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静
戴着一副黑色全框眼镜,身着笔挺利落的黑色外套,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张利站在BCC国际建筑科技大会的演讲台前,讲述着“建筑与城市转型的未來”。演讲中,他讲述了近年来关注的人体与空间的互动,从人的身体和空间的界面,将“人体工程学”(Ergonomics)向城市与建筑的尺度进行延伸,提出了“城市人因工程学”的研究框架,从五个尺度去看城市未来的可能性。演讲结束后,台下响起接连不断的掌声。
在建筑领域,张利无疑是权威人士之一。在接受清华大学本、硕、博的教育后,他先后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院长。在实践项目中,2022冬奥会首钢滑雪大跳台项目及冬奥会张家口赛道、上海世博会中国馆屋顶花园“新九洲清晏”及地区馆、玉树嘉那嘛呢游客到访中心……每一处建筑都贴上了张利的标签。此外,张利还有着媒体人以及冬奥代表团工程规划技术部负责人的身份,在他看来,多重身份并不会成为他的困扰,如同他所说,这些身份都是要解决一个问题——从事建筑学科的人如何做更多有益的事情。
在对张利的采访中,“人的感受”是一个被高频提及的词汇。在他看来,不论是国家性质的项目,还是一座“小而美”的图书馆,建筑都需要与人沟通,进而与城市产生勾连。建筑师正是要撕掉建筑的冷面,让它显现出如同母亲肌肤般温暖的底色。
首钢滑雪大跳台夜景
每一座城市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和文化,随着时代不断发展更新,城市面貌亦展现了时间积累的富饶,而历史遗址便是这其中的产物。北京的首钢工业区便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工业遗址,从1919年至今已经走过了近百年的岁月变迁,那些布满了藤蔓和铁锈的工厂旧房,废弃的巨大钢铁设备和铁轨都写满了岁月的味道。
2022冬奥会首钢滑雪大跳台正是在首钢原来的工业遗址上进行建造。据了解,这是单板大跳台运动(BigAir)在全球的第一座永久跳台,也是冬奥历史上第一座与工业遗产再利用直接结合的竞赛场馆。
在一座工业遗址基础上注入新活力,又要维持其原有的底蕴。在变与不变之间,如何让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工业遗址变得温暖而富有生机?由张利主持的建筑团队一直在思考。
“对工业建筑遗产的改造如何能做到吸引大家愿意主动亲近?这是建筑师的任务,让建筑从‘拒绝人到‘邀请人,从‘远人到‘近人,在这样强烈的反差之后,大众对这个建筑产生的好感度会成倍增加,工业遗址也是如此。从这一个角度入手,每个参与团队都制定了不同的具体策略,但这点共识是大家一致达成的。”
在跳台造型设计方面,灵感结合跳台竞赛剖面曲线与敦煌“飞天”飘带形象。在跳台整体颜色选择上,经历了无色、单色、多色、暖色、冷色、拼色、双面色、渐变色等多种方向的尝试,最终选用了以冬奥会徽色彩为基调的渐变方式,整体颜色偏冷,起跳区黄色和红色的渐变节奏加快,使较暖的颜色在接近地面时结束,将“飞天”飘带概念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外,考虑到大跳台在首钢园整体偏灰的工业背景下不能显得跳脱突兀,张利表示,跳台整体高度不能够超过其旁边的冷却塔,并且不能够让跳台深入水中太远,做到尽量少去侵占湖面面积。这样,“冰雪飘带”在群明湖倒影的映衬下显得灵动而飘逸。
目前,首钢大跳台的跳台部分已经在2019年12月14日完成了测试比赛,预计于2022年2月举行冬奥会比赛。冬奥会后,它将继续作为全球最重要的大跳台竞赛与训练场馆存在。
另一处由张利主持设计的冬奥会项目是张家口赛区中古杨树场馆群的规划,以及国家北欧两项中心设计(包括国家跳台滑雪中心和国家越野滑雪中心)。
国家跳台滑雪中心“雪如意”
张家口赛区古杨树场馆群“冰玉环”
国家跳台滑雪中心的跳台顶部有一处直径80米、总高约40米的圆环,从远看去,就像一朵洁白美丽的祥云,连接着的跳台剖面呈现S形曲线,底部则是一个体育场。张家口赛区的场馆规划设计外观宛如中国传统吉祥物件“如意”的造型,故又名“雪如意”。
