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策
内容提要:汉晋之际,博学之风兴盛,地理博物体小说大量出现。此类小说形态特殊,小说作者的撰述目的是为了传播博物知识,重在解释现实生活或典籍中的事物,由此作品中常常出现“证实”之语。然而,博物知识又是当时人认识外部世界的产物,满足读者对域外世界的神往之情也是博物体小说的创作旨意。面对陌生的地理、人事物,小说叙述者往往会因异而称奇,因惊诧而夸张,并以想象进行虚饰,因此,汉晋地理博物小说呈现出“以奇为美”的审美倾向。此外,方技数术也属于博物学的范畴,并且,此一时期的小说作者大多具有方士的身份,这些都给博物小说增添了神秘色彩。
“世好奇怪,古今同情”,对于外域的好奇与向往,促使人类不断向外探索。今人登上太空探索宇宙的奥秘,潜入深海了解未知的水域,科技的发展不断满足着我们对于遥远的域外世界的好奇心。古人同样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最早的地理书《山海经》就记载了上古时期人们对于地理空间的探索和认知。
汉晋之际,博学之风兴起,深受《山海经》影响的地理博物体小说大量出现,代表作有《括地图》《神异经》《洞冥记》《十洲记》《博物志》《玄中记》《拾遗记》等。这些小说集中记载了当时人眼中的域外世界。小说叙述者力求以客观的态度“广见闻,资考证”,以达到“补遗”的目的。然而,距离不仅产生美,距离还产生陌生感和神秘感,当人们了解到、接触到域外的人、事、物之时,首先会因异而称奇,其次在讲述的过程中又会由于惊诧而夸张,并且不可避免地添加自己的想象和虚饰,“再经口耳相传,势必会发生愈来愈大的变形”。因此,博物小说呈现出一种“以奇为美”的审美倾向,并带有玄幻的色彩。
应该说,地理博物小说中确实记载了一些真实的地理、物产、名物知识和生活经验等,然而,其中某些条目在叙述上带有模糊性,这种叙述模糊带给读者玄幻的阅读体验,令其产生不辨真伪的疑惑,与此同时,小说也产生了奇异之美的艺术效果。
《山海经》通过模糊人、神、兽的种类界限,以重组、杂糅的方式构建异物的形态,汉晋地理博物小说逐步脱离了这种神话思维,其认识更趋理性。然而,博物小说却继承了《山海经》“记异”的句式结构,即以人们日常生活中习见之物作比喻,对异物作“分割式”的描述。以“异兽”为例,其记述范式为:“某物状如××,首似××,尾像××,毛如××,声如××……”“××”一般是名词,为人们常见之物。这种名词式的比喻形式,造成了叙述的模糊性,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例如《神异经》“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羆而无爪,有目而不见”等等,我们今人尚且不好辨别这些异兽是什么,也无法说清楚其虚实,对古人而言,那种不可思议感想必会更加强烈。
再如《洞冥记》中有关“蝉”的记述:
元封五年,勒毕国贡细鸟,以方尺之玉笼盛数百头,形如大蝇,状如鹦鹉,声闻数里之间,如黄鹄之音也。国人常以此鸟候时,亦名曰候日虫。帝置之于宫内,旬日而飞尽,帝惜,求之不复得。明年,见细鸟集帷幕,或入衣袖,因名蝉。宫内嫔妃皆悦之,有鸟集其衣者,辄蒙爱幸。至武帝末,稍稍自死,人犹爱其皮。服其皮者,多为丈夫所媚。
