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约定

2020-11-13 07:46姜晓华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10期
关键词:李姐护工病人

姜晓华

春天的阳光是温煦的、七彩缤纷的,如丝、如线、如羽毛,飘飘洒洒地落在大地上。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每一片花瓣、每一颗嫩芽在光线的照射下都是鲜艳明丽、通体透亮的。

我拿出柜子里所有关于诗歌的书籍,开始一首一首地阅读。庚子年春天,这是我的常态,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了居家封闭难熬的日子。闹钟滴答滴答用着一个姿态,让时间不紧不慢不知疲倦地走过了一天又一天,我把日子重复着过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跳出它圈定的圆形牢笼,于是我开始写诗,但却又深陷于诗歌写作的困惑里,不能很好地用意象表达内心的情感。

我只好一个人走向春天的田野,温热的阳光给朝阳古寺披上了一层面纱,远远望去,庄严里透露出了一份慈祥与安宁,人的一颗敬畏之心也瞬间柔软起来。与之相毗邻的杏花开得正艳,你追我赶,如火如荼,粉红和白色的花朵喷发着春天的气息,给荒凉寂寞的坡地增添了几许生机。那些花朵像一只只放飞的蝴蝶,把阴霾驱散,冲出沉默中的孤独。

这么美丽的春色,我怎么也不想与疾病和痛苦联系在一起,但那些春天里的约定却一直跳跃着、闪烁着,我的鼻息里出现了酒精与消毒水的味道,那些画面呈现在我的脑海里并挥散不去。

我想起了去年的春天,在北京,陪家人做手术的日子。

当我走进这间病房,进入视线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神情落寞,剃了光头的女人。陪床的是两名女护工,其中一位梳着长辫子的热情地和我打了招呼。她一边帮助我把盖在床上的一次性床罩撤去,一边说着注意事项、吃住等各方面的问题。一阵忙碌之后,我才有了休整歇息的时间,我用闲暇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隔床的那个光头女人,她的面容是苍白的,头颅上有一条很长的疤痕就像一条扭曲的蚯蚓在那里趴着,躺在床上的她是一丝动弹不得,翻个身也得两名护工同时用力。

晚饭后,那位热情的长辫子护工和我聊了起来,说光头女人是位癌症病人,家里人都是导演、演员。在我眼里,导演、演员那可都是“星”,闪烁着光芒,遥不可及,只能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我不由得感叹:难怪有人说,在京城随便在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上踩住脚的也许就是一位厅级干部;随时与你擦肩而过的也许就是一位省部级官员。也只有在首都,我才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在电视网络上看到的明星大腕。

对于我来说很遥远的“星”就在我面前,而且还是一种病态,我的心由好奇变为默然,甚至是悲怜,这更激发了我进一步了解她的愿望,她是谁?她的家人呢?为什么只有陪护在身边?晨间的查房时间到了,医院的规定:每个床位只能留一位陪护,她身边的两名护工都出去了。等待查房的时间是有点漫长了,她费力地挪动着身子,却丝毫没有动的痕迹,嘴里嗫嚅着,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快步走上前问她想要表达的意愿,是不是喊护工?是不是想上厕所?她点点头。

被我喊入病房的护工神情冷漠,就连昨日非常热情的长辫子也是面露不悦,也许这个时间段她们可以放松一下,被我搅了局,难怪。当两名护工再次出去时,我对她说:身边如果没人了,有事可以喊我的。她多看了我两眼,顺势点了一下头,然后疲惫地把眼睛闭上了。

家人的手术排在两天后,所以除了上午进行必要的检查,其余的时间都很悠闲。所以,我的好奇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主动和她聊了起来。她说她得的是癌,晚期,已经转移到大脑和肺部,医生说最多再活二十天。此刻,空气在沉默中凝固。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安慰?是鼓励?还是……好像一切都那么苍白无力。是啊,在生与死的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是谁。

她一天的活动轨迹就是上午输液,中午她的女儿送饭并陪她一会,下午她的姐姐或者妹妹轮流着带她出去,听说是去一个和尚处推拿按摩并且吃特别配制的药丸。两三天后,她的气色有了很大改变,由刚开始的两个人扶着还得拉着腿走,变成了自己可以独立行走,甚至大小便也由病房转移到卫生间。我惊异于她的变化,人精神了,心情出奇的好,面容有了酡色晕染,就连饭量也增加了,话语更是多了。

她主动和我聊了起来,她的变化得益于最近治疗方法的改变,西医开始运用了靶向药物,结合中医的按摩推拿和药剂。她也谈到了她的治疗方案,准备去台湾做质子治疗,等着让身体恢复到能坐飞机的程度就出发。

话说多了,亲热度明显增加,她说她叫李童,其父亲是周恩来总理亲点的新中国成立以来的22位大影星之一,母亲也是那个年代很出色的电影演员。拥有着强大基因的她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考取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和姜文系同班同学。并且,当年由于她的力荐,《红高粱》的主演由史可变为巩俐,从此巩俐改变了命运走上了星光坦途。她说话的语速很慢,有时需要停顿一下,我知道那是她的脑瘤在作怪。

