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敏
(中原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7)
以性别批评的视角考察影视文化,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西方文化批评思潮的一种动向和趋势,反映了当代文化研究的交叉性和多元性特点。影视文学的性别批评吸取很多当代理论学派的思想,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符号学理论以及福科的话语理论等,旨在揭露影视文化传播中的不平等现实,建构和谐的两性影视文化。
美国电影《秋日传奇》(Legends
of
the
Fall
,也译为《燃情岁月》《真爱一世情》)是由原创吉姆·哈里森亲自编剧,爱德华·兹威克耗时17年,于1994年搬上银幕的一部经典影片。虽然没有竞争过《阿甘正传》成为第67届奥斯卡最佳影片,这部电影却以其恢宏的气势、唯美的画面、精湛的配乐、曲折的情节、多样的主题和鲜明的形象为观众所喜爱,豆瓣评分高达8.8分,被认为好于97%的西部片和爱情片。自上映以来,国内学者从多个视角对这部影片进行文学性解读,如影片中蕴含的自然主义色彩、西部文学因素、男主角的酒神特征、熊的象征意义等。然而,将这部影片置于性别批评视角下进行考察,我们不难发现其本质上的男权至上思想。影片的叙事模式、性别塑造、声音表达,无一不以男性为主体,传达着男性价值观,并故意将女性的价值观“排斥到边缘的地位”。
《秋日传奇》采用以男性为主体的叙事模式,是一部“在男权中心意识的左右下所进行的影视创作”,“强调男性的征服欲,以表现男性对权力、自然、财富甚至女人的控制和占有来建构两性的权利关系”。故事叙述者是男性,故事情节主要围绕男性展开,讲述的是骑兵上校威廉和他三个儿子的故事。在角色塑造上,电影遵循男性叙事传统,突出男性之强与女性之弱。
男性在影片中被描述为“菲勒斯英雄”,享有父亲权威,负责决策、征服和拯救。无论是威廉上校,还是他的三个儿子,甚至是印第安人家庭,男性都是女性的主导者,决定着她们的居住地和生活方式。上校一声令下,便带着全家来到西部荒原偏僻的山区开垦牧场,丝毫不顾妻子对荒原严冬和黑熊的厌恶。塞缪尔与苏珊娜订婚后,立刻将她带到荒原,随即又抛弃她去加拿大参军。崔斯汀与苏珊娜同居后不久就弃她而去,多年杳无音信,徒留苏珊娜在荒原苦苦等候。艾弗瑞与苏珊娜结婚后,在城市安家,要求苏珊娜忠诚和感恩。印第安少女小伊莎贝尔完全服从崔斯汀,无论是儿子取名,还是其他生活琐事。不难看出,影片在两性关系的处理上,女性一直都是被动的服从者,听从男性的发号施令。
崔斯汀是“菲勒斯英雄”的典型代表,是电影浓墨重彩突出的男性形象。他主动热情、狂野奔放、勇敢坚毅,具备所有正面的男性气质,征服黑熊,征服女性,征服敌人,不仅深受父亲喜爱,而且轻易便能收获女子芳心。他年少时只身与黑熊搏斗,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力量。为驯服野马,他一次又一次被摔下马背,直至马被驯服。为了救回弟弟,他独闯敌人阵地,割下数名敌人的头皮。他是家长的爱子,在父亲中风、农场凋敝之时主动承担重振家族的任务。他是家园的守护者,遇外人侵犯时,他缜密计划,一举击溃敌人。他如太阳神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男性魅力,让小伊丽莎白从小痴恋,让苏珊娜难以释怀。他是影片中的决策者、征服者和拯救者。从某种程度上说,《秋日传奇》就是崔斯汀征服和拯救的传奇。他征服自然,收获财富,让女人顶礼膜拜,是“父系文化”的英雄。他生活极端堕落,但“人人都爱崔斯汀”,即使他对苏珊娜始乱终弃,即使他在船上与三女同床。
