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利 卓 玲
(萍乡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 萍乡 337055)
乔尔·埃哲顿执导的《被抹去的男孩》(2018)是一部以“同性恋矫正”为主题的电影。电影根据杰拉德·康利的同名自传改编而成,在对杰拉德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随后被家人送去“矫正”经历的记叙中,表达出了对平等、多元、保守等议题的思索,而性别秩序问题,则是电影叙事的一个重要维度。
自人类社会从母系氏族发展到父系氏族社会,男性逐渐掌握了社会的主导权之后,人类就长期生存于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社会性别秩序中。男性由于自身在传统农业生产中的生理优势,控制了绝大部分生产方式与生产资料,由此可以支配、侵害女性,让女性处于经济、道德、文化等全方面的从属地位。传统性别秩序也因而可以视为父权社会。在《被抹去的男孩》中,观众追随着杰拉德的脚步,看到了他生活的家庭以及所谓的“矫正中心”,而这两方小天地,也都是处于父权中心社会结构之中的,杰拉德、母亲南希、父亲马歇尔乃至其他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都生活在由父权主宰的传统性别秩序中。但不难发现,这一性别秩序正在逐渐被动摇。
首先是杰拉德对生父“统治者”地位的挑战。生父是父权制最基本的实际操作者。在《被抹去的男孩》中,父亲马歇尔作为一个汽车经销商兼牧师,既是家庭中唯一的经济来源,也在精神上对家人影响甚深,贤惠的母亲南希对父亲言听计从,且不乏崇拜。马歇尔对妻子也十分疼爱。而在杰拉德对父母出柜之后,马歇尔的第一反应是找来当地的耆宿,听从他们的建议将杰拉德送去矫正中心进行“训练”和“治疗”,父子间由此产生隔阂。而在脱离矫正中心多年后,杰拉德撰书记录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心路历程,而马歇尔却总是拒绝看儿子的书,拒绝与儿子交流。而杰拉德终于忍无可忍,告诉父亲:“我是你的儿子,我是同性恋,这两件事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是不会改变的,我就是我。你真的不想失去我,如果是那样就向我道歉,但是去做出改变的只能是你。”而对此,马歇尔流着泪回答“我会尽力的”。父亲在成长起来的儿子面前衰老无力,其权威在衰退,在冲突中处于弱势地位。而值得一提的是,杰拉德对父权的挑战并不是激烈的,杰拉德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即使是在矫正中心强迫他说出仇恨父亲的言论时,他都会抗拒地表示自己并不恨父亲(甚至被父亲用《圣经》打得奄奄一息,最终自杀的卡梅隆也并不恨父亲)。这正是电影深刻之处。父权秩序统治的问题并不在于个体的道德缺陷,甚至父亲角色也是可爱可悯者,需要退守、让步的并非具体的个人、私人的情感,而是秩序本身。
其次,在马歇尔之外,矫正中心的主管老师维克托·赛克斯则成为他第二个“父”。矫正中心成为一个父权的实现权力的场所,一切个性、自由在矫正中心都被扼杀,女学员被要求必须穿过膝的裙子,任何学员上厕所时都必须有人陪伴,杰拉德等人毫无尊严可言。除严苛的纪律,维克托还对男学员们进行高强度的、摧残身体的体育训练,以培养他们所谓的有力、阳刚、坚强等“男性气质”,以及精神上强迫他们无休止地“忏悔”。杰拉德终于与维克托爆发激烈的冲突,从矫正中心离开。