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伟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辨析皎然诗境对“法身有色义”的体现,总结了皎然造境规律与大乘“有”宗的联系,并结合其诗歌所表露的佛教思想以及其“诗境说”的理论表达,论证了其“诗境说”与法华宗之间的联系,揭示了佛教与诗歌交涉的幽微层面。
皎然所生活的大历贞元时代,正是诗歌发生种种内在嬗变、于唐代诗史上承上启下的时期,其诗其论所含有的丰富信息,使得学界关于他的研究呈现多重角度,约而括之可分为三类:一是研究皎然诗歌如何表现禅理禅趣;二是研究佛教对皎然诗论的启发,三是研究皎然诗论中的诗评与影响。这其中,前两类都属佛教与皎然诗歌诗论的交涉,也是皎然诗歌诗论研究的根本点,因为对于这样一位身份即为释子的诗人,只有当我们厘清了佛教在其诗歌与诗论方面的影响,才能进而言其他。
僧传记载,皎然初披剃时,“登戒于灵隐戒坛守直律师边听毘尼道”,若论师承,其实为律门之人,或是因为受其师的影响,皎然于各宗皆持圆融态度,“及中年谒诸禅祖了心地法门”。或许是因为这些记载,已有研究在其诗与佛教关系方面多率以“禅”统,或因其诗中出现有“了空”“观空”等语便谓其栖心于“空”,或因其与牛头禅者的交涉,及其诗中有牛头禅语,便谓其栖心于“牛头禅”。笔者认为这并不妥当。因为皎然是“莫非始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者,他的诗往往超越了宽泛的“禅意”,潜藏了他所领悟的“佛智”,深含了他于大乘“空”“有”二宗的思想倾向(出“空”入“有”),这一思想正是藉由其诗境来体现,同时也是其“诗境说”形成的基础。
可以说,在佛教思想、诗歌实践、诗歌理论三方面,皎然都呈现了高度的统一,三方面相互证入,互为依存。只要我们不割裂这三方面,而是将其联系看待,从他的诗中去为他的佛教思想寻求依据,再从其佛教思想复归其诗,为其诗论寻找依据,便能看到大乘“有”宗之法华宗对皎然“诗境说”所起到的支持作用,进而寻踪大背景下此宗对中唐“诗境说”的影响,也能同时看到佛教与诗歌交涉的幽微之处——佛教与诗歌的交涉并不仅在于表达禅意,或直陈法义,还有“空”“有”二宗之义在“诗境”中的表达。
“空”“有”二宗皆为印度佛教发展至大乘时期的产物,此处的“宗”仅指法义的不同宗旨,并非汉地后来“宗派”之义。“空”“有”二宗的辨厘,是大乘佛教一个极重要亦极微妙的范畴。简言之,“空”即“法身无色说”,认为一切诸法毕竟空性,如来法身不可以形象见到,以《般若经》为主要经典;“有”即“法身有色说”(亦作“法身有相”),认为应空其所空、有其所有,如来法身可以形象见到,此说以《法华经》正式立论,《华严经》《如来藏经》等经典亦为其代表,此说是“如来藏”思想的基础。
二宗思想虽不同,却是一脉发展而来。“有”的思想乃是含蕴在“空”的思想中发展而出。从“空”到“有”的发展,经历了从公元前1 世纪到公元5 世纪约几百年的时间,而实际上,含蓄的如来藏(佛性)思想,如《法华经》以及《华严经》的一部分,在大乘佛教的初期(公元前50 年到公元200 年顷)便产生了,在这之后的时间(公元3 世纪到5 世纪),主要是“有”宗的完善与发展。以下将二者主要义理以代表经典为中心分而厘辨之。