男性在影片中被塑造为“菲勒斯英雄”,女性则遵循“母亲范式”被彻底边缘化为无足轻重的“他者”。在这部剧中,女性只有四人,一人无声无台词(小伊丽莎白的母亲),一人有声无台词(上校夫人),一人只有几句台词(小伊丽莎白)。女性不仅失声,而且出场时间短暂,地位之低显而易见。仅有的四个女性,叙述者还有意将其分为两大类型,献身型的“家庭天使”(小伊丽莎白及其母亲)和自私的“坏女人”(上校夫人和苏珊娜)。然而,女性无论被塑造为哪种类型,“或者是圣母式的,全部教养的、自我牺牲的‘家庭天使’或者是残酷母亲的典型,是虐待狂和妒忌者,或者是崇高、富有伟大牺牲精神的母亲,无论何种范式,她们总是用来迎合男性的需要、欲望和幻想”。
献身型的“家庭天使”小伊丽莎白无疑是影片要赞美的形象。她崇拜崔斯汀,立志嫁给他,多年从未改变。为能与他相配,她努力学习知识,接受白人教育,摒弃自己身上的印第安人痕迹。她的忠贞与专情最终得到回报,她如愿以偿嫁给崔斯汀,并在婚后以惊人的速度接连生子,成为受祝福的那个人。
受诅咒的那个人是苏珊娜。正如崔斯汀集刚强、勇敢、真挚、坚定、理性等正面的男性气质于一身,苏珊娜则集中体现了脆弱、怯懦、虚荣、善变、感性等负面的女性气质。她缺乏小伊丽莎白的坚定执着,在兄弟三人之间来回摇摆,是造成兄弟反目、父子反目的罪魁祸首。她本是老三塞缪尔的未婚妻,却在见到老二崔斯汀的那一刻被他吸引,并放纵自己一步步沉沦。塞缪尔战死后,她与崔斯汀住在一起,成为崔斯汀的事实妻子。当崔斯汀离家出走,将她抛弃,她又嫁给了老大艾弗瑞。而当崔斯汀漂泊归来,她又精神出轨,心心念念着昔日情人。她在每一个伦理身份中都触犯了伦理禁忌,成为上校眼中“该死的女人”。《哈姆雷特》中的王后乔特鲁德,在丈夫死后嫁给了他的弟弟,触犯了伦理禁忌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苏珊娜是故事中要被惩罚的女人。惩罚之一是不断地被男人抛弃和鄙弃。被塞缪尔抛弃,被崔斯汀抛弃,被上校鄙弃,被艾弗瑞鄙弃,被崔斯汀鄙弃。在被抛弃和鄙弃中,苏珊娜最终开枪自杀。惩罚之二是不能生育。与崔斯汀在一起时,她梦想生个孩子以羁绊他远行的脚步。与艾弗瑞结婚后,她希望生个孩子以充实沉闷的家庭生活。然而,无论她的渴望多么强烈,最终却一无所或。
与苏珊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小伊莎贝尔。小伊莎贝尔与崔斯汀一结婚即轻松怀孕,证明崔斯汀生育力旺盛,而苏珊娜是一个不孕症患者。
“媒体创造两种对立的女性形象:要么好,要么坏,而且时常把这两种极端放在一起,夸张地展现这两种女人命运的差异。”很显然,小伊莎贝尔是影片中的“好女人”,她崇拜男性,纯洁忠贞,善于生养,是男权文化中理想的妻子形象。而苏珊娜则是“坏女人”,是上校家男性乌托邦的红颜祸水。“好女人”可以繁衍,“坏女人”则不配拥有后代。
男权文化中,女性是男性凝视的对象,女性的美貌是男性永恒的追求,女性被动地等待男性挑选。《秋日传奇》在两性关系的处理上,遵循和表达的正是这种男权思想。大文豪巴尔扎克曾写道,“女人的命运和她唯一的荣誉是赢得男人的心……她是一份动产,确切地说,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影片中的苏珊娜和小伊莎贝尔简直就是巴尔扎克断言的完美注解。苏珊娜的美貌让塞缪尔迷恋订婚,让艾弗瑞一见钟情,让崔斯汀惊为天人。小伊莎贝尔瘦小枯黄时,崔斯汀对她不屑一顾,她那句“长大嫁给崔斯汀”听上去就是个笑话。多年以后,小伊莎贝尔变成白天鹅,她明眸善睐、端庄秀丽,才终于赢得了崔斯汀的垂青,了却了嫁给他的夙愿。