在整体场地中,除了能看到“雪如意”外,还有引人瞩目的“冰玉环”。“在根据瑞士团队提出的‘奥林匹克巨环综合体的概念改进后,我们采用‘C型步行桥连接跳台、越野、冬季两项三个场馆,以及古杨树场馆群技术官员酒店、山地转播中心及其转播间。保证了我们给观众的区域和给后勤服务的区域是分开的,这样就不要在山谷里头铺太多的路,节省了土地,这个环让大家印象深刻。”
在建筑方案设计确定后,建造的具体实施过程给建造团队提出了很大的挑战。“实际上,我们国家的建造机制与规范对象大多面对城市而设定,很少针对山区。这次张家口赛区的设计建造,可以说积累了我们山地设计与建造的经验,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建筑学的课题性。加之北京延庆地区的雪道赛区,这两个地区的建设对我们在山地,特别跟户外健康相结合的建造规划与策划都是很好的经验积累。”
张利表示,张家口赛区的规划集结了很多团队的共同智慧,目前总体已经进展到90%,竞赛赛道部分在11月9日-13日进行赛道验证。
2022年冬奥会在即,当张家口赛区的建筑对外开放时,人们涌入冰雪覆盖的建筑,这才是一个建筑最完整的呈现。“我们永远希望人与建筑能够形成互动。你进入到建筑中,人主导着这个空间,建筑的宏大对当下的你来说是体会不到的。你沿着梯子行走,一点点往上走到顶部,当你看到360度的山以及内环,对整体的建筑就产生了另一番感受。”张利如是说。的确,那个时候,如同完成了建筑与人的相互簇拥。
西班牙第二大城市巴塞罗那(Barcelona)老城区是最受游客欢迎的区域,也是整个巴塞罗那的心脏。老城区内著名的兰布拉大街(La Rambla)最北端通向扩建区(L'Eixample),它是19 世纪60 年代城市扩建工程的产物。这里的街道呈整齐的方格状布局,交叉路口呈八边钻石形。
2008年,那是张利第一次以本地人视角了解这个城市。在与西班牙设计大师胡安·布斯克茨(JoanBusquets)驱车游览时,他们驶过那个八边形的中心地带,参观了融合不同体验区的街块改造,又驶过具有独特个性人文关怀的住宅区,最后来到了胡安·布斯克茨的家,那是一个让张利十分难忘的下午。
到达胡安家约莫下午3点,这正是西班牙人正常的午饭时间。午后的光线斜射进院子,胡安的家还没有改造完成,院子里面是土地,地面支着一个帆布棚子,它的影子落在土地上软趴趴的,印出了斑斑驳驳的痕迹。坐在院子中,胡安笑笑说,“这就是我们认为的,生活中不变的东西。”
那种具有人文气息的,温暖美好的景象十分符合张利心中关于建筑的独特意义——用建筑抵达人,他当下好像忽然了解了意大利建筑大师阿尔多·罗西(AldoRossi)对建筑与城市的探究,找到了一种将城市和环境重塑出来的方法。“他让我逐渐理解建筑到城市是如何被连接到一体的,我真正开始理解建成的空间和城市是如何跨越尺度来影响每个人的生活,而且被后来的历史所认可。这种思维方法使我受益匪浅。”
如果要在张利主持的项目中,找到一个极具人文气息的特殊建筑,那青海玉树嘉那嘛呢游客到访中心绝对位列其中。
玉树是藏区极其重要的宗教中心之一,这一价值主要来自于新寨的嘉那嘛呢石堆。它历经300余年,由来自各方的信徒堆放而成,嘛呢石的数量规模为世界之最。
“当时接手这个项目时,并没有意识到嘉那嘛呢石堆对当地人的重要性。导致一开始,我们总是不能抓到重点,后来,我们邀请中央民族大学的桑丁才仁老师,他是玉树人,从小在这个环境中成长。他带着我们与新寨村的村长一起看周边的环境,边走访边讲述,我们逐步开始了解当地人的生活与文化。”
那些只是通过书本、纪录片了解的藏胞生活还是过于表面,即使在旅行过程中有接触,所有人也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走进当地。经过走访和观察后,张利与团队观察到藏胞们居住的建筑与平常的建筑很不同,每座房屋上空都有朝天的平台,这个平台似乎可以预示着某种指向性。
于是,嘉那嘛呢游客到访中心便有了初步规划并逐步成型,最终,访客中心呈现出11座带独立楼梯间的小观景台,2个观景台指向嘛呢石堆,其余9个分别指向勒茨噶、观世音轮回道场等9处嘉那嘛呢宗教活动的圣地或嘉那嘛呢历史上的重要地点,每个方向的观景台配有一个独立的楼梯。这种到达指定方向的过程本身是符合当地传统文化的一种身体对空间的体验。