作为大乘“空”宗的代表经典,《般若经》的传出经过了前后二三百年的发展,自原始般若至下品、中品、上品,无论经典形态抑或法义都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但般若空义的根本思想是不变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染不净、不增不减、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强调一切诸法皆无自性,因此不可执着,正因为“虚空”是究竟,是依凭,才能生出种种色法,并因缘变幻。这里的无自性也并非表达诸法无存,只是说从自性上来讲,诸法是超越名相的,其本质都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空”并非二元对立之“空”,它还有其他的表述,如“无生”“真如”“法界”“涅盘”等。诸法以虚空为依凭,虚空本身却没有依凭;诸法色相不断迁流变化,虚空之本性却没有色相。
如此,在《般若经》的发展中本来就暗含了“自性”的思想,而且《般若经》功德思想的发展,香花等有相供养的运用,都暗含了“空”向“有”的发展,如来藏思想在这种发展中渐渐形成。“如来藏”其实可以理解为“真如”的具相化,即众生不仅本具真如智慧,而且这种智慧还是有形相的,其形相与如来等同。在“空”的思想中,如《金刚经》中有“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而在《法华经》中,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只要有《法华经》的宣说,象征智慧法身的多宝佛塔即显现,诸佛说法连绵不断,多宝佛塔的显现亦亘古恒存,始终在凸显“有”。又如《华严经》,全经表现诸佛实证境界之“有”,且十界互具,一一融摄,一入一切,一切入一,重在体现“有”境的庄严富丽之趣。
需要注意的是,“空”与“有”之间存在一个立体渐进的空间,而非二元对立的关系,在两种思想中,“空”“有”皆是并存相生的。在“空”的思想中,“空”是“有”的保障,以“空”为基础而产生万有,一切都依缘起而流转又消逝,最终归趣于“空”;在“有”的思想中,“空”仍然是基础,仍然至关重要,仍然有缘起,但于缘起共存处,另外有境界之实,亦可看作“空性”之相,此相始终与“空”并存,不会废灭,最终归趣于“有”。
就中土对二宗的领受来讲,皆经历了论争、出偏、正流的漫长过程,如般若之学经历了“六家七宗”之辨,涅盘(佛性)之学又经历了与般若之间的执空或执有,至隋唐始不相抵牾,并依中土兴趣先后成立宗派,完成了佛教中国化的进程。中国化的佛教,立宗基点并不相同,在理论上皆以承认如来藏为前提,因此很难将各宗简单归于“空”宗或“有”宗,但除净土与律宗立宗在于偏弘一义外,其他各宗无论立宗经典抑或具体修行方法,都实于“空”“有”各有倾向。简言之,三论与禅宗更重般若之空,法华与华严更重法身之有,至于唯识、密宗,虽皆归趣为“有”,但并不以对“有”的体辨为宗旨,唯识立宗旨在“识”的辨析,密宗立宗旨在“秘密”。其中,三论宗弘传未久即告衰微,因此,“空”“有”之相待相分在中国佛教中主要藉禅宗与法华、华严而体现。正是“空”“有”之间的这种相互含蕴与无穷思辨,赋予了佛教与诗境交涉的深层空间,也赋予皎然对诗境的独有体悟与表现。
由于“空”“有”之间相互含蕴与思辨的关系,在诗境与佛教的交涉中,诗人往往通过处理“空”与“有”的关系来体现其个人于佛教义理的归趣。皎然诗中并无般若“空”境,即使他的某些诗语着一“空”字,在其所展现的“空”与“有”的关系中,仍最终归趣为“有”。试看以下几首诗:
共君方异路,山伴与谁同。日冷行人少,时清古镇空。暖瓶和雪水,鸣锡带江风。撩乱终南色,遥应入梦中。(《送秘上人游京》)
