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琨琨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英语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正如德国著名实验主义电影大师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提到的那样:“在现代生产条件无处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表现为景观(spectacles,又译为奇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而电影则是人类主动再现和造就这种景观堆聚的艺术形式。生活于景观中的人们有着对更奇幻、更丰富景观的渴求,于是大量具有强烈视觉吸引力、非比寻常画面的电影在当代生活乃至文化输出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以《速度与激情》系列为代表的美国动作片正是如此。自罗伯·科恩执导的《速度与激情》(2001)上映近20年来,该系列已经有九部电影与观众见面,在经历了主创人员的更替、剧情线的混乱和崩坏等诸多问题后,《速度与激情》系列依然能凭借着满足观众的感官需求而长盛不衰。可以说,《速度与激情》系列正是一个我们一窥美国动作片设计与运用景观符号的切入点。
早在1913年,电影理论家巴拉兹·贝拉就具有预见性地在《电影美学》中提出了“视觉文化”的概念。而视觉文化的真正兴起,则应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主义浪潮兴起的时间点。它最早兴起于欧美国家,随后蔓延到全世界。正如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中所说的,当代文化几乎可以等同于视觉文化而非印刷文化已经是千真万确、不容否认的事实。人们原有的以语言为中心的表意系统和理性主义思维,正逐渐为以图像为中心的表意系统和感性主义思维所取代。
同时,视觉文化的兴起意味着传播手段的大众化。如当代电影、卡通、动画、视频广告等视觉产物,多半离不开互联网这一大众传媒。当代人的生存,被认为是空前图像化和数字化的。同时,与后现代主义一起给视觉文化推波助澜的还有消费主义。在全球消费社会陆续形成时,大众的欲望被诸多包装和推销上的视觉刺激引发,人们对于“可看性”的要求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压倒了对“实用性”的讲究。艺术也逐渐走下神坛,包括电影在内的物品都以被消费为终极目标,这也就造成了视效大片的日益风靡。
《速度与激情》第一部正诞生于21世纪初,和另外一个同样生命力持久的动作片系列的开山之作——《碟中谍》(1996)的面世年代是相近的,其时正是视觉文化逐步裹挟世界,各地的消费社会与媒介文化开始结盟之际,东西方的电影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了视觉化运用尝试。如具有东方韵味的动作片《卧虎藏龙》(2000)、《英雄》(2002)等基本也是同时期的产物。由于文化背景的差别,《速度与激情》《碟中谍》等将电影置于当代社会,汽车、高楼大厦等是电影中最为常见的景观,而当代人在制造建筑、操纵驾驶工具,乃至信息侵入等方面的进步空间,则为这些动作电影的系列化提供了后劲。而观众在景观的包围和轰炸之下,对于景观的消费要求也水涨船高。《速度与激情》在从21世纪初至今的时间跨度中依然有着巨大的时长,这是与它们不断更新、强化景观密不可分的。而这也使得《速度与激情》因为危险动作戏的越来越多,招致了“突破地心引力和汽车工业的基本动力学”,以至于向着“科幻”乃至“魔幻”类型片靠拢的诟病。一言以蔽之,《速度与激情》系列的诞生与不断扩展,完全是视觉文化浪潮势不可当下的产物。
克拉考尔在《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德国电影心理史》中指出,电影可以在主题、特定形式以及视觉图形方面形成与历史情境、大众心理状况相适应的符号。如前所述,以《速度与激情》为代表了新世纪动作片是有大量景观的,而在后续发展中,这些景观逐步固定下来,自成一体,提高着电影的可识别性,同时也奠定了系列电影的商业价值,景观符号也由此产生。就《速度与激情》系列而言,最为重要的景观符号有如下几种。
学者周宪曾提出了当代观众“快看”和“看快”的两方面视觉需求,而《速度与激情》系列就满足这一点而言居于顶尖水平。所谓“快看”,即画面的运动性,如摄影机的快速运动、跟拍等,又如大量短平快镜头的剪辑效果,景别和场景迅速切换等;而“看快”,则是如摩托、汽车、飞机等工业化产品,在封闭景框内高速运动,一骑绝尘,而人物则你追我赶,在移动中命悬一线,这样的画面再配以发动机惊天动地的轰鸣声、节奏感极强的音乐等,便构成了点燃气氛,吸引观众注意力的飙车景观。在《速度与激情》系列中,飙车行为原本是与街头小打小闹的犯罪挂钩的,布莱恩之所以认识多米尼克,正是因为他作为新晋警官要打入飞车党帮派中,掌握对方的犯罪证据。而在观众对景观需求的提升下,电影的飙车景象越来越离奇惊险。
如在《速度与激情6》(2013)中,正邪双方在机场跑道和军用运输机内展开大战,人物的肉搏因为汽车、飞机的移动、碰撞而格外危险,在反派欧文·肖的飞机起飞时,数辆汽车拉住飞机,两轮离地,最终迫使飞机爆炸,而多米尼克、莱蒂等人也早已从飞机中稳稳跳进车内,肖的阴谋被粉碎。飙车景观成为一个内涵从“小型街头犯罪”到“惊世重大犯罪”再到“惩治罪恶的正义之举”不断变动的符号。而主人公的勇猛、技艺精湛、沉着镇定甚至玩世不恭等人格魅力也借由这些景观符号传递出来。
