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康
(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山东 东营 257000)
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下文简称“《魔童降世》”)是2019年暑期档横空出世的黑马,获得了票房和口碑的双丰收。哪吒原是佛教密宗中的夜叉神,传入我国后成为各类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他在明代小说《封神演义》《西游记》中曾“闪亮登场”,近年来又活跃于《哪吒闹海》《哪吒传奇》等动画作品和《封神榜》等影视作品中,是名副其实的“大IP”。《魔童降世》广泛借鉴了前文本的意义符码,形成了耐人寻味的文本互涉,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陌生化”的表达,从而实现了对经典IP的解构和重塑,使其更加符合当代国人的价值观念和审美理想。
“互文”强调文本之间不是封闭的,而是形成一个开放与指涉的空间。互文性的研究就是考察一个确定的文学文本与它前文本之间传承与演变的关系。影片《魔童降世》把“互文“当作一种手段,通过拼贴、模仿、戏拟等手法与众多前文本形成呼应,使得观众的旧有记忆不断被激发,使观影的过程更具趣味性。但影片绝不仅止步于一场怀旧的狂欢,它对旧有的意义符码进行了彻底解构和重新组合,实现了“陌生化”的表达,从而赋予文本新的生命。
佛教中的哪吒原本是一个造型威猛的护法神。唐朝《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中说他“手捧戟,以恶眼向四方”。北宋《景德传灯录》中也有“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哪吒扑帝钟”的说法。可见唐宋之际的哪吒是三头六臂、面貌凶恶的神。明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他造型依旧威猛:“身长六丈,首戴金轮,三头九眼八臂。”但他投胎为李靖之子,便正式拥有了“孩童”的身份。
经过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的不断强化,哪吒“凶神”的面貌逐渐被遮蔽,顽童的特点不断被强化。《西游记》中写他“总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封神演义》中写他“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镯,肚腹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可见他成了一个骨骼清奇、面容清秀、聪明伶俐的男孩。他杀龙抽筋、射杀石矶弟子、追杀父亲李靖,所作所为仅凭一己之快,全不考虑成人世界的规则和利益,也符合顽童的思维特点。
影片《魔童降世》中,哪吒“魔童”的身份将“凶神”和”顽童”这两个看似矛盾的符号特征完美融为一体。从外形上来说,这一版的哪吒也符合“总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但他黑眼圈、鲨鱼牙,并时不时面露凶相。从行为上说,他会偷偷溜出府去,设计捉弄村民,会在施展威力时不管不顾,摧毁房屋一片,也符合儿童的游戏精神和任性的特点。总之,哪吒故事是在新的语境中展开的,但其形象却是将前作中旧有的形象符号进行了融合。
“凶神”与“顽童”形象符号可以激发观众对哪吒故事的旧有记忆,但影片在重新塑造哪吒的过程中依旧遇到一个困境——如何让他的形象符合当代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和叙事伦理?哪吒故事的前文本中,多次呈现出哪吒的“游戏精神”和“残忍天性”,他在“孩童的快感”的驱使下肆意妄为,体现出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在明代以“心学”为基点的哲学背景中,哪吒张扬的个体意识是符合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但在今天看来,他更像是一个嚣张跋扈、暴虐嗜杀、草菅人命、胡作非为的恶童,无法让当代观众认可他的英雄形象。
面对这一困境,影片采取了如下策略重构其主体性:其一,将哪吒的出身由灵珠转世改为魔丸转世。这使他有如背负着原罪,而民众的偏见为他的叛逆行为提供了合理的外在动机。其二,删去了哪吒暴虐嗜杀的片段,增加了营救女童、拯救陈塘关的情节,实现了英雄成长和自我救赎。其三,把哪吒设定为“外冷内热”的性格。他的叛逆、他的“丧”,都不过是他赖以伪装柔软内心、抵抗坚硬世界的武器。影片将哪吒从唐宋神话传说和明代小说文本中移植过来,将其过于张扬的个人意识进行了遮蔽,用当代价值观重塑其主体性,使其从“凶神”和“顽童”的形象演变为一个内心柔软、外表冷酷,渴望得到认可,却依旧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叛逆少年。这呼应了当下社会对少年成长问题的关切,也让哪吒形象获得了当代伦理和道义上的认可。
在《封神演义》《哪吒闹海》等作品中,哪吒、敖丙二人的打斗是“闹海”的重要桥段,其结果都是哪吒杀死敖丙并抽了龙筋。影片《魔童降世》中,虽然保留了“闹海”的桥段,但二人之间由简单的敌对关系变成了互为镜像的“双生子”。哪吒和敖丙同年同月同日生,同为“混元珠”转世,外形上一正一邪,属性上一水一火,具备“双生子”叙事的基本条件。他们一个是人身魔心、行为乖张,生在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家庭,被不知情的民众认作妖怪;一个是妖身灵心、品行端方,生在以重回天庭为使命的妖族,被心怀叵测的族人委以重任。从叙事功能来讲,他们是影片的双重主角。二人的海边相识,由“闹海屠龙”改为“对抗夜叉,营救女童”。他们在海边沙滩上踢毽子,唤醒了彼此对于友谊、信任和爱的渴望。生辰宴上,哪吒魔性大发,忍不住要弑父杀母,是敖丙出手救了李靖夫妇。当敖丙在师父申公豹的威逼下试图冰封陈塘关,是哪吒出手打败了敖丙。他们既是互为镜像的两个人物,也是同一个人物的“善”“恶”之两面。他们之间的对抗,既是正义与邪恶的对抗,也是一个人的灵魂在“善”与“恶”之间的不断徘徊与斗争。他们在镜像式结构中映照彼此,用以展现人在正义与邪恶、拯救与毁灭、公众利益和一己私利之间的抉择。“双生子”镜像结构将原有的简单的人物对立关系进行了复杂化处理,让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更有戏剧张力。