洛令从告还,故人东门饯。惠爱三年积,轩车一夜远。晓月离馆空,秋风故山晚。荣君有嘉荐,顾我阻游衍。宿昔峰顶心,依依不可卷。(《霅溪馆送韩明府章辞满归》)
临川千里别,惆怅上津桥。日暮人归尽,山空雪未消。乡云心渺渺,楚水路遥遥。林下方欢会,山中独寂寥。天寒惊断雁,江信望回潮。岁晚流芳歇,思君在此宵。(《冬日送颜延之明府抚州觐叔父》)
这几首诗中乍看都有空境,但我们只需与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等诗之境做比,便可看出其与般若空境的不同。在《鹿柴》中,空山中虽然出现了人语响声,出现了日光的流动回返,但无论人语还是日光,都只是更加映照山之空,不仅在人语响动的当时、日光回返的当时,我们能感受到山的空寂,还可想见最终人语寂灭,日光消逝,一切亦归于空寂。在《辛夷坞》中,芙蓉花开得喧然纷然,但涧户本来无人,无论花之开,抑或花之落,都无损本然之空。这便是般若空义在诗境中的表现。
而在皎然诗中,古镇虽然空旷,但仍有少少的行人,行人与离馆之空始终同在;故人虽已告辞,离馆也已空疏,但映照着这个离馆之空的,乃是空中的晓月,晓月显现了离馆之空,却又在天上与离馆同在,而且秋风中的故山也始终凸显,等待主人归来;山中日暮人已归家,不见人影,但又凸显未消之雪,雪既是空山的一部分,又与山相异相存。
因此,这有限的几首乍看上去体现了“空”的诗篇,实属“有”境的营造。虽皆着一“空”字,使“空”感有所凸显,但最终还是归于“有”境。且“空”与“有”本来相伴,“有”境必须以“空”作为基础,与“空”同时存在,因表象之“空”的扩容,也就扩容了“有”境中的体认空间。
即便当皎然用“空门”“了空”等词语表达修证或进行感怀时,他配合使用的也是“有”境,阐发的也是“有”宗之义。试看以下几首诗:
江蓠生古砌,花每落禅床。嘉客未采掇,空门自馨香。名因诗目见,色对道心忘。不遇陆内史,谁知殊众芳。(《奉酬陆使君见过,各赋院中一物,得江蓠》)
春意赏不足,承夕步东园。事表精虑远,月中华木繁。开襟寄清景,遐想属空门。安得纚芳屣,看君幽径萱。(《答豆卢居士春夜游东园见怀》)
我法从谁悟,心师是贯花。三尘观种子,一雨发萌牙。定起轮灯缺,宵分印月斜。了空如藏史,始肯会禅家。(《酬李侍御萼题看心道场赋以眉毛肠心牙等五字(得牙字)》)
何意欲归山,道高境自胜。花空觉性了,月尽知心证。永夜出禅吟,清猿自相应。(《送清凉上人》)
在《奉酬陆使君见过,各赋院中一物,得江蓠》一首中,皎然要赋江蓠。身为释子,要赋一丛花,他定会旨在以江蓠辨名色,申法义,这是自然的。如此,是申“空”义还是申“有”义,都要借诗境来表达,诗境便有了与法义交涉的空间。江蓠乃馨香之花,是具“色”之代表,禅床乃淡寂之所,是坐禅的所在,二者似乎有所冲突,皎然首句却营建二者相偎之境:江蓠兀自生长,且落于禅床之上,无人扫拂,与禅床相伴,其馨盈院,因无人采摘而任其有,这都是“有”境的营造。诗意如果仅到此,其实也是完整的,然而,如果仅至此的话,会缺少一种智慧上深辨的内蕴,因此,皎然想要在“有”境的基础上拓宽出一层“空”智的辨厘来,他便说“名因诗目见,色对道心忘”。这两句当然是说“空”的,却非般若之空,而是如来藏之“空”。因为在般若思想中,名与色俱是不可得的,连无名亦是不可得的,众法皆是假名而已,而在皎然的这两句诗中,名与色皆归趣为“有”,只不过:如果不是要以它为题,恐怕不会提起它的名字,而它这么美丽的样子,也因为道心的空寂而忘却了。可见名与色毕竟有,而之所以与道心无碍,是因为它们本自如来藏生出。“阿难,云何五阴,本如来藏,妙真如性?阿难!譬如有人以清净目观晴明空,唯一精虚逈无所有,其人无故不动目睛瞪以发劳,则于虚空别见狂花,复有一切狂乱非相,色阴当知亦复如是。”“富楼那,汝以色空,相倾相夺于如来藏。而如来藏随以色空,周遍法界。”便知此诗以辨江蓠之名色而深契如来藏之义。
