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庆
蛋蛋从来不看连环画,蛋蛋太忙,哪有工夫呢!蛋蛋还要“放电影”呢——一块包袱皮四个角系上绳,往两棵树之间一拴,一群光葫芦头每人搬个小板凳,横成行竖成列坐好,聚精会神看那块连个补丁都没有的哑巴红布。蛋蛋还要挖地道呢——蛋蛋们计划把地道从打麦场挖到三娃家锅台下。三娃他娘好说话,是要争取的对象,但挖了没多深就塌了,再挖还塌,看来这儿不适合打游击。蛋蛋还要“埋地雷”呢——找块砖头拴上长绳,在村头大路中间挖个坑,埋上“地雷”,长绳用土掩上,趴到路边沟沿上,头上戴着用树枝树叶编成的伪装,紧握长绳,严密监视敌情。牛羊经过时一拽,突然跳出的怪物就引发一阵哄乱与哞咩乱叫;叔伯婶嫂过来时一拽,招来几声惊叫和一顿笑骂。有一天一辆稀罕的自行车如坦克般开过来,蛋蛋又一拽,连“地雷”带长绳叮叮咣咣卷进了车轮里,蛋蛋们赶紧跳下沟去,兔子般连蹿带跳逃走了。
扒在镇上新华书店的玻璃柜台上,蛋蛋眼巴巴地看着书皮上那只神通广大会翻跟斗的猴子,砖样厚的三大本,三块一毛钱。从此以后,这个天文数字不止一次闯到蛋蛋的梦中来,直到有一天这个梦境突然真实地来到了蛋蛋面前。蛋蛋吃过午饭来到学校,见学校门口老师学生站了一群,全都咧着嘴巴笑嘻嘻地往麦地里看。蛋蛋挤过去一看,也张大了嘴巴——只见村支书牧羊犬般左冲右突,身前几只羊东奔西逃。支书连根羊毛也摸不到,双手撑住膝盖,弯着腰呼哧呼哧喘粗气,那几只饿死鬼般的羊继续悠闲地低头啃麦苗。支书气哼哼地走到看热闹的人们跟前,指着羊群大喊:“给我抓!大羊五块,小羊三块!”话音未落,支书的儿子大京也牧羊犬一般疾驰而去!老师们悄悄转身回了学校,学生们木偶般无人响应。支书的话和蛋蛋梦中的一个数字嗡一声撞在一起,这个共鸣立刻也让蛋蛋变成了一条牧羊犬,嗖一下蹿了出去。抓大羊不容易,抓小羊易如反掌,飛奔加急转,不过两三个回合,蛋蛋就扑住了一条羊腿。蛋蛋和大京一人抱只小羊,雄赳赳地来向支书上缴战利品。支书摸条绳子把两只小羊拴上,拉扯着到学校后面的大队部去。小羊跟在支书后头,蛋蛋跟在小羊后头,大京跟在蛋蛋后头。支书回过头来,摸了上衣摸裤子,摸了外面摸里面,摸出几张毛票,手指头沾唾沫点了两遍:“给!”蛋蛋接过钞票。一蹦三尺高往学校跑。大京站在原地哼哼唧唧,支书把眼一瞪:“滚!”放学之后,蛋蛋一路飞奔到镇上新华书店,买回了整套三本《西游记》。
蛋蛋后来居然攒了几十本小说和连环画,没有哪个同学比蛋蛋的多。既然奇货可居,蛋蛋就开始正儿八经进行商业操作:看一本二分钱,不准外传。为筹措资金,扩大经营,蛋蛋甚至开办了两家“公司”。一个是可口可乐公司:花一毛钱在供销社买一包糖精,灌满一盐水瓶凉白开,放入三四粒糖精,插进一根细塑料管,二分钱按刻度喝四分之一瓶,一瓶就快赚回成本了,一天总要卖掉两瓶。另一个是军火公司:把自行车链一节一节錾开,串在用粗铁丝扭成的支架上,装上扳机、撞针等各种配件,全部用自行车内胎剪成的皮条固定好,一把威力巨大的火柴枪就做成了,售价五毛。因极为昂贵,销量少得可怜,主要原因是老师太喜欢蛋蛋的手艺:有一次蛋蛋扒在办公室窗口上,看见老师在蛋蛋心爱的枪支里刮进去几个火柴头,用撞针撞实,然后啪的一声,把墙上的奖状打了个窟窿。
蛋蛋的连环画事业终于到了最辉煌的巅峰时刻。节假日里,蛋蛋把书装到地排车上,拉到集上摆摊。小孩儿密密匝匝围一圈,蹲着看完一本,给二分钱。如此滚雪球一般,蛋蛋终于把镇上新华书店里的连环画买了个遍。大富翁蛋蛋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本连环画,连几个年轻老师都经常找蛋蛋,给蛋蛋布置家庭作业:拿几本连环画给老师看。
上大学的哥哥一句话,就枪毙了蛋蛋红红火火的连环画事业。哥哥说:“该上初中了,把连环画都给我扔了!”蛋蛋开始为实现这道圣旨排兵布阵。蛋蛋有一本《武松》,是蛋蛋的“镇馆之宝”,平时秘不示人。这一次蛋蛋拿出来对外开放,不过看一次五分钱,并且要当面看完。要看这本连环画的同学排开了队。很多同学都看了,蛋蛋唯独不让大京看。大京都急结巴了:“我给……给你一毛!”一毛也不让看。大京几乎每天都跟在蛋蛋屁股后头哼哼。几天之后,蛋蛋对愁眉不展的大京说:“可以让你看。”大京又结巴了:“真……真的?”蛋蛋接着说:“不给你要钱。”大京瞪大眼睛不结巴了:“啊?”蛋蛋说:“但是……”但是蛋蛋不往下说了。大京搂住蛋蛋的胳膊更结巴了:“三……三叔,你……你说。”蛋蛋说:“只要我卖给你连环画,你就要买没钱可以先欠着。”大京干脆地说:“行!”蛋蛋说:“定价是多少钱,就卖给你多少钱,包括《武松》。”大京眉开眼笑:“那个,那个……”蛋蛋打断大京的“那个”:“你不愿意?”大京一拍胸脯:“哪……哪能呢!”于是拉钩儿,发毒誓,吐唾沫再踩几脚,约好放学后在生产队的马车棚里见。大京欢天喜地地抱着《武松》走了。回到家,蛋蛋把连环画全部装到地排车上,满满一车,拉了过去。正兴高采烈的大京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年后,大京从东北打工回来,还蛋蛋账,蛋蛋怕大京结巴,万般无奈只有收下了。
三十多年后的一天,回到老家的蛋蛋正和大京啃着鸡爪喝着小酒,大京媳妇来叫大京回家吃饭,蛋蛋随口开了个玩笑:“大京这小子今儿个提着又是好酒又是好烟,嘴咧得像裤腰,莫非又娶了个老婆?”大京媳妇是个快言快语肚子里不放隔夜话的人,一时也像大京笑得眉眼都皱成了菊花:“三叔,你可说中啦!二小子在网上瞎鼓捣,前几天有个人开辆老大的轿车来,非买大京的小人儿书!老天爷,人家给了十来万,够二小子婚房的首付了!用一堆老人头换些个旧画书,三叔,你说这城里人是不是缺心眼儿?三叔,瞧我这张嘴,你别多心,我可没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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