“这个石堆对当地人来说甚至远超于他们的生活。所以,整个项目的进展过程,实际上是对一个群体的了解。从中,可以看到贯穿于所有文化、社区的共性,那就是每一个人、每个社区都是不同的。”
嘉那嘛呢游客到访中心的选材取自当地,以当代的方式和传统的工法尝试构建一种符合当地语境、容易被人理解并接受的身体体验,以呼应当地居民熟悉的视觉、触觉与体感环境。建筑一经建成,当地居民自发地以传统的转经方式绕着到访中心走。
“我觉得,所有的建筑,大到城市和荒野的边界,小到日常使用的沙发、茶几,没有根本策略的不一样,唯一的接近点就是与人的关联。也许有技术的不同,而一旦针对建筑要留在文明史,一定需要人们的认可,也就是用建筑抵达人。”
嘉那嘛呢游客服务中心雪景
张利对建筑学科的学习、理解与清华大学的培育是分不开的。谈到在清华学习期间影响自己的老师,张利立刻说到了关肇邺院士。
“关肇邺先生那一代人有着真正的人文精神和殷实的文学修养。作为我们这些解放后上学的人,就会为得到这一辈先生的熏陶而十分感激。关先生留给我一句著名的话,我如今一直在跟学生们重复——做人先于治学,治学先于做事。”
在学习期间,张利第一次打破自己对建筑学科的认知,便是在关肇邺先生的带领之下,参与完成的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园项目。
“當时,关先生很信任我,我负责生命科学园的初步设计。但有意思的是,这个建筑建起来之后,令我大吃一惊,因为与自己实际想象的呈现很不一样。虽然后来得到的反馈很好,但当时的我对关先生坚持做的改动是不理解的。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认为的好的设计图,与建造出来的实物不能同日而语。这使我得到巨大的收获。”张利接着说,“建筑师设计的不是图,不能把图认为是终结。就像音乐家写乐谱,乐谱并不是成果,而是当乐谱被乐队演奏而出的悠扬音乐才是。”
那如何在建筑没有被实际建造之前,就可以更好地判断建筑实际的空间效果?
“两条路,一个是自己的修养,这是终身学习的过程。对于建筑师这个行业,完成初学阶段很可能要持续到35岁。做大型公共建筑与小型的不太一样,尺度大小与困难程度成正比。第二是利用技术,特别是现在技术的进步,利用VR 技术,在二维图像、三维模型之外,更让建筑师接近立体的建筑效果。”
2007年的金昌文化中心是张利真正意义上主持并满意的建筑作品。文化中心将整体建筑的西南向界面被分解成20多道面西的实墙和面南的玻璃,平面上不均匀,立面上不垂直。这样的设计方法使建筑产生虚实对比的光影,如同戈壁上毅然而起的树林般。进入建筑中,就像寻找捉迷藏中可以藏身的空间。“对我个人来讲,在金昌文化中心这个项目完成了我的初学阶段。当时我已经37岁了,但那是第一次实际建筑与自己的想象很接近的一个项目。”
在人生的时间轴上,张利对人与建筑的研究也是不断内向看自己的过程。目前,在教师身份下的张利谈到如今的清华学子,很自豪地说:“即使时代不断变迁,有一个事儿永远不变,清华永远强调责任心。大到对这个时代、国家,小到对城市、社区,这从清华大学存在开始便是如此。这就需要每一位学子向自己不断发问,你的责任在哪?在建筑领域来说,又可以为这些需求做出什么不一样的诠释?”这将是没有终结的问题,更是所有从事建筑行业的人可以一直探索下去的问题。
“通过空间来试图解释大家想要的生活”
Q:这次召开的CADE建筑设计博览会中展示了建筑领域的很多方面,您作为总策展人之一,想请您谈谈这次展会对建筑行业的意义有哪些?
A:单纯从一个博览会来讲很难说对建筑行业的意义,这是建筑行业、建筑学会关注的逐渐细致化的一系列见证之一。很明显的一点是,无论是否有疫情存在,大家都关注到了更加高质量的生活,而不再是那种符号化的作品。这是现在建筑师和城市规划师慢慢从“ 物”转到“人”本身的变化。如果具体来说,在这一次的展览中,大型活动很久没有举办,从短期效应来看,这次博览会的召开对学界与业界来说是大家所期待的。我们能够面对面讨论事情,集中关注某种共同议题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Q:媒体人、教师、院长、建筑师,多重身份的“跨界”是否会成为您的困扰?这些身份之间有怎样的串联?