在《答豆卢居士春夜游东园见怀》中,皎然直言纷纭事相只是精微法义的显化,以“月中华木繁”营造“有”境,且不讳言空门内的“遐想”;在《酬李侍御萼题看心道场赋以眉毛肠心牙等五字(得牙字)》中,末尾说“了空如藏史,始肯会禅家”,貌似诗人在修行中正努力地于般若空义着力,可诗中却直接使用唯识有宗“种子”的概念,出定时的轮灯、中宵时的印月亦都是“有”境的营造;在《送清凉上人》中,“性”之了,“心”之证,皆在“花空”“月尽”色相的流转中,禅吟、清猿皆是“有”境的营造,而且这里的“性”本身即是“有”宗的概念,它乃是“法性”“佛性”之义,在般若空义中是无“性”可了的。
由此我们看到,皎然诗中对空门的感抒,往往蕴含有深刻的法义辨厘,只有分析诗中的诗境,考察诗中关涉法义的语词,才可下判断,如果仅因看到“空”字便认为他在表达般若空义,那恐怕有违皎然对诗着意经营之苦心了。
皎然在诗作中对“法身有相”(法身有色)义有明确的表达。其《天台和尚法门义赞》中以江月明法身:
我立三观,即假而真。如何果外,强欲明因。万象之性,空江月轮。以此江月,还明法身。
此诗直赞智者大师之“三观”,且江月兼具“空”“有”二性,本性为空,相状归有,以江月明法身,适得其宜。皎然另有《水月》一诗:
夜夜池上观,禅身坐月边。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
此诗以水月之圆满喻空性,水月虽虚无,却有掬手可取之色,最后一句点明,如果真正了悟了“空”,便能体悟恰如水中月影般的智慧圆满境界。此外,他还有《禅思》一首专辨色空不二:
真我性无主,谁为尘识昏。奈何求其本,若拔大木根。妄以一念动,势如千波翻。伤哉子桑扈,虫臂徒虚言。神威兴外论,宗邪生异源。空何妨色在,妙岂废身存。寂灭本非寂,喧哗曾未喧。嗟嗟世上禅,不共智者论。
这是直言“空”“色”不相妨碍,支持“色在”与“身存”,喧寂同道,并嗟叹世上之禅多非真正的智慧之论。本文在第一部分已交待,“法身有色”即认为诸佛法身可以见到,毕竟有色,此说乃自《法华经》立论,也是大乘“有”宗思想的基础。《法华经·提婆品》云:“微妙净法身,具相三十二,以八十种好,用庄严法身”,为此说立论之源。天台智者《妙法莲华经文句》解说为:“具三十二相者,深得法身之理,即备相好,如大品明,欲得一切法,当学般若,如得如意珠也。二乘但得空,空无相好也。”智者大师之解,在于说明“法身”本质为“空性”,法华在对待“空性”方面承袭般若,但此空性是有庄严相状的,与二乘之“空无相好”不同。皎然诗中之水月之喻以及色空之辨,其实正是法华要旨。
《法华经》要表达的是“实相”。法华实相,在经题中以莲华之开敷过程为喻,莲华从开敷到凋落,莲实始终在其中;在经文中以多宝佛塔的出现为喻,在佛陀讲法时,多宝佛塔涌现空中,且只要有《法华经》的宣讲,多宝佛塔便会涌现,以昭示实相恒存。我们可以看到“法华实相”的几个基本特征:毕竟有相,真实恒存,本迹相摄。读皎然诗不难发现,其诗境多依“法华实相”造境,在“空”“有”相生中,凸显可见之形色、可闻之音声,并凸显其实存与恒存,使得诗境也具有了“法华实相”的辨析义趣。他的许多诗歌都是如此造境的(上文辨析“空”“有”时所举之诗亦是如此造境),以下略举几例:
一磬寒山至,凝心转清越。细和虚籁尽,疏绕悬泉发。在夜吟更长,停空韵难绝。幽僧悟深定,归客忘远别。(《妙喜寺逵公院赋得夜磬送吕评事》)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闻钟》)
影刹西方在,虚空翠色分。人天霁后见,猿鸟定中闻。真界隐青壁,春山凌白云。今朝石门会,千古仰斯文。(《奉同卢使君幼平游精舍寺》)
山侣相逢少,清晨会水亭。雪晴松叶翠,烟暖药苗青。静对沧洲鹤,闲看古寺经。应怜叩关子,了义共心冥。(《汤评事衡水亭会觉禅师》)
野寺出人境,舍舟登远峰。林开明见月,万壑静闻钟。拥烛明山翠,交麾动水容。如何股肱守,尘外得相逢。(《陪卢中丞闲游山寺》)
在《妙喜寺逵公院赋得夜磬送吕评事》中,磬声幽远不绝,与僧人的吟和之声以及山中悬泉之声相映相和,伴人度过整个夜晚;《闻钟》一诗中,钟声的余音好似拨动了月影中的树枝,钟声过后的霜天之空更衬托刚才钟声之悠扬;在《奉同卢使君幼平游精舍寺》一诗中,西方之刹影,虚空之翠色,霁后之人天,定中之猿鸟,壁上的僧寺,山间的白云,都是“有”境的营造;《汤评事衡水亭会觉禅师》中,晴雪中的苍翠松叶,暖烟中的青青药苗,都是“有”的体现;《陪卢中丞闲游山寺》中,林间之月,寂静万壑中的钟声,因烛光而显现的山色,因挥袖而荡起的水纹,都是“有”的表达。其他类似的诗还有:“桐江秋信早,忆在故山时。静夜风鸣磬,无人竹扫墀。猿来触净水,鸟下啄寒梨。可即关吾事,归心自有期。”“芳草潜州路,乘轺忆再旋。余花故林下,残月旧池边。峰色云端寺,潮声海上天。明朝富春渚,应见谢公船。”
在以上所举之例中,用来造境的都是声色显然的“磬声”“钟声”“山月”“猿鸟”“鸟鸣”“山色”“水纹”“潮声”等。除了这些意象,皎然还善于用不易注意到的意象造“有”境,如《酬秦山人系题赠》中“出斋步杉影,手自开禅扉;花满不污地,云多从触衣”之句,《送关小师还金陵》中“蕉花铺净地,桂子落空坛”之句,《寄昱上人上方居》中“片云闲似我,日日在禅扉;地静松阴遍,门空鸟语稀”之句,《郭北寻徐主簿别业》中“积雪行深巷,闲云绕古篱”之句,《与王录事会张征君姊妹炼师院玩雪兼怀清会上人》中“寒空惊雪遍”之句,《和阎士和望池月答人》中“光浮空似粉”之句,等等。这些“有”境中运用的是“影”“云”“雪”“松阴”“浮光”以及满地的“落花”、稀疏的“鸟语”、小小的“桂子”,它们不易为人注意到,却实存于斯,皎然便将它们拿来造境,凸显“有”境的实存共生之趣。
无论意象之显或意象之微,皎然都是突出它们的存在感,亦即突出它们的“有”,这种呈现为“有”的意象一定要靠一个“空”的意象来凸显,相映相摄,如山色与虚空相摄,猿声与禅定相摄,磬声与虚籁相摄等等。皎然诗亦有直取其相摄而成境者,如“坐中千里近,檐下四山低”之句,“千峰数可尽,不出小窗间”之句,借远与近、高与低、大与小的相摄而突出存在感,这是法华“实相”之境的另一种营造方法。
《华严经》中,一入一切,一切入一,相融相摄,“是以一劫入一切劫,以一切劫入一劫,而不坏其相者之所住处。是以一刹入一切刹,以一切刹入一刹,而不坏其相者之所住处……是以一佛入一切佛,以一切佛入一佛,而不坏其相者之所住处”。皎然诗境中也营造了这种融摄之境,如:
桐花落万井,月影出重城。(《同裴录事楼上望》)
五湖生夜月,千里满寒流。(《与卢孟明别后宿南湖对月》)
渐映千峰出,遥分万派流。(《南楼望月》)
寂寞千峰夜,萧条万木寒。(《宿支硎寺上房》)
水照千花界,云开七叶峰。(《冬日遥和卢使君幼平綦毋居士游法华寺高顶临湖亭》)
香炉七岭秀,秋色九江清。(《送广通上人游江西》)