在哪吒故事的前文本中,哪吒和父亲李靖始终是对立的,二人之间的权力关系以哪吒对父权的反抗为主。哪吒闹海屠龙、射杀石矶弟子等行为,本质上是对李靖所秉持的父权制度规范的破坏。面对父亲的薄情,哪吒手持利刃,追得父亲落荒而逃。这一权力关系中,父权外强而中干。影片《魔童降世》中的权力关系由“父权的压制与反抗”转向“彼此的信任与理解”。虽然二人最初也是对立的关系,这种对立却并非因父亲的自私和专制而生成,而是源于“父亲的隐忍”和“儿子的误解”。影片中的李靖是个传统的严父形象,他满心是爱,却不苟言笑,不擅表达。他一心要带哪吒向善,但小心的看管、善意的谎言却不断强化着哪吒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哪吒对父亲的敌意和反抗,父亲对哪吒永不放弃的、隐忍的爱,形成了富有张力的戏剧冲突,产生了巨大的情感力量。当哪吒看到父亲甘愿为自己牺牲的场景,听到“他是我儿”的动人的自白,霎时间消解了全部误解和怨恨。这一文本中,“父权”并没有找到它的位置,它仅仅存在于敌人的阴谋和哪吒的个人想象中,在虚晃一枪之后,最终被“父爱”所代替。这是前文本中“父与子”权力关系的重述,更符合现代家庭伦理关系,也更容易引起观众的共鸣。
在诸多哪吒故事的前文本中,他无一不是以“反叛者”的形象出现的。《封神演义》中他反抗的是“父权”。“剔骨还父”的举动本意是让父母免受牵连,但李靖的冷漠与自私令哪吒愤怒不已,他大喊着李靖的名字(而非称呼父亲)持刀追杀的举动,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对父权最彻底、最决绝的反抗。哪吒是中国文化的异类,他的故事之所以一再被重述,正是因为他彻底的、决绝的反叛性达到了中国儒家文化语境中反抗者的巅峰。他的“剔骨还父”被后世赋予了“身体抵抗”的意味。父子相连的血脉是他和封建制度、父权制度最后的牵绊,而肉身是他可以为之付出的最后的代价。肉身的损毁是割断血脉的起始,也是身体重获自由的开端。因此,《封神演义》里的哪吒是一个激进的反叛者,并且由于其反叛的彻底性、激烈性和悲剧性而成为具有原型意味的人物。
后来的文本大多延续了哪吒的反叛者形象。例如动画电影《哪吒闹海》,反叛的故事被赋予了政治色彩,在“反抗父权”之外,还有“反抗强权和压迫”。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延续了前文本中反叛者的神话,但却消解了前作的先锋性或革命性。哪吒的反叛行为不过是抵抗世俗偏见、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盔甲;而哪吒对于命运的反抗,恰恰成为对父母、民众以及世俗规则的规训。因此,《魔童降世》的故事内核不再是反叛者反抗父权或者反抗压迫的故事,而是一个少年如何在亲情感召下获得灵魂救赎和个人成长的故事。影片沿用反叛者神话与前作形成互文,用个人成长叙事的内核作为陌生化的手段,在借鉴IP热度的同时,更好地呼应了当下观众的价值趋向。
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通过引用、拼贴经典影视符号,与众多哪吒故事的前文本和其他经典影视作品形成呼应。同时,影片采用“戏拟”的手法,将原有的影视符号进行陌生化处理,形成了良好的喜剧效果。
首先,影片借鉴了大量中国经典美术片的符号元素。片中的结界兽打开结界的方式,是借鉴了《大闹天宫》里小猴子用长矛挑开水帘洞的镜头;敖丙使用的武器,并非在《封神演义》原著中的方天画戟,而是《哪吒闹海》使用的双锤;家将从发型、身材到衣着和《哪吒闹海》中的家将几乎一模一样;生辰宴上,混天绫化为火柴人舞起火尖枪,全部动作都来自《哪吒闹海》中哪吒舞枪的片段,背景旋律也直接使用了原版的民族风格浓郁的配乐。敖丙送给哪吒一只海螺,只要吹响,就可赶来相见。这是借鉴了动画片《哪吒传奇》,里面的小龙女也曾送给哪吒一只有同样功效的海螺。
其次,影片还借鉴了香港电影尤其是周星驰电影的经典符号元素。太乙真人阅读的《神仙的自我修养》,明显是致敬周星驰在电影《喜剧之王》里阅读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李靖唤醒太乙真人的手法,致敬的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的“还我漂漂拳”;身形粗犷而声音尖细的壮汉,有电影《九品芝麻官》里“如花”这一角色的影子。
总之,经典影视符号的互文不仅增强了自身文本的丰富性,也调动了观众的深层记忆,引发了“寻找彩蛋”的乐趣;而推陈出新的陌生化手法,让观众在会心一笑的同时备感新奇,也更容易燃起观影的热情。
《哪吒之魔童降世》是中国动画电影中里程碑式的作品。它巧妙的IP改编策略使其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叙事模式的建立、故事内核的发掘以及影视符号的使用上有创造性的突破。影片重新设计了人物性格和戏剧冲突,却让故事与原作呈现出相同的走向,让观众看到一个“似曾相识又未曾相识”的故事,让中国经典焕发出新的活力。它叙事圆融、结构工整、节奏明快,将原作中不适宜当代语境的元素进行了巧妙的遮蔽。尽管故事呈现的人文思考有所削弱,但这似乎是有着强烈的商业诉求的类型电影必然做出的选择。总之,它对于如何讲好中国故事、重述中国神话,呈现出一种新的叙事策略和美学方案,对于当下动画电影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