A:最开始我是青年教师与建筑师,这两个身份的冲突并不大。建筑教师一般在年轻时候都是这样的角色,后来,做杂志主编,行政管理,包括在冬奥会半官方的身份等。这些身份则是在于个人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如果是割裂看待,肯定是把自身拉向不同方向。如果是想要利用自己的特点去面对这些不同的挑战,思考对这些线索下所具备的新可能性。每一个身份都是不同的机遇,我所做的就是努力去回答这些问题,面对这些挑战。我认为,这些身份最终都是有共同点,就是从事建筑学科的人如何做更多有益的事情。
Q:近些年,我们在城市中总是看到很多“地标性”建筑,但有些所谓的“地标”的外形会令人有很多联想,引来很多不同声音的讨论。对“地标性”建筑的设计与对城市的影响,您有怎样的看法?
A:目前的影像消费占据我们生活很大的一部分,原来从纸介媒体转到电脑屏幕已经是一次对影像化的极端放大了,现在有了移动端的出现,手机的小屏幕中看到的似乎永远是被处理过的影像。但建筑的建造是需要耗费很多资源的,它的存在本身被维持着也同样需要很多资源。所以,这就引到建筑与城市人的生活结合程度这个问题。
我们不反对地标,如果没有地标性建筑,这个地方就没有吸引人前去体验的冲动。但必须注意,仅仅一次体验是不够的,我们希望人们再去,不断获得新的空间体验。有时,我们是希望通过空间来试图解释大家想要的生活。
Q:新材料的发展与应用会给建筑界带来哪些可能性?
A:第一个方面就是可持续性。很多材料的周期能够比它作为建筑构件所使用的周期要长很多,那么如何从一种建筑构件的使用无缝地变为另一种建筑构件来使用,包括在整个的生产周期里,碳的综合使用等等,都是在可持续性方面需要研究的课题;
第二个方面是新的空间体验。目前有很多人也致力于研究这个方面。比如有些飞机机舱出现的变透明度的玻璃,虽然色彩还不是很理想,但随着未来更多可调的色彩出现,从原来要么是透明要么是纱窗或者帘幕遮起来,就可以变成玻璃本身就可以完成这些变化;
第三个方面是与人的互动。我们现在越来越认为感知人并且能以某种反应对人的感知进行回应的界面,本身也是一种材料。比如我们在做的一些实验,有一种材料你冲它笑它会冲你隆起,冲它撇嘴它会离你远去,通过识别嘴角的位移来完成这些动作。
我所说的这三方面,第一个就是传统意义上来讲述,材料作为物质本身被组合在一起,在材料特性不变的情况下延长它的使用周期和寿命,适用于不同周期的建筑构件存在;第二种是改变材料的物理属性;第三种是容纳了信息技术和人体交互技术,材料本身的物质属性与情感属性都会被改变。
Q:疫情是2020年的关键词,它对建筑行业有怎样的影响?
A:肯定是有影响的。大家会对“ 健康”这个词更加关注,但健康也是一个很广泛的领域。中国古代,“健”和“康”是两个领域。“健”指的是人拉弓的能力,身体物质本身通过锻炼、食物摄取等来建造自己。“康”有时更多在于“ 维持”的意思,“ 康”这个词在甲骨文中延伸到金文,是一个象形化的簸箕,意思是把身体里的脏东西倒掉。即维持健康生命的运转状态。实际上后面还有“医”与“疗”的概念。一个是主动的“健”,一个是不停清扫垃圾的“康”。这本身就是两个概念,现在我们在谈到健康,一种是在空间中,如何让人的主动性变得更强,这些即使超過疫情时代,也会是有意义的。另一种则是从城市到建筑,如何让人的身体更强大,能够具有抵御的能量。
Q:对建筑师的设计理念会有怎样的影响呢?
A:我想,不同的建筑师会有不同的反馈。有些注重“康”那一部分的建筑师可能会说注重通风环境,强调建筑在高密度的环境中的空气质量;有些建筑师更关注环境的舒适度,他会说,环境要更加明亮、开敞。如果说关注人的主动式的健康,我就是这类,关注的与原来一样,让城市环境更好地去刺激人,让人产生更强烈的运动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