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
飞蓬在初春的野地上野蛮生长,细碎的叶子很难吸引人们的眼球。春末夏初,它生命里的俏皮可爱才通过美丽的花序跳出来,给野地一个惊喜。
金黄的花蕊,纤巧的花瓣,飞蓬没有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却俏丽活泼野得可爱。它们星星一样闪烁在老家村后的土坡上。我们在弥漫着花香的草丛里,不厌其烦地捉迷藏,它们就晃着可爱的小脑袋,为我们呐喊。
我和妹妹最喜欢跟妈妈去野地。我们像叽叽喳喳的小鸟,总是停下来摘花,想数数它有多少片花瓣。妈妈的劝阻风一样从耳边刮过,我们假装答应着,趁她不注意,一朵飞蓬花就开在了我们的辫梢。飞蓬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很快愈合了伤口。我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它又会分生出更多的花枝,探出更多漂亮的小脑袋。
飞蓬在流淌着花草香的风中欢呼跳跃,一茬接一茬地盛开。它们为自己演出,并不在意有没有观众,有没有人喝彩。当时间褪去它们的舞衣,演出并没有结束。它们以母亲的姿态坚定地守着野地,默默地孕育着生命的种子,直到某个日子,一只小动物、一阵风,或者一个调皮的孩子的手,将它的儿女送往四面八方……
那一把把毛茸茸的小伞,我们称为“会飞的花”。我们将它们放飞,乐此不疲。飞翔不只是鸟儿的专利,花儿也需要梦想与浪漫。让飞蓬的种子尽情地飞吧,想家了,再投入大地的怀抱,去完成下一个生命过程。
高考成绩下来后,我和妈妈有过一场激烈的争吵。妈妈想让我就近上学,我却执意去遥远的江南,去我向往的苏大文学院。“不就是那里物价高吗?”我赌气地对妈妈说,“我自己打工赚学费养活自己。”妈妈拗不过我,她戴上老花镜,趴在中国地图上费力地寻找苏州的地理位置,我看到了一个单身母亲无助的背影和头上的白发。
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的日子,宿舍、教室、图书馆、地铁、学生家……十天半个月不和妈妈联系是常事,她发来的消息也常忘了回。
盛夏是飞蓬花放假的时节,野地像一个空荡荡的校园,飞蓬细致的枝叶仍在,宛如沉默的桌椅,而那些吵吵闹闹的学生们,已经去度假了。它们要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在金风送爽的秋日,献上另一场更为精彩的演出。而我还在读书的城市里奔波着。学生们大多上小学,调皮贪玩一如儿时的我。当他们完成了作业,作为奖赏,我也会带他们去野外,追逐奔跑。蓝天白云,灰墙黛瓦,夏天的江南和家乡是那么相似,又那样地不同。
顺利考入苏大基地班的那年秋天,我一个人久久地坐在一块叫不出名字的荒野里。身边,蟋蟀的提琴已经拉得相当娴熟,纺织娘表演着花腔,蚯蚓浅吟低唱,秋凉儿扯着嫩嗓……飞蓬们的演出因了秋虫的加盟,更加有声有色。萬叶凋零的初冬,一些飞蓬的种子撑着毛茸茸的小伞飞向远方,一些飞蓬花还亮着妩媚的笑脸。因为历经风霜,花瓣儿颜色变深,边缘染上了淡淡的红,像小姑娘冻红的脸蛋儿,更加楚楚动人。
冬至来临,我回到妈妈身边。飞蓬也把生命的彩旗收起,收藏在泥土下面的根里,等到来年春天,再出其不意地抖开。留守和飞翔,是根和种子的契约,也是妈妈和我的约定。
选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