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
山 石
沉默,是山石一种内涵丰富的表达。亿万年,不曾寂寞。
在深山,在岩石间,我在学习如何沉默而不寂寞,如何被误解而不去辩驳,如何被忽略而不争宠,如何独行而不觉孤单,如何坚定而不轻易改变。
山石就在那里,千万年,不,亿万年。岿然不动。
仰视一座山,俯视一座山,抚摸一块石,我假装平静,掩藏所有的悸动。
贴近一块山石,倾听时间的声音。狂风、暴雨、山洪、地震,不仅如此,还有更多。
风的低吟里,雨的序曲里,是若干陌生或熟悉的声音,它们来自若干曾以此为家的走兽。
在岩石间吼叫,震彻山谷;在岩石间长吟,黯淡了山色。
月出的声音,惊醒了山鸟。
聽,亿万年的时间从耳廓间流过。风声呜咽,送来阔大而潮湿的岁月。
如蝼蚁之我、卑微之我、迟钝之我,只能奉上我的安静以示我的虔诚。
沉默是恒久的坚守,是一剂面对忽略、误解、孤独的良药。
山石恒久,收纳着每一缕敬仰的目光。或许只有学会沉默,我才能永远保持自我。
岸 石
厉风吹过黄河岸边,黄土濡染着河水的黄色。
化隆的黄河段,距离黄河的源头,已经很近了。
黄河之岸,那流淌着异乡人口音的风中,铺满了石头。
石头是土黄,是褐黄,是赤黄,是坚硬,是不屈,是倔强,是炎黄子孙的生命色。
我随着他们俯下身去,蹲下身子,矮下去,低下去。
巨大的小巧的椭圆的卵形的扁圆的,还有那些个性十足未被驯服的。似乎要穷尽我的目光,并永不觉满足。
黄河石,黄河水,黄河的日光啊,我闭上了眼睛。
悠远的时空在我的意识里延宕,那些古老的奔跑的争战的厮杀的吼叫的身体,像弓一样从这里射出——
那些陌生而令我敬畏的先人,此时此地,我离他们如此之近。
我捧回一小堆石头,从遥远的黄河边回到三千里之外的家。从此,它们中的两个放在一个黑色的背包里,一直紧靠着我的心脏。
我的每一次心跳,它们最先听到。
溪 石
山溪清澈,漫过皖南溪石,流经皖南川藏线。
那是一些温润而柔软的石头,柔成溪水一样的软。
溪水流经之处,巨大的溪石或躺,或卧,或立,或坐。
日光从树梢跃下来,将溪水映得通亮。石头在溪水间,光滑可鉴,青苔覆于上,游鱼穿梭其间。
还有一些更生动的风景。
洗米的女子,有着水瀑一样的青丝;浣衣的老妇,揣着无穷尽的故事。荷锄的男子,从田间归来,濯去一身疲惫;嬉戏的儿童,扬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那些像皖南女子一样灵秀的溪水,那些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溪水,日夜不停,冲击着一块块石头。
它们终生都在吟唱,从白天到黑夜,从晴好到雨日,从不沉默,从不寂寞。
而溪石不曾开口,它甘愿沉默,用一生来聆听。
碑 石
碑石沉重,坚硬中写着高贵。
那些被镌刻了名字的石头,矗立在田间、地头、山坡、墓地,它们要用永生永世的坚守来证明某一个人的曾经存在。
无名之碑,也肩负着责任,它负责昭示,负责提醒:
这里有人安睡。
碑石意味着生命的尊严。
那些曾经来过的人,那些将要到来的人,都渴求一块碑石,选定或被选定,将留在风中的声音,被雨洗刷干净的足迹,那短暂而漫长的一生,都高度浓缩进一块石头的纹路里。
以石之名,来证明“我”的存在。不然,还有什么能在土地之上、天空之下葆有一方立足之地。
最朴素的石头,是光洁之石,是无字之石,将一生的功与过、是与非、成与败、哭与笑交给后人评论。隐去名字,隐去身份,隐去血脉,隐去思念与不舍,将一生变成一个坚固的秘密。
我试着去推测碑石的好奇心,却是徒然。
或许,石前的一朵花、一株草、一只蝼蚁,抑或土丘旁的一株柳,亦会猜测,会好奇。
而碑石不会,它用沉重来坚守责任。
这里有人沉睡,你路过时,请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