
(西安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电影《汉江怪物》在上映期间观看人次达到了1301万人。按照电影上映后的票房规律来看,《汉江怪物》不逊色于好莱坞影片的怪物特效起到了有效引流的作用,然而后续的热度和观影量则是取决于影片的口碑。诚然,《汉江怪物》以小人物的视角出发不仅拉近了其叙事主体与观众的心理距离,还合理运用了亲情、友情等元素进行情感渲染。最终战胜汉江中怪物的既不是超级英雄,也不是维护治安、保人民平安的警察,而是朴康斗(宋康昊 饰)一家人。这一户平凡至极的人家为了救回康斗的女儿,不惜与政府、警察发生冲突,无所畏惧地面对科学家都束手无策的病毒及怪物,充分演绎了小人物的悲欢喜怒,底层人民的荒诞和戏谑。这种低视角的平民姿态捕获了观众的内心,仿佛灾难正发生在自己熟知的时空内,主角一家的救赎与自救也更加贴切手无寸铁的百姓。当然影片的艺术高度并不完全在于它如何取悦观众,底层视角能够巧妙地窥视到阶层之间的缝隙,奉俊昊导演十分擅长运用这一特点,将《汉江怪物》所发生的社会背景和韩国社会矛盾通过朴康斗一家人体现出来,构建了悲剧与喜剧并行、温情与冷血共存的影片世界。
《汉江怪物》中悲剧是在喜剧中爆发而来的,底层视角多半是充满真实感和喜剧效果的,正如朴康斗歪头睡觉的样子突然出现在镜头之中,一改片头压抑与灰暗的影片气氛,增添了几分懒散轻松的氛围。随后镜头拉远,观众可以清晰地解读到朴康斗一家是在汉江边上开小卖铺为生的。康斗嗜睡,当有生意来时也不醒来,将零钱压在油腻的脸颊下,给观众营造出一种懒慢怠惰的底层人物形象。康斗的父亲与他一起打理着小卖铺,穿着邋遢的康斗烤鱿鱼时还不忘扯掉一根鱿鱼腿塞进自己的嘴巴。爱占小便宜的他对女儿十分慷慨,给女儿买手机攒的零钱都储存在一个泡面碗里,这几幕将朴康斗小人物的滑稽色彩体现得淋漓尽致。随后镜头跟随朴康斗来到了汉江边,人们发现了江中的怪物,无知者无畏的群众甚至将怪物理解成海豚,肆无忌惮地将手中的食物连同包装袋一起扔入江中,企图投喂怪物。导演通过这一镜头的描写讽刺了人们对于环境污染问题的冷漠态度,也由底层人们只图自己开心的不负责行为渲染底层色彩,缺乏的素质和环保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更贴切真实的“人”。
朴康斗一家在得知女儿还活着的情况后并未得到政府部门的帮助,反而被当成是太过悲伤导致的精神失常对待。迫于救人时间的压力,他们一家开启了逃亡模式,准备靠自己的力量找回女儿,因此他们成为公安部门的通缉对象,也因此被媒体公开报道。朴康斗在电视上看到通缉自己的照片时,还自豪地想录下上电视的自己给女儿炫耀,导演通过此种方式进一步突出朴康斗的小人物形象,被社会极度边缘化的他甚至是通缉照片上电视,也成为一种变相的荣耀。风趣幽默的镜头语言在喜剧情节背后透露出深深的悲剧意向,这种悲剧来自底层人民对于社会和掌权者的不信任。同时不信任感还体现在康斗的弟弟朴南日身上,南日是家中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却一直处于失业的状态,没有工作的他时常酗酒,内心充斥着对社会的不满,导演奉俊昊也通过朴南日人物形象的塑造暗讽了韩国久居不下的失业率和无法提高的就业率。
导演奉俊昊十分擅长运用窗框、玻璃、烟雾等元素塑造底层人物形象。2019年获奥斯卡金奖的影片《寄生虫》正是出自他手,其中一个镜头透过寄生虫家中唯一的窗户看向外面的世界,低视角配合窗户的高度共同上演了小人物的物理视角和心理视角,当灭虫部门喷洒消毒烟雾时,寄生虫一家甚至开窗让烟雾进来,理由竟是可以给家里也消消毒,这种简单纯粹的说法可笑之余透露着小人物的悲哀。《汉江怪物》中的朴康斗与之拍摄和表意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朴一家寻找女儿时开启了车上的消毒喷剂装置,白色的烟雾在车尾喷射而出,此时的朴康斗跟随着车辆奔跑,这样做的理由简单而又直接:给自己消毒防止病毒传染给家人,镜头通过车后的玻璃给到康斗身上,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烟雾杀死的不仅仅是身上的病菌,甚至还有他内心对于病毒的恐惧。这种带有黑色幽默的讽刺暗指了朴一家的无奈,对于政府“愚民”政策的无条件相信。
