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

2020-11-12 04:40刘登祺
鸭绿江 2020年21期
关键词:石墩船板爷爷

刘登祺

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刻,我刚放下柴担,坐在大门口的竹椅上瞭着檐外的蓝天白云发神。想来当时那神态,该像爷爷从船上下来后蹲在灶间抽旱烟的情景。手握假翡翠嘴子的竹烟杆,细眯着双眼愣愣地瞅着屋顶上乌黑的瓦椽子,噘起嘴徐徐吐出一口微黄的烟,心思仿佛完全不在袅袅的烟上。

“杨兴发——信!”

随着中气十足的乡邮递员的一声喊,一封印着“╳╳电力学院”的挂号信俨如《天方夜谭》中的飞毯翩然飘到我的身边。

我抓起信转身朝灶间跑去,边跑边喊:“爷爷,爷爷,我考上了考上了,是重点!”

其时爷爷已经做好夜饭,正蹲在灶间抽旱烟。听见喊声,爷爷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接过我递去的信,脸上黝黑粗硬的褶子微微一抖,笑了:“好小子,果然中了!”

紧接着,爷爷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和地说:“食饭吧……食过饭,洗过浴去试试箱里的衫裤。这几日就莫去砍柴了,打点打点要带的物件,到时好走的。”

我的喉头顿时发硬,鼻子一酸,眼前的一切就都模糊了。

我考取大学,似乎早在爷爷的预料之中。半个月前,爷爷就用积攒下的张张角票,跑到乡街上的永发百货店扯回大削价的各种布料,又拿我的旧衣服打样,请村东头的小脚张奶做好两套冬装两套夏装。在一次砍柴遭雨淋后,我打开箱盖换衣服时偷偷试穿过这些新衣,挺合身的。从未走出过这偏僻山村的小脚张奶奶,她的手艺,她做出的衣服式样,自然是比不得永发百货店货架上的服装那般做工考究,那般款式新颖。张奶奶做的衣服领子软塌塌的,肩也软塌塌的,甚至衣袋钉得都有点儿歪。但是,爷爷啊……

从记事起我就没见过奶奶,父母过世又早,我是在爷爷那只流动的摇篮里长大的,那声声欸乃便是爷爷唱给我的深情优美的摇篮曲。

伴着青山拥着的碧水,我在流动的摇篮里渐渐长大,也渐渐品出声声欸乃中夹着的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寂寞与凄清,袅袅地,权作了这支旋律优美的摇篮曲的余韵。这时候,我便仰躺在船板上,望着蓝得似乎要滴落、静得仿佛要凝固的天空悄没声息地流泪。眼泪从光洁润滑的小脸蛋流到光洁润滑的船板上,直流到在悄没声息中沉沉入睡。

记得一个风和丽日的春晨,我躺在搭着篾篷的船舱里——那年我五岁。我盯着篷外看腻了的青山绿水。这时天空突然狂风呼啸、乌云蔽日。霎时,狂风挟着暴雨恣意地朝舱内猛扑。爷爷忙摘下篷壁上的蓑衣和斗笠挡住舱口。

“爷爷,不要,你穿。”我从船板上爬起来,把爷爷的手挡住。

爷爷骨节粗大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一弹,说:“小东西,爷爷不怕雨的!”

爷爷一左一右地扳着橹,雨点飞沙般射到身上,湿漉漉的衣裤把他裹成一捆被水泡涨了的破布,戳在船艄随着风浪来回摇摆着。爷爷怡然望着我,淌着水的脸盘绽成一朵灿烂的浪花。

我小小的心却在流泪。

后来我上学了,就难得听到那如歌如诉的声声欸乃。爷爷每天在我上早学前摇着橹出去,待我傍晚归来早已把饭菜做好,蹲在灶间吮着假翡翠烟嘴等我吃晚饭。

一个礼拜天,我到船上帮着爷爷摇橹。船至滚石滩,爷爷接过我手中的橹,而我分明听见咿咿呀呀的摇橹声渐渐失了节拍,爷爷蔫黄瓜般的胳膊一阵阵颤抖,衣襟敞开露出的干瘪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汗珠从脸上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摔碎在船板上。