由于蝉是我们习见之物,因此,《洞冥记》此条的记述带给我们的“陌生化”程度要小得多。然而,单纯看“形如大蝇,状如鹦鹉,音如黄鹄”的表述,这与我们现代人对于蝉的认知相去甚远。由此看,这种以物比物的“拼接式”的言说方式很容易造成模糊、歧义,将“本不自异之物”带入“异”的想象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蝉对于汉代人来说也并非罕见之物,《洞冥记》却将其描述为异国的贡物,并大肆渲染,“宫内嫔妃皆悦之,有鸟集其衣者,辄蒙爱幸”,其原因与蝉的“羽化”现象有关。蝉的蜕变过程让人联想到得道成仙,蝉由此被视为长生的象征,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博物小说“化常为奇”的叙述特点。
古人生物学知识的匮乏,导致人们常常以感性的认知去描述、定义、命名他们不熟悉之物。如上文提到的《洞冥记》称“蝉”为“细鸟”,就只是一种感官上的认识。再如《洞冥记》称“何首乌”为“马肝石”,其原文如下:
元鼎五年,郅支国献马肝石百斤。……服之,弥年不饥渴。……此石酷烈,不和丹砂,不可近发。
“马肝石”的称呼很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事实上,马肝石即何首乌,是一种药材,其质地坚硬,并且横切面看起来类似马肝。这种形象化的命名方式也给小说的叙述增添了奇异之美。
再如《博物志》《玄中记》中对于“日反牛”的记载:
越隽国有牛,稍割取肉,牛不死,经日肉生如故。
大月氐及西湖,有牛名为日反,今日割其肉三四斤,明日其肉已复,创即愈也。汉人入此国,见牛不知以为珍异。汉人曰:“吾国有虫,大小如指,名为蚕,食桑叶,为人吐丝。”外国人不复信有蚕也。
“割而复生”之牛着实让人不可思议,实在无法接受其客观存在,然而郭璞还特意“站出来”,以蚕进行类比,提醒人们不要囿于自己的视野、学识而怀疑异物之真实性。这更加重了人们心中的疑惑,也更加重了小说的神秘色彩。
除“日反牛”外,《神异经》还有“不损兽”的记载:
南方有兽,似鹿而豕首,有牙,鹿尾,善依人求五谷,名曰无损之兽。人割取其肉,不病,肉复自复。其肉惟可作鲊,使糁肥羹,而鲊肉不坏;吞之不入。糁尽,更添肉,复作鲊如初,愈久而乃美,名曰不尽鲊是也。
这看起来像一类动物,究竟所述为何?袁珂先生给我们做出了解释,认为这些实际上是“视肉”。所谓视肉,只是表面看起来像肉,实际上是一种真菌复合体的生物,又称为“肉灵芝”“土中肉块”等。如《本草纲目》卷二八“菜部·芝类”中的记载:“肉芝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具有,乃生物也。”
因此,故事叙述者不明事物的类属,采用感性的形象化的艺术表达,造成了叙述上的模糊性,引发了读者的好奇、疑惑,也使小说产生了奇异之美。
博物小说语言的不确指性也造成了一定的叙述模糊。例如《博物志》“率然”条:
常山之蛇名率然,有两头,触其一头,头至;触其中,则两头俱至,孙武以喻善用兵者。
单纯从名字上分析,我们无法辨别此物为何。根据《博物志》所记,此蛇特异之处在于其外形,“两头蛇”的外在形态的确超出了人们的普遍认知,给人强烈的冲击力、惊奇感。幸而《神异经》中也有关于“率然”的记述,这为我们的理解提供了很大帮助:
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触之者,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
读完之后,不禁感慨,原来所谓“两头蛇”并非是长着两只头的蛇,而是首尾极为相像的蛇。如此一来,“率然”故事的“神话色彩”便消失了,故事带给读者的冲击力也就减弱了。再到唐代《岭表异录》中的记述就更加平实了,其文曰:
岭外多此类,时有见者。如小指大,长尺余。腹下鳞红,背错锦文。一头有口眼,一头似头而无口眼。或云两头俱能进退,亦谬也。
读完令人恍然,原来“两头蛇”是现实中实有的,《博物志》《神异经》记述并非无稽之谈。