在灾难面前,人类都是弱小无助的,但是影片中的这种无助感并非由不可抗衡的怪物所带来,而是来自韩国逐渐固化的阶级。当怪物第一次出现在岸上肆意屠杀人类后,相关目击者和受害者家属都被集中在了一间体育馆内。朴康斗一家此时还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相关媒体的报道人员却毫无底线地拍摄着他们歇斯底里的状态,变相地将他们的痛楚放大并广而告之。此时体育馆内的喇叭里还播放着寻人启事,内容是抱怨某位受害者家属的车停错了地方。导演通过这两个聚焦底层人们的镜头描绘了韩国媒体和当权者对生命的漠视,受害者和他们的亲属们如同草芥一般拥挤在此,消毒烟雾侵蚀着毫无防护措施的平民,映射出的正是韩国底层人群的人权缺失,在饱受失去家人的痛苦之后还要配合政府在体育场上演一场荒诞的闹剧。朴康斗在接到女儿的电话后得知她还活着,然而他无论和管理者说什么,管理人员都认为康斗一家在胡搅蛮缠,只是一味地相信那份死亡名单,与医生一起忽视朴康斗一家所提供的事实。这体现出了小人物没有发言权的悲哀,也进一步渲染了当下韩国社会滋生的盲目、伪善等消极因素。
这种蔓延在韩国社会中的消极因素不仅仅体现在他们对于其他人的态度上,甚至还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工作状态,朴康斗一家之所以能够通过防控关口,正是因为防控关口的长官暗示他们行贿,将他们伪装成大成公司消毒车辆给予放行。受贿的长官虽然认出了“细菌先生”朴康斗,但在金钱利益的驱使下放过了他们。此外还有,朴南日在父亲去世、哥哥被抓后走投无路找到了自己信任的学长,企图让学长利用工作性质的优势(电信公司)帮助他定位到侄女手机信号的发射位置,学长看似好心地帮他却暗藏了杀机,他将南日带领至早已埋伏好人手的办公大楼内,为的是抓住他去领取政府通缉的赏金。南日的学长西装革履,看似体面的他仅仅为了赏金不惜出卖自己的学弟,纠结于赏金扣税多少的人与急于救人的南日形成鲜明对比。导演至此再一次地渲染了影片中的负能量,通过“长官”和“学长”形象的塑造隐喻了韩国社会扭曲的价值导向,唯利是图的价值观念,讽刺了社会上将金钱看得比情谊甚至是责任更重要的人们。如果说汉江中的变异怪兽对人们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那么这类受贿、腐败、金钱至上的人群则是导致整个社会的价值取舍发生严重的失衡,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异化了的人,乃至是社会价值体系层面的“怪物”,这正是导演奉俊昊想借汉江怪物之形揭露的社会现状之实。
影片中的汉江之所以会出现怪物,是因为早在2000年韩国首尔永山美军基地,一名美国科学家授意他的下属将废弃的甲醛全部倒进了排水沟,而排水沟直通汉江。随后镜头转换到两年后的汉江浅滩,两位渔民正在垂钓,此时一位渔民发现了貌似变种的不明生物(此时的怪物存在却未被重视)。六年后有人在桥上确实看到了黑色巨大的物体,此时的汉江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那位跳桥而下的“吹哨人”,可悲的是他的预言和行动并未引起人们和政府的重视。影片至此并未直接给出汉江怪物的来源,但是从叙事逻辑来推断,导演将怪物的产生归结到了影片开头人为的甲醛废料排泄,看似十分简单的操作却蕴藏了丰富的叙事意向。美国科学家随意处理工业废料,甚至扬言汉江水域广阔,一点污染不算什么,这种草率的决定暴露的不仅仅是美国对于韩国环境问题的蔑视,还有对韩国国民健康问题的冷漠,导演借此批判了美国霸权主义对韩国长期以来的欺压与干涉。此外,发现怪物的只有渔民和普通人,真正应该负起责任的水系管理人员和管道检修人员却毫无察觉,奉俊昊借此隐喻了韩国政府的不作为。“这也正是该影片叙事能够赢得广泛国内外关注的深隐的文化根基”。