苏珊娜和小伊莎贝尔满足了男权社会中男人的审美欲望,而她们的选择也反映了她们对传统男性权威的认同。她们崇拜男性,信任男性,依赖男性,相信男性会给予她们幸福,因此她们准备好取悦他们,让他们挑选,受他们支配,等待他们施舍爱情。在对男性的过度依附中,她们失去独立、失去自我、失去自由,一步步活成男性的影子。极度失衡的男女权利关系让女性的命运岌岌可危,女性时刻面临着被男性抛弃的风险。一旦被男性抛弃,女性往往难逃悲剧。剧中女主角苏珊娜就是一个例证。
苏珊娜的悲剧源自她甘愿活成男性的影子。她首先是塞缪尔的影子。她相信塞缪尔能给她一个家,所以甘愿追随他来到西部荒原。她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他手里,听从他的安排。他要到荒原定居,她便放弃城市生活来到荒原。他要参军,她也只能默默饮泣,泪眼相送。与塞缪尔在一起,他是她的法则,决定了她的居住地和生活方式,使她成为无根浮萍。
塞缪尔战死后,苏珊娜又活成了崔斯汀的影子。作为塞缪尔的影子,苏珊娜尚能掌控自己的处女之身,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一定的话语权。塞缪尔的死亡让苏珊娜恢复了自由身,她又拥有了被男人选择的机会。这次选择她的是“菲勒斯英雄”崔斯汀。在崔斯汀面前,她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对他五体投地。她仰望他,崇拜他,服从他,取悦他,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任其发落。她以他的生活为自己的生活,以他的喜好为自己的喜好,以他的标准来评价自己。崔斯汀喜欢纵马驰骋,她就纵马驰骋;崔斯汀迷恋其身体,她就以满腔的热情去迎合他。崔斯汀是她生活在荒原的全部意义。他的一蹙眉一叹息都让她惴惴不安。
与崔斯汀关系的严重不对等预示着苏珊娜的悲剧。苏珊娜的眼中只有崔斯汀,而崔斯汀眼中是广袤的世界,女人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点缀。苏珊娜难逃被抛弃的命运。正如把马驯服以后,崔斯汀就失去了对那匹马的兴趣,崔斯汀也渐渐失去对苏珊娜的兴趣。苏珊娜看着他渐行渐远,竟然无能为力。她期期艾艾、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只为换回他的一次注视。她甚至幻想着借助孩子来挽留崔斯汀。一切无果,他终于弃她而去,一去七年,杳无音信。苏珊娜再次成为弃妇。
崔斯汀的抛弃对苏珊娜是致命的打击。塞缪尔死讯传来之时,她悲伤但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决定离开荒原回到城市,并拒绝了艾弗瑞的求婚。但是被崔斯汀抛弃时,她悲痛不已,满面愁容,神经脆弱,情绪完全失控,再也没有能力独自生活。艾弗瑞在此时向她伸来橄榄枝,尽管并不爱他,她还是怀着感激投入他的怀抱。她住进他的城市洋房里,修剪他的花园,参加他的集会,会见他的客人,成为他期待的合格的政客夫人。她融入他的生活,但是这个生活里没有她自己。因此,当崔斯汀归来,她立刻对他旧情复燃。她嫉妒小伊莎贝尔与崔斯汀结婚,嫉妒她给崔斯汀生了孩子。去监狱探望崔斯汀时,苏珊娜坦承自己希望小伊莎贝尔和塞缪尔死去。崔斯汀眼中的难以置信和随之表现出的疏离和冷漠,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严肃地命令她回到艾弗瑞身边,语调中充满谴责。