再比如小说中“某地雨××”的记载:“邺中雨五色石”“天雨粟”“广阳县雨麦”“河内东雨枣”“未央宫中雨五铢钱”“宫中雨黄金、黑锡”“江淮雨谷”,这乍看起来,确实荒谬,然而,现代气象学告诉我们,龙卷风是造成“怪雨”的根源,这本也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小说的记述将其与祥瑞灾异联系在一起,将人引入了玄幻的空间。当然,这主要源于古人对于天象的不理解。
由此看,这种语言的不确指性也会给人带来“陌生化”的审美体验,让人生发出对于超验的神秘世界的想象。
夸张是表现叙述者内心惊奇最直接的方法,也是人们言说异人异物的惯用手法。博物小说借用放大镜和显微镜去透视殊方异域人、物的外在形态、自然属性,以展示“非常态”下的奇异之美。
中国文化中具有“称大言小”的传统。面对超出了人们认知范围的事物,叙述者往往以惊奇的心态进行夸张渲染,或放大,或缩小,以展现异域世界的不同凡响。
大小长短上的变化首先表现在时空上。例如,博物小说家对于远国异邦地理方位的记述,往往以本国为中心坐标,通过拉大空间距离,来标识那些悠远的空间:
丈夫民……去玉门关二万里
扶伏民……去玉门关二万五千里
化民……去琅琊四万里
伊俗……去玉门一万里
沃焦……在东海南方三万里(《玄中记》文)
叙述者为彰显其客观严肃的态度,以“较为准确”的数字来构建地理坐标,然而,我们知道,这些距离是不可能经过科学的测量的,“二万”“三万”“五万”等皆言其远,表现了人们的“心理距离”。这种空间距离上的延展,无疑增强了叙述的神秘感。
博物小说家超越生命时间的规定性,将千百年自然界的幻化尽收眼底,如《玄中记》“千岁树精为青羊”“万树树精为青牛”“百岁鼠化为神”“千岁松脂为茯苓”等等。在当时人看来,但凡能突破平常时间者便会拥有非常之能力。时间上的无限延长,消解了生命的限定性,也滋发了人们对于悠长的生命形式的渴望。
其次,大小长短变化还体现在小说对于异民、异兽、异物的记述上。如《神异经》鹄国“男女皆长七寸”,“西北荒中,有小人,长一分”;《博物志》“龙伯国人长三十丈”,“防风氏身横九亩,长五丈四尺,或长十丈”,大人国民“长五丈,足迹六尺”,螗螂短人“身九寸”;《神异经》“东方有树,高五十丈,叶长八尺”,“东南荒中有邪木,高三千丈,或十余围,或七八尺”,西荒有兽“口牙一丈八尺”……并且,即使是人们熟悉之物,到了博物小说的笔下,也通过距离的放大,发生了“变异”。如《神异经》对大枣、栗子的描写:“北方荒中有枣林焉,其高五丈,敷张枝条数里余……其子长六七寸,围过其长”;“东北荒山有木,高四十丈,叶长五尺,广三尺,名曰栗。其实径三尺……”
除此外,博物小说中还多见“天下之最”的表述方式,如“天下之高者”“天下之大物”“天下之弱者”“天下之强者”等,这无不是对极高、极远、极大、极小的近乎极限的追求。说有容易说无难,这种表达方式皆在“说无”,其暗含之意为:天下再无更大、更多、更高、更远之物了,“如此行文,正见出作者气魄之宏伟,仿佛他已尽览宇宙的‘异物’,他的描述和结论是不必怀疑的”。这种略显“自负”的表达,丰富、满足了读者的期待视野。
博物小说家神化、夸大外邦异物的某种功用、特性,给博物小说增添了文学色彩。比如小说对香药的“神化”。古人有用香的习俗,认为香可以消毒辟秽,还可以治疗疾病。丝绸之路开通后,域外的香药传入中土,便被赋予了各种奇异的传说。《拾遗记》言“波弋之香”“浸地则土石皆香,着朽木腐草,莫不郁茂,以熏枯骨,则肌肉皆生”。《十洲记》《博物志》还形象地称西域进贡的香料为“返魂香”,并言“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值长安大疫,西使请烧一枚辟之,宫中病者闻之即起,香闻百里,数日不歇。疫死未三日者,熏之皆活,乃返生神药也”。这种夸饰足可见博物小说家或言当时人强烈的“媚外”心理,以及对于祛除疾病、灾害的殷殷期望。同时,这种种奇异的传说也助长了人们的用香风尚。如《拾遗记》言灵帝时西域献茵墀香,“宫人以之沐浴,余汁入渠,名曰流香之渠”。