而更讽刺的是,电影最后揭晓,维克托本人就是一个同性恋者,他强迫他人接受秩序规范,却并未将规范内化,他对学员们的折磨、对学员隐秘经历的逼问,甚至在抽烟时偷窥男学员上厕所,更像是一种发泄与低下趣味。作为社会学意义上的“父”,维克托是被“弑父”了的。最后,在整个小镇影响根深蒂固的教会,这是杰拉德第二位社会学意义上的“父”,人们对同性恋者的各种压制,也往往是以宗教的名义。然而杰拉德先是发现了矫正中心错字连篇的课本上滑稽地把“上帝”(God)拼成了“狗”(dog),后是意识到了维克托等人以“罪”来对他们进行规约,却一再诱导逼迫他们说谎,丝毫不顾忌这也是一种“罪”,这彻底地颠覆了杰拉德内心中既有的神圣“父”形象。
如前所述,在传统的性别秩序之中,男性有着主体地位,而女性则是被动的客体和“他者”,是被男性蓄意边缘化者。正如波伏娃在其《第二性》中指出的:“女人是逐渐形成的。从生理、心理或是经济因素,没有任何的既定的命运可以决定人类中的女性在社会中所表现的形象。”劳拉·穆尔维也曾指出,女性被男性束缚,满足着男性的幻想和希冀,只能够做意义的“承载者”,而不能够做意义的“创造者”。如在《被抹去的男孩》中,杰拉德在高中时是球队成员,而女友克劳伊则是啦啦队成员,这看似是对男女两性并无妨害的,但这意味着人们习以为常地进行了这样的性别分工:男性投身激烈的体育活动,彰显自己的孔武有力和侵略性,而女性则被认为只能够做“被看”的对象,啦啦队员们的身体被固化在了人们视觉快感的中心,被赞誉为所谓的“美国甜心”的啦啦队女孩,就是典型的意义的承载者。让父权走下神坛,冲破传统性别秩序的规训也就意味着,女性有必要参与其间,扩大自己的性别空间,完成性别认同,争取性别自由,只有这样,一种理想的性别秩序才有可能得到重构。
《被抹去的男孩》以女孩萨拉来阐明两性的相依共生。萨拉是杰拉德在矫正中心认识的一个同性恋女孩,秉性柔弱的萨拉在矫正中心与杰拉德共同经历了诸多磨难,如手机、日记等私人物品被没收,写道德检讨书,被强迫公开讲述自己和伴侣亲密的细节,被迫编造自己家族成员吸烟、酗酒、加入黑帮等劣迹以表示自己的性取向是遗传而来等。其他成员的遭遇,如小个子几乎在训练中被打成脑震荡、卡梅隆自杀等,萨拉都和杰拉德一起目睹。萨拉尽管并不是一个有勇气冲破枷锁的人,但是她的存在意味着,在某种禁锢力量面前,人无论性别或何种性取向都可能成为受害者。男女两性在世界上其实是平等共生的关系,杰拉德等人并不因自己的性别优势而得到豁免。甚至,萨拉还让观众看到,男性也有可能成为传统性别秩序的受害者。在男孩们被拉去进行体能训练时,萨拉被教练叫来,按照所谓的“男性气概”排成一排,而萨拉也毫不迟疑地照做了,这对矮小、肥胖的男生来说无疑是一种伤害。但萨拉无疑是无辜的,她也只是被传统性别秩序意识形态控制的人而已。相比起对女性进行压迫、斗争,继续剥夺女性的自主性与独立性,男性理应与和自己利益交关的女性团结起来。
在萨拉之外,南希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被抹去的男孩》以南希来展现女性对男性的救赎意义,标举女性在和谐性别秩序中的关系。南希自始至终表现出了对杰拉德深深的爱,如陪伴他前去矫正中心,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不要将手臂伸出车窗外等。更重要的是,南希是杰拉德的救赎者。在杰拉德遭遇矫正中心的虐待时,南希没有消极应付,而是一再追问,让儿子打开心扉。在杰拉德与维克托彻底翻脸,被追堵在厕所中痛哭流涕地请求母亲来接走自己时,南希毫不犹豫地来带走儿子,并痛斥维克托这一毫无医师、心理咨询师资质的人可耻,在一贯强势、巧舌如簧的维克托和一众高大的保安面前,南希毫不惧怕,不做任何妥协。而在杰拉德父子之间出现矛盾时,又是南希在其中维护,将杰拉德写的书给丈夫看,弥合两人的矛盾,抚慰杰拉德的心灵。