崔斯汀眼中的厌恶给了她最后一击,她无法忍受他的失望,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性关系是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最基本、最自然的关系,是人类社会的两级,两者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共生关系。很显然,《秋日传奇》塑造的男性优于女性。出现危机时,男性更主动,更有能力应对。而女性因为天然的弱势,只能受男性荫庇。这种思想对于女性异常危险。如果女性完全依赖男性,往往意味着女性失去独立,失去自我,甚至失去生命。如桑德拉·吉尔伯特所言,作为“影子的影子”的女性在男性神话塑造完后,终将被排斥和驱逐。苏珊娜的悲剧就是明证。
《秋日传奇》中,男性和女性的活动场域对比鲜明。男性拥有广袤的世界,从事户外工作,可以去酒吧喝酒,可以去远游,可以去参加战争,可以去做任何“男人的事情”。相比男性,女性被局限在家庭范围内,妻子和母亲这两个身份是女性生存的全部意义。
女主角需要一个家,影片伊始就传出这一画外音。这个家要由男人给予,居住地也要由男人决定。塞缪尔许诺给她一个家,她便随他从城市来到荒原。塞缪尔死后,崔斯汀似乎能让她继续拥有家,所以她在荒原苦等了七年。艾弗瑞承诺给她一个家,她便又随他来到小镇。她辗转在三兄弟之间,被动接受居住地的变换。对于苏珊娜,家是安全的保障,所以她愿意为之奉献自己的青春。然而,男人施舍的家终究不可靠,她在这样的家中得不到她期望的幸福。
男权文化中,女性被要求做“家庭天使”,为家庭做奉献和牺牲。男性可以四处游荡,而女性则被要求守候家庭,维系家庭的运营。佩涅洛佩之所以被赞美,就在于她忠诚地等待奥德修斯的归来。崔斯汀一去七年,杳无音信,对家庭和苏珊娜极不负责任。然而,当苏珊娜因为崔斯汀的分手信痛哭流涕,想要放弃崔斯汀时,上校首先冲出来谴责她,骂她是该死的女人。多年以后,崔斯汀远游归来,给大家分礼物时随口提到苏珊娜,似乎他的离开只是一瞬,而她的等待理所当然。苏珊娜没有通过考验,“菲勒斯英雄”当然不会跟她结婚。
除了做妻子,做母亲是女性生存的另一半意义。不能生育是苏珊娜耿耿于怀的另一件事情。在她的潜意识里,如果有孩子,崔斯汀就不会离她而去。孩子的事情折磨着她,让她对小伊莎贝尔无比嫉妒,竟然恶毒地诅咒她去死,然后又因她的死而心生恐惧。
女权学者贝蒂·弗里丹曾指出,家庭对于女性而言是舒适的“集中营”,长久禁锢于家庭的女性得到的结果是人性的消失和自我的失落,“对于一个人来说,仅仅被他人所爱、所接受,并且‘适应’自己的文化环境是不够的。他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存在,对生活以及对将来承担自己的责任;不满足自己的全部意愿就会失去自己的存在”。苏珊娜努力按照男权社会的要求来生活,希望有个家,希望生个孩子。然而,她一生所求皆不可得,最终失去自己的存在。
《秋日传奇》的男性叙事夸大了男性力量,宣扬了传统的男性价值,对女性充满歧视和敌意。男性是女性的主宰,而女性则是男性的附庸。如果任这种思想盛行,两性和谐相处和共同发展只能是痴人说梦。劳拉·穆尔维指出,影视是按照男性兴趣进行的重新编码和组构,由此“创造了一种目光,一个世界和一个对象,因而制造了一个按欲望剪裁的幻觉”。在观看影视作品时,有意识地运用性别批评,可以让我们了解作品如何建构性别,理清作品中暗含的歧视因素,识别作品中的落后思想,摆脱负面的心理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