午后的房间很闷热,和房间比起来更闷热的是心里的憋闷。我习惯于午休后出去走走。城市环境的改善,和以前比起来让我耳目一新,所有拆除的建筑空地上都摘种了绿植,海棠花、榆叶梅、山楂树、紫丁香,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开正艳,香气扑鼻。这些香艳我却无法与李童导演联系在一起。现在的美丽属于走过18次红毯的巩俐,她妖艳、性感,一直走在人生的巅峰。而与之相比较,李姐却在病痛的折磨中走过了六年,这六年中经历了三次大手术,美国、日本、台湾四处奔走。她无法穿一件自己心仪已久的衣服,甚至穿一次胸罩也是奢侈,长久地出入医院,她只能是以舒适宽大的衣服遮体,不要谈论三围,甚至是曲线。这对于一个女人,一个爱美的女人,还是一个美女導演来说,是可悲的。拥有健康身体时的我们挥霍着、浪费着,当健康远离,我们拼命做着补救措施,却于事无补。我划拉着手机,在百度里搜索出这张俊俏的脸,她风姿绰约,婷婷玉立。我只能用照片还原当年的李姐,也只有这样,才能与这些开的正艳的花儿相抗衡。

医院外宽阔的马路两边,高大的柳树经过多年的生长,愈来愈茂盛,把路面遮蔽出一条阴凉的通道,并延伸至人行道路,阳光斑斑点点透过枝叶的罅隙洒在路面上、长椅上、我的身上。为什么越是生长多年的树木却越来越高大,越来越茂盛,而人呢,却是越年长,越来越弯曲,腰酸背驼,低着头,慢慢接近地面,就像一粒微尘,回到大地。为什么上苍这么的不公平,把永恒留给高高在上的树木,而人却终究要与生老病死相伴?我无从得到答案,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地对待着躺在医院的病人。虽然她们已经病入膏肓,但她们还是充满希望。

李姐和我约好了,只要这次台湾之行回来,她就会来大同拍记录片,记录她的重生,记录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两位护工的吵架加速了李姐的出院日程。如果没有需要伺候的病人,护工就得等待,医院每天要和护工收取床位费,这对于无钱才出来打工的村里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资,所以如果自己伺候的病人有了出院的迹象,护工们就要提前去联系病人。由于拖带帮的关系,这个医院的护工大部分是河南人,她们分布于各个科室、急诊室或者住院部,如果有新增病人,互相都要通气,所以消息是很灵通的。李姐身体只要恢复到能坐飞机的程度就會出院,所以两名护工早就盘算着寻找下一单买卖了。就是因为抢一个准备住院的病人,两人大打出手,先是吵架,后来就是互相撕扯着,不管不顾。在护士的严厉呵斥下这才分开,病房里的病人早已胆战心惊。

李姐拿出了手机,但号码始终没有拨出去。我想,她现在急须安慰,或者寻求亲人的帮助。她给我念叨着号码,我拨出去发出的回音却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两名护工还在楼道忙碌着,找领导,找老乡评理。我很愤怒,因为自己的利益,对病人不管不顾,还有点职业操守吗?我跟长辫子护工要到了李姐三妹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说了原委,并告诉她别惊慌,这一夜我负责照看,让她放心。也才知道李姐给我念叨的是她自己的手机号码,我心里一阵悲凉,不管信不信,脑瘤的侵袭是可怕的,它已经在慢慢吞噬李姐的记忆了。

第二天,李姐出院了,她走出门的一瞬间回头向我释放出了她的微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还夹杂着远方的希望,我记着我们的约定,我想她心里也应该记着,但我们谁也没有说什么,目送她上了电梯,直到电梯数字慢慢下降……

两名护工收拾着东西,争抢着给自己包里装着李姐留下来的水果饮料等,我对她们的厌恶情绪突然变成了怜悯,为了生存,老乡之间可以大打出手,为了节省一分钱,多挣一分钱,她们甚至是到了不管不顾的状态,夹缝里生存不容易啊,这些可怜的人。其实,存在于这个世界,谁又不是可怜之人呢,包括李姐,包括我,也包括躺在病床上哼哼呀呀叫唤的病人。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谁又不是在负重前行。

花儿们肆恣地开放着,我放慢脚步,站在每一朵花前,倾听花开的声音,它们在争先恐后地开,你争我抢地开,生怕辜负了这满园春色。春天的到来,对于万物来说,都是一次重生。和李姐分别已经一年多了,我不知道她的台湾之行是否顺畅,我想知道她的近况,却没有勇气去拨通她的电话。

我在怀念着、等待着、希冀着,想象着在这百花盛开的春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一个惊喜。但我却又逃避着什么,一个号码是我和她之间的纽带,也是一条鸿沟,使我无法逾越。但我一直牢记着和李姐的约定,为了这个念想,我愿意在春天,在这个多情的世界里把自己开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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