十里行松色,千重过水声。(《送重钧上人游天台》)
这些诗句皆呈现“一入一切,一切入一”的华严融摄之法,它们往往与法华境共存于一首诗中,加深了皎然诗境的韵味,也影响到了皎然的造句。皎然诗中含数字的偶句非常多,虽然其中有些在严格意义上讲并非“融摄”之境,但皎然如此偏爱创造此类偶句,也不能不说是受了华严造境法的影响。
大乘有宗之法华宗不仅直接影响到皎然的思想与其诗境,对其“诗境说”的形成亦影响甚深。皎然“诗境说”主要包括两个问题,一为如何取境以及取境的重要性,二是“情”与“境”的合理性问题。《诗式》中“取境”与“辨体”之论,以及《奉应颜和尚书真卿观玄子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所提的“造境”,都归属第一个问题,论述第二个问题的只有一句诗:“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如果我们结合皎然的诗歌实践,便可对这两个问题的贯通性及其哲学语境有所体悟。
在皎然取境之论中,主体的“神”占据极重要的地位,他主张“取境”要“意静神王”,“先积精思”,“象忘神遇”。没有主观的“神思”凝聚,就不会有与境相遇的过程。那么,在皎然自己取境的时候,他主观的“神思”是什么呢?当然,皎然主观的“神思”中,“有”宗的义趣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他才会在取境中大量营建“法华境”与“华严境”,但“有”宗义趣显然并非其“神思”的全部,如果那样皎然诗歌会成为纯粹的说理诗,可皎然诗歌甚少说理,他在大量的诗境当中所体现的,除了“有”宗义趣之外,还有“情”。
皎然从不讳言“情”,他的情,多是与故人的相思之情、送别之情。皎然交游广泛,对友人用情至深,相思之情几乎占据了他诗歌的绝大部分,是他诗歌的基本的感情基调。在《答郑方回》中,他首句便直言“独禅外念入,中夜不成定”,对郑方回的思念是“思君虚虚空,一操不可更”,末尾还说“此道谁与共,因君情欲罄”。在《南湖春泛有客自北至说友人岑元和见怀因叙相思之志以寄焉》中他说:“故人隔楚水,日夕望芳洲。春草思眇眇,征云暮悠悠……”在《兵后早春登故鄣南楼望昆山寺白鹤观示清道人并沈道士》中说:“扰扰陌上心,悠悠梦中见。”在《兵后与故人别予西上至今在杨楚因有是寄》中说:“日月不相待,思君魂屡惊。”在《和阎士和望池月答人》中说:“情知两处望,莫怨独相思。”在《听寒更寄朱兵曹巨川》中说:“攲枕听寒更,寒更发且住。一夜千万声,几声到君处。”在《舟行怀阎士和》中说:“相思一日在孤舟,空见归云两三片。”在《与卢梦明别后宿南湖对月》中说:“相思路渺渺,独梦水悠悠。”在《送僧游宣州》中说:“莫向舒姑泉口泊,此中呜咽为伤情。”在《日曜上人还润州》中说:“送君何处最堪思,孤月停空欲别时”……除了对友人的别离与相思,他还有士大夫的伤春悲秋,如在《早春书怀寄李少府仲宣并序》中说“崇替惊人事,凋残感物华”,在《惜暮景》中说“夏日旧来长,佳游何易暮”……另外,皎然也多次提到“道情”的云淡风轻:“为依炉峰住,境胜增道情。”“道情何所寄,素舸漫流间。”“夜凉疏磬尽,师友自相依。”也就是说,是“情”的表达,牵动他去取境,因为情之“有”,故取境之“有”,二者是相共的。