类似的例子有很多,如:《博物志》记载的“巴蛇吞象”的故事;《拾遗记》异方进贡的石镜“色白如月,照面如雪”;渠胥国“火齐镜”可以“暗中视物如画,向镜语,则镜中影应声而答”;浮忻国进贡的“兰金之泥”可以封函匣及宫门,并使“鬼魅不敢干”,等等。
郭璞虽言“物不自异,待我而后异”,强调博物小说记述的客观性。但是,在博物小说家“以为其真”的背后,仍然带有想象和虚构的成分。综合博物小说的记述来看,其虚构的方式主要有如下几种:
博物小说中出现了大量不见于史籍的国名,这在《拾遗记》中体现得尤为突出。例如浮提国、广延国、波弋国、卢扶国、骞霄国、浮忻国、郅支国、千涂国、渠搜(胥)国、祈沦国、波祗国、背明国、含涂国、条支国、尸屠国、腹题国、胥徒国、单池国、郁夷国、浮支国、祖梁国等,这些国家我们不好辨别虚实,但是根据《拾遗记》的成书特点来看,其虚构的成分较重。《拾遗记》对于外邦异域的想象,虽然荒诞,但足以令人娱心悦目,获得审美享受。
在博物小说家看来,外邦异物之所以神奇,必然是吸收了天地之精华,其生长的自然条件和地理环境一定是得天独厚的。因此,对于异物生态环境的想象,也成为博物小说家展现奇异之美的内容。
比如,火浣布具有不燃性的特点,并且“投于火石之上,虽滞于渍湼,皆如新浣”,由此被小说家视为“至阳之物”,《十洲记》《异物志》《玄中记》都把其产地想象为“南方炎火山”,《玄中记》还对炎火山的状貌做了描述:
南方有炎火山焉,在扶南国之东,加营国之北,诸薄国之西。山从四月而火生,十二月火灭。正月二月三月火不然,山上但出云气,而草木生叶枝条,至四月火然,草木叶落,中国寒时草木叶落也。行人以正月二月三月行过此山下,取柴以为薪,然之无尽时,取其皮绩之,以为火浣布。
根据《玄中记》的记载,火浣布的材质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树木之皮绩而已,而令其具有特殊功能的便是这炎火之山,这一特别的生态环境造就了物的特异性。
《拾遗记》对火浣布的认识有所不同,其言火浣布产于“羽山”:“羽山之上,有文石,生火,烟色以随四时而见,名为‘净火。”至于产自羽山的原因,主要在于羽山“在北极之阴,不见日也”,因为在王嘉看来,火浣布是冰蚕之茧制作而成。《搜神后记》还将火浣布带入了鬼神世界,称“为西王母所养”的何参将军女与刘广幽会,床席下遗落手巾,“(刘广)母取巾烧之,乃是火浣布”。
这种种对于火浣布生态环境的奇幻想象,构成了火浣布的传说,很长时间以来为人们津津乐道。
异物之异更多在于它们具有特殊的功能,然而,小说对于异物之功能、功效的记述已经脱离了其本身的价值,并赋予其超出自然属性的功能。
1.根据物的特性虚构物的功能。
《博物志》称犀牛为“霹雳之神”:
九真有神牛,乃生溪上,黑出时共斗,即海沸,黄或出斗,岸上家牛皆怖,人或遮则霹雳,号曰神牛。
“在受佛经影响以龙做为水神以前,我国民间的传说中,水神本常为牛形。”“九真神牛”被看作霹雳之神,掌管雨水,一方面与犀牛能行于水的特性有关,另一方面与古人以牛作为祭品供奉神灵有关,甲骨文中就有“沉牛”祭祀河神、焚牛祭祀天神的记载。