和卡梅隆的母亲默默接过丈夫递来的《圣经》抽打儿子不同,也和丈夫纠结于儿子不能完成传宗接代的家族使命不同,南希是思想开化的,是将杰拉德带出困境的人。尽管南希未必有意识地追求新型性别文化,她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依然有待提高,在个人社会价值的实现上还有欠缺,但是她却已经对理想两性关系的构建做出了贡献。电影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指明,只有在女性充分参与与自我转型之下,现代社会的先进性别秩序才有实现的可能。
对于同性恋题材电影,人们往往会关注于表层的主人公与异性恋者之间的对抗、主人公对传统性别文化的抗争等,而忽视了同性恋作为一种电影符号,实际上是可以有着多重意指的,如李安的《喜宴》,实际上探讨了东西方文化的和解,《断背山》中秀美宁静的断背山是异化、扭曲人性的工业文明、消费主义的映衬等。在对同性恋者故事的叙说中,电影人往往揭示的是一种值得深思的也覆盖了异性恋者的社会秩序。在《被抹去的男孩》中,电影对杰拉德及其家人逐渐发现、抗拒到最终接纳杰拉德性取向过程的展现,实质上也探讨的是社会个体在某种社会秩序下的生存状态问题。
《被抹去的男孩》中的矫正中心实际上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以维克托为代表的老师具有绝对权威,他们可以肆意监禁、虐待学员。在这样的情况下,学员们出现了不同的分化,除了杰拉德,最具代表性的人主要有三位。第一位是乔恩,他是一个典型的被异化者。中心规定人和人不能有握手之外的身体接触,乔恩索性连握手也一并排斥,对他人一律敬礼,用这样近乎极端的方式来昭示自己的阳刚,这也得到了中心老师的夸赞。对于杰拉德等人,乔恩是鄙夷、仇视的。第二位则是盖里,与乔恩和杰拉德不同,盖里善于伪装,他能够对着空无一字的笔记本进行滔滔不绝声泪俱下的“忏悔”。他不仅自己扮演这个被“矫正”成功了的角色并乐在其中,也试图说服杰拉德和他一起演戏,以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在卡梅隆等人被迫害的过程中,盖里是一个围观者。盖里代表了强权之下的另一种被异化。尽管他的举动是不得已的,但是他实际上助长了他人对自己以及同类的戕害。第三位则是代表了绝大多数被迫害者的卡梅隆。有些肥胖、羞于“忏悔”的卡梅隆一开始就是老师们歧视的对象,被斥责“你要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生下来”。而卡梅隆既不能像乔恩那样心甘情愿地被矫正,也不能像盖里那样作伪迎合,又不敢像杰拉德一样逃离和反抗,最终只能在所谓的“清洁仪式”后自杀。卡梅隆是善良的,他唯一敢于和维克托说“不”就是为了给杰拉德争取逃跑的时间,报答杰拉德曾经安慰性地拍了怕他的肩膀。而善良注定在这样的威权、强权秩序下是被碾压的。
这种矫正中心并不仅存于一时一地,所针对的矫正对象也并不局限于同性恋者,还有大量的人被视为异类或病态存在,被以各种方式压制和排斥着,男女两性都有可能遭受类似的苦闷,被矫正者也不乏在异化下伤害同类者。可以说,《被抹去的男孩》起于性别却超越了性别,它实际上模糊了杰拉德性取向上的特殊性,而将叙事上升到了社会与人性的高度。真正病态的并非同性恋者而是极端“恐同”,借高尚理由践踏他人青春、理想和爱情者,而需要被矫正的也并非权力秩序的此端,恰恰是彼端。
性别问题影响着人类的生活,长久以来,人们也在努力建立起更美好、更合理的性别秩序,性别秩序话语不断进入大众媒体生产中。在《被抹去的男孩》中,乔尔·埃哲顿以电影语言再现了杰拉德的故事,充分表达了自己对于追求美好人性、构建合理性别秩序的思考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