我猛然发现爷爷老了,恐怕再也摇不动这橹了。

“爷爷,我不读书了,我替你摇橹。”

猝不及防,我的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怯生生地看着爷爷。

“没出息的东西,往后再不许跟我上船,好生读你的书去。”

爷爷并不看我,仰着脸,像只扒拉着翅膀极力要浮出水面的羽翼败秃的苍鸬,奋力摇着橹,胳膊越发抖得凶——前面就是颜面斑驳的箩矶桥,桥下是旋转着特大旋涡的箩矶潭。

吃罢饭,我匆匆把灶间收拾停当,扯条毛巾便跑向横躺在屋后的绵水河。

火红的日头摇曳着跌入山背,村子四周便垂下渐次浓重的暮色,透过暮色看山看水,看岸边高高低低探出河面的黑瓦檐、瓦檐下灰黑的木吊楼就梦幻般地恍惚迷离;悠悠的河面已没了船影,河水闪着波光汩汩地兀自流淌,和着投林的鸟雀们急切的嘶鸣,空灵得很。

哦,这就是我的家乡石洲湾,这就是几尽爷爷精血的绵水河。它赐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少有的柔美,也给了这里的人们过多的穷困。我心里发出神圣的誓愿,将来大学毕业了,分配到大城市里,我一定把爷爷接出去,永远离开石洲湾,离开那条船,离开这道愁肠般曲曲弯弯永无尽头的绵水河。

“洗好快上去,莫贪玩,秋后的水凉。”

爷爷苍老的声音从码头下游传过来。我这才发现,系船的石墩上面有粒如豆的火星在初降的夜幕下一明一灭,爷爷面对河流蹲在石墩上,手握烟杆,嘴噙假翡翠烟嘴,一切不动的,一如一尊未经细琢的石雕。

自我参加高考以来,爷爷几乎每天都在这个时候独自一人蹲在石墩上,极目秋水长天默默地吸烟。

想什么呢,爷爷?

8 月23 日,是我行将离乡赴校的头天晚上。

送走来道喜道别的亲友乡邻,爷爷就着油灯帮我打点行装。装好衣裤,爷爷从箱底翻出一条新做的裤头,裤头上那只鼓鼓囊囊的小荷包是用针线缝了口的。

“这荷包里装的是五百块钱,带到学堂里用的。今夜你就把裤头换了,穿上这个。记住,路上住店时莫洗浴,脏就脏点,莫把票子弄丢了。”

我点头应着。

爷爷又从枕头下摸出生了霉点的三十块钱,连同车票塞进我的衬衫荷包,说:“这票子路上用。嘴燥了买了茶食,再莫食生水了。这一去天各一方,全靠自己关照了。”

我哽咽地应着。

夜,伴着躁动的绵水河水不安地流淌。我听着一遍又一遍远远近近的鸡鸣,也感触到爷爷一遍又一遍翻身时极细微的响动。

最后一遍鸡啼,我挑着行李上路了。

一弯明月晃晃地贴在清丽的中天。爷爷斜倚着门框,冷冷的月光洒在他褴褛的黑衣衫上,屋檐的阴影遮着他的脸。一阵初秋的山风吹来,爷爷冷丁一抖,佝偻着背,右手轻轻一挥,声音喑哑地:“去吧……一路福星,一路福星啊……”

爷爷,我的好爷爷,我是多么害怕又多么希望,再一次、再一次听到那串伴我长大的既优美又凄清的歌!但我就要离家而去,爷爷也确实老了,恐怕再也无法摇动那木橹。那歌或许只有长久地飘忽在我将醒未醒的晨梦中,永做了一串长长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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