除此外,这条记述还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一种遵从于自然规律的“科学”思维:牛的繁殖与降水量的多寡有关系。《山海经·东山经》记载了状如牛的怪兽:“空桑之山,北临食水,东望沮吴,南望沙陵,西望湣泽。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其名曰軨軨,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水。”恰恰在我国湖南常德石门县就有“辟水牛”的存在。据记载,1974 年,一名外来的生产队员在湖南常德石门县壶瓶山犀牛圈一带见到了一只“全身土褐色,模样似猪非猪、似牛非牛,头上长独角的怪兽”,而当地山民对本地的这种“怪兽”并不以为稀罕,他们一直把这种动物叫作“犀牛”或者“辟水牛”。并且,据分析,那些年来当地陆续发现犀牛,很可能与当地降水丰沛有关。这似乎为“见则天下大水”的说法提供了现实依据,同时也揭示了《博物志》称犀牛为“霹雳之神”之说的深层逻辑。
《玄中记》言“万岁之木精为青牛”,任昉《述异记》“千年木精为青牛”,《列异传》《搜神记》“旄头骑”的故事言“树断,中有一青牛出,走入丰水中”,这些都说明在古代人们的俗信中,牛与树之间关系紧密,这其实也是基于这样一种逻辑——牛掌管雨水,而对于树木而言,树根是其本,滋养树根之水是保障树木长久生命力的关键所在——进行的想象。
再如鸡,“知时畜也”,这本是一种自然现象,却由此被赋予了“东方之神”的神格,出现了“天鸡唤日”的叙述。例如《神异经·东荒经》载:“盖扶桑山有玉鸡,玉鸡鸣则金鸡鸣,金鸡鸣则石鸡鸣,石鸡鸣则天下之鸡悉鸣,潮水应之矣。”《玄中记》言:“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一天鸡,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鸡则鸣,群鸡皆随之鸣。”
2.将自然现象抽象化。
人们对于自然现象的解读总是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赋予其某种象征意义。早在《诗经》时期,物象就已经被抽象化。《诗经》惯用“比兴”的手法,开篇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将物的自然形象与作品想要表达的某种意蕴联系在一起。比如,硕鼠象征了残征暴殓的统治者,温润之玉象征君子之德,燕子与人和谐相处的自然现象象征了夫妻关系的美好;再如,以关雎鸟的叫声比附后妃之德,以鹿鸣呼朋食蒿象征君王宴飨群臣,等等。
博物小说对于外物和自然现象的解读也沿袭了这样的思路,即通过抽象化的方式给予外物某种象征意义。然又有不同,博物小说的抽象化程度更高。换言之,《诗经》中自然界物的属性与人事界的价值观念之间的关联性关系我们是可以很容易架构起来的,而博物小说对于物的抽象化解读更多地是出于现实需要的“生硬”联想。以博物小说对“草”的记述为例,如“指佞草”:
尧时有屈佚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则屈而指之,一名指佞草。(《博物志》)
“不死草”:
祖洲近在东海之中,地方五百里,去西岸七万里。上有不死之草,草形如菰苗,长三四尺,人已死三日者,以草覆之,皆当时活也,服之令人长生。(《十洲记》)
“怀梦草”:
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莫。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夫人。因改曰怀梦草。(《洞冥记》)
“照魅草”:
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亦名照魅草。(《洞冥记》)
“蹑空草”:
有掌中芥