作为一位高僧,皎然如此大胆地写情,故被《唐诗品》评价为:“其诗深窥色相,骋其才力,在诸衲间,一公之外,卓非等等。然禅悟未彻,机锋犹近。”果真如此吗?在《咏小瀑布》中皎然说:“不向定中闻,那知我心寂。”在《答李侍御问》中他说:“入道曾经离乱前,长干古寺住多年。爱贫唯制莲花足,取性闲书树叶篇。自笑不归看石榜,谁高无事弄苔泉。身外空名何足问,吾心已出第三禅。”这些都说明,皎然是有着很深禅定体验的。他之所以大胆地写“情”,正是因为其深悟“情”也是法性的一部分,也即“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这正是法华宗“法性不二”义的体现,也是皎然整个“诗境说”的基础——身为释子的皎然正是以法华宗义为前提,赋予“情”与“境”以合理性,他才能够大胆言情,恣意取境。要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先考察“境”与中国佛教各宗派的关系。
“境”一词,中土本有,且在长期使用过程中,从中土语言本身来讲,已产生抽象意义。佛教传入后,于经译与论典中以“境”指称种种妄境与证境,更大地扩容了“境”的精神性内涵,使得“境”一词与佛教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汉地佛教宗派中,与“境”一词关联密切的有法华宗、唯识宗、禅宗、华严宗。其中,华严宗境界论重在展现诸佛自证之“境”,诸法相即相入,圆融无碍;华严之境,重在示现与体悟,而不重辨析。法义中借助对“境”的辨析以明行持方法的只有法华、唯识与禅宗。唯识将“境”分为“真谛境”与“世俗境”,而不论“真谛境”与“世俗境”,皆为识的变现,“境”乃是含蕴在“识”中,不能脱离“识”而发生,因此“唯识无境”,且要转识成智,更需要破除对“世俗境”的迷执。可见,唯识之“境”,重在转化与破除。禅宗着重辨析“境”与“念”的关系,主张于一切境界心念不起,《六祖坛经》中多次提到这一点:“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唯有法华,于修行中设立“空、假、中”三观,用以体认“境”与“实相”无二无别,通过对“境”念念三观的体认,最终认知实相。法华对“境”是直接的肯定的运用。天台宗《摩诃止观》中有:
圆顿者,初缘实相,造境即中,无不真实,系缘法界,一念法界,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己界及佛界众生界亦然,阴入皆如,无苦可舍,无明尘劳即是菩提,无集可断,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生死即涅盘,无灭可证,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
这是说,“境”从一发生便是中道真实,与实相无二无别。湛然在《法华玄义释签》中又立十种“不二”,可以说使智顗所立的不二观法有了更深厚的基础,其中“色心不二”释云:
色心不二门者……一切诸法,无非心性,一性无性,三千宛然,当知心之色心,即心名变,变名为造,造谓体用,是则非色非心,而色而心,唯色唯心,良由于此。故知但识一念,遍见己他生佛,他生他佛尚与心同,况己心生佛宁乖一念,故彼彼境法差而不差。
一切诸法境界(色)无非是心性的变幻,心性的本质是“空(无)”,故可以产生各种色相变幻,“一性无性,三千宛然”,所以“色”与“心”是无二的,且无论诸法境界如何变幻,都寄于一念之间,一念具足了一切众生、一切佛的诸境,诸境也就因色心不二而无根本差别,其本质都是“心”的表现。除了“色心不二”之外,“十不二门”进一步立论“染净不二”,在法性为空的基础上,进一步释“无明为法性”:
染净不二门者,若识无始,即法性为无明,故可了今无明为法性,法性之与无明,遍造诸法,名之为染,无明之与法性,遍应众缘,号之为净,浊水清水,波湿无殊,清浊虽即由缘,而浊成本有,浊虽本有,而全体是清,以二波理通,举体是用故,三千因果,俱名缘起,迷悟缘起,不离剎那,剎那性常,缘起理一。
这里将无明与法性比作浊水与清水,虽然表面不同,但本质是相通的,就像清水和浊水虽然不同,但它们皆因“湿润”而能表现清浊,浊水虽然业已染浊,它未染浊前的本来面目却是清的,清水虽然清,它却因为清而具有可以染浊的特质,所以清浊二波从这个意义上是相通的,是清是浊,全在一刹那间的显化。
由此可见,天台“法性不二”义,是以“十不二门”为支撑,以“境”与“实相”之不二为旨归,同时也看到,皎然重情,并提倡诗境,并非因其禅悟不彻,而是受法华思想的影响。在法华宗的语境中,他深谙“能观色心即是法性”,故而说“境非心外,心非境中,两不相存,两不相废”(《唐苏州开元寺律和尚坟铭》),“幻情有去住,真性无离别”(《答道素上人别》),“寂历无性中,真声何起灭”(《妙喜寺逵公院赋得夜磬送吕评事》),这些都是天台“法性不二”义的明确表达。因此,他诗论中的“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敡上人房论涅盘经义》),从诗题看,本身便是在谈论法华宗义(法华宗以《大般涅槃经》为《法华经》之扶疏),这句诗由论宗义而谈诗境,以谈诗境而论宗义,不仅成为皎然“诗境说”的重要部分,实际上,也将法华宗“法性不二”义奠定为他整个“诗境说”的哲学前提。有此前提,方可不论“至难、至险”恣意取境,并且在其自身取境之时,因情之“有”故取境之“有”,使其“诗境”与“诗境说”都暗含了“法身有相”的内涵。
皎然受法华宗影响甚深,他多次在诗作中袒露法华思想,且以法华境、华严境为造境规律,以诗境明“法身有色”之义。同样的造境规律还大量地呈现在与他同时期的灵一、常达、子阑、栖白、无可、灵澈等僧人的诗作中。如灵一“水击罗浮磬,山鸣于阗钟”“清光拆红萼,流水长青苔”“月影沉秋水,风声落暮山”;灵澈“月色静中见,泉声深处闻”“贯花留净室,咒水度空山”;无可“洗药冰生岸,开门月满床”“月向波涛没,茶连洞壑生”“夕磬城霜下,寒房竹月圆”;常达“烟开分岳色,雨雾减泉声”“庭空月色净,夜迥磬声移”“疏柳春来翠,幽窗日渐明”;子阑“带烟千井树,和磬一楼风”“灯明宫树色,茶煮紧泉香”……这些诗句都选取月、树、磬、云、花、烟等相似的意象,突出色、声、香、味、触的微妙,以明微妙色相之有,且不讳言情,境与情相存共生,使诗歌中的色相辨识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说明大乘有宗之法华宗与诗境的交涉,并非发生在皎然一人身上的巧合,而是佛教与诗歌交涉之内在规律的呈现——正是诗境的微妙,决定了它与法华妙相的相契,而法华宗的传播与诗境的发展又大致同步,才会在同一时期中大量出现与法华境相类的诗境。如此,皎然之诗境说以法华宗义为前提,便不仅仅是基于二者对“境”态度相似的推测,而是从皎然思想、诗境营造、同时代诗人的诗境营造以及皎然“诗境说”的理论表达等四方面都有据可考的事实。在诗境说的发展中,权德舆、刘禹锡、司空图等人又继续加以阐发,提出“静得佳句”“因定而得境”等等,使“诗境说”有了“意与境会”“境生象外”的基本归结。“诗境说”之“境”从未脱离“法华不二义”这一前提。其中,权德舆、刘禹锡等人亦实受法华宗影响甚深,则中唐“诗境说”与法华宗的关系,可窥之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