在主人公以飙车景观来制造惊人视觉冲击力,满足观众对于机动性、敏捷性的本能需求的同时,巨大的破坏性也由此产生,车辆的毁坏、爆炸,街道路面、建筑乃至山体的损毁也层出不穷,形成让人叹为观止的废墟景观。如在《速度与激情6》中,桥梁被炸断作为阻挠主人公奔驰的手段,坦克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给人们造成巨大恐慌,一辆又一辆汽车被坦克碾压,布莱恩也不得不顶着其他已经破烂变形的车疾驰,最终整个高速公路面目全非。在由加里·格雷执导的《速度与激情8》(2017)中,赛弗掌握了遥控汽车的技术,调动了大量空汽车上街,包括停放在4S店和立体停车场的空车也冲出,满街都是玻璃与碎砖,以及车压车,车撞车造成的爆炸火光。在不依靠汽车的情况下,电影同样可以制造废墟,如人们为了抢夺核武器密码箱而扔出难以计数的手榴弹,将房间炸得一片狼藉等。每次废墟出现后,主人公都会几乎毫发无损地从废墟中走出或站起,废墟景观成为一种带有暴力、征求和胜利意味的符号,切合着观众在现实生活积聚了大量压力,备感沉闷后亟须宣泄的需求。
除了前述景观,《速度与激情》系列中展现了多元文化的异国风情景观也是不容忽视的。和《碟中谍》系列类似,《速度与激情》故事的发生地遍布世界各地,除美国,如西班牙、古巴、多米尼加、墨西哥、巴西、日本、俄罗斯等,都是主人公活动的场所。不同地域的自然风光、街景、人物衣着等,都给电影增光添彩。如在有番外性质的《速度与激情3:东京漂移》(2006)中,尚恩在美国飙车惹祸的场景,与后来在东京飙车的场景便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有着空旷粗粝的沙地而后者尽是复杂狭窄的街道,不会漂移的尚恩把车开成了一堆废铁。且尚恩对手DK的山口组背景,尚恩来到日本后完全不懂什么“室内鞋”规矩,文身男洗浴的澡堂,日本谚语“出头的钉子被锤扁”等,都给了观众新奇感。类似地,《速度与激情5》(2011)中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速度与激情:特别行动》(2019)中的切尔诺贝利、南太平洋岛国萨摩亚等,都与剧情巧妙结合,既满足着观众的猎奇心理,也激发着观众对角色的情感指向。
这些地域特征明显的景观,成为一个“地下城”或“关卡”式的符号,即主人公和观众犹如游戏玩家,进入到某个特定的游戏进程中,参与探索或冒险,获得游戏资源与乐趣,它们不断更换,总给人以新的体验。值得一提的是,同样是以赛车场面夺人眼球的电影,《头文字D》《疯狂的麦克斯》以及《的士速递》等,在异国风情景观的展现上就远不如《速度与激情》系列,这也是后者得以获得大量少数族裔观众认同且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而渐渐固定下来的景观符号,也意味着电影渐趋稳定的表达方式。一般情况下,视觉奇观的作用在于将幕后的“语言”具象化,最终让观众通过一个“视听信息包”得到电影的故事、主题。但在《速度与激情》等美国当代动作片中,叙事有着让步于视觉的倾向。正如视觉文化研究者周宪所指出的那样,传统电影高度注重艺术性,并以精心建构的情节叙事来成就艺术性,而当代奇观电影则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图像制作和视觉效果展现上,即使电影有艺术性的追求,它也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图像和视觉效果来实现的,而话语因素在电影成功与否中的分量则越来越小。观众不难发现,在《速度与激情》的表达中,让人胆战心惊的飙车、废墟景观密集出现,而有推进剧情意义的平静、温馨对话情景则只在观众情绪紧张到极点的情况下出现。换言之,“武戏”大大挤占了“文戏”的空间。无论是案件的侦查,男女的感情萌生,男性间仇恨萌生,非分出高低的争执等,均能被化入一场又一场让人血脉贲张的飙车戏中。
此外,景观符号也造成了叙事合理性和连贯性的下降。我们可以看到,在《速度与激情》中,人物的生和死、敌友关系等,往往是不确定的,只要能让观众品尝视觉盛宴,人物完全可以起死回生、化敌为友。当画面一波又一波地对观众造成视觉冲击时,观众已无暇考虑其合理性。如《速度与激情7》(2015)中,因为弟弟欧文·肖成为植物人而立誓与多米尼克一伙不共戴天的戴克·肖,在《速度与激情8》中,已经加入到了多米尼克的大家庭中来,即使戴克是撞死了韩的人,且多米尼克就因为从未谋面的儿子被赛弗威胁就能马上与莱蒂等人化友为“敌”,而在《速度与激情:特别行动》中,原本互相仇视的戴克和卢克·霍布斯,又因为布里克斯顿的出现而握手言和等。又如原本在《速度与激情4》中被认为死去了的莱蒂,又在《速度与激情6》中复活,只是失忆且加入了欧文·肖的阵营等。
《速度与激情》系列走过的这近20年,是视觉文化的统治地位不断得到巩固、视觉文化不断推动电影创作的近20年。《速度与激情》顺应趋势,运用出色的影视技术,始终带给观众新颖的影像快感,制造着固定而又总能刷新观众观感的景观符号,这正是它能成为美国动作电影中佼佼者的原因之一。对景观符号的重视,也让《速度与激情》探索出了一种以飙车景观串联情节点、以飙车承载戏剧冲突的表达方式,尽管这种表达方式不无缺陷,但整个系列的魅力,电影以景观符号对品牌的构建,是值得充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