韩国政府对于汉江怪物的调查和研究在较大程度上受到了美国政府的干扰和引导,借汉江怪物之题发挥政治与军事压制的帝国主义霸权成为贯穿影片始末的另一条故事线索。美国对韩国汉江事故的干涉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制造”怪物—杜撰病毒—设计投放黄色炸弹。三个过程有始有终,由浅及深,似乎是一场经过周密思考过的计划。美军军官唐纳德成为美国军方介入汉江事故的合理跳板,这位正义且不畏死亡的军人在休假时来到了韩国旅游,直面汉江怪物时没有逃避,选择了以一己之力挽救更多的生命,最后付出了断臂的代价。美国政府看准了这一机会,借此发布了唐纳德感染了某种未知的病毒,在不提供任何有效信息的情况下将此信息公之于众,引起韩国国民的恐慌,这种心理防线上的攻击带来的恐惧远比怪物带来的要多。
朴康斗再一次被捕后被移交到美国来的医生手中,小人物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没人在乎他的生死,正如唐纳德莫名其妙地离世那般,朴康斗也成为韩美暗地里交手的牺牲品。美国医生在明知道没有病毒的情况下像煞有介事地给他做了开颅手术,仅仅是为了继续编造病毒对韩国人居环境的侵袭,然而他没料到朴康斗营救女儿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提早从麻醉中醒来。镜头跟随着朴康斗来到手术室外,是一群正在烧烤的美国人,镜头再一次将底层人的无助和掌权者对生命的漠视形成对比,成功地演绎了一场小人物的压迫和反抗。然而这并未能阻止黄色炸弹的投放,韩国政府的无能和美国世界警察的强硬态度在无视抗议群众在场的情况下投放了这枚严重破坏生态环境的生化武器,将汉江沿岸变成了一片荒芜之地。
处在烟雾里的人们七窍流血,汉江怪物扭曲挣扎着。康斗一家在怪物口中找到了断气的女儿,随后与怪物展开厮杀,显而易见的是代表高科技、高成本、高阶级的黄色炸弹并不能处死怪物。最终靠朴康斗一家的团结合作以及街边乞丐的汽油助攻,成功地焚烧了怪物,结束了这场汉江边荒谬绝伦的危机。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一个警察、专家出现,反而是象征着底层人民的乞丐发挥出超强的勇气和智力。这又一次讽刺美国及韩国政府的无能,烘托了无论是何种身份地位,在团结和必胜的信念下就能够取胜的积极思想。
习近平总书记曾说过:“任何一个时代的经典文艺作品,都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和精神的写照,都具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特征。任何一个时代的文艺,只有同国家和民族紧紧维系、休戚与共,才能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汉江怪物》正是如此,借助惊悚类型电影的主体叙事反映了深刻的社会反思,由小人物的底层视角,下水道、小卖铺等带有底层寓意的环境空间追问了当下韩国国际形势的大趋势,并带着讽刺和批判的目光揭露了韩国社会早已暴露出的问题,由“小”——小人物、小细节,完成了影片“大”——大格局、大视野、大感悟的整体叙事意向。这种叙事逻辑和叙事内涵的双轨并行策略,是值得每一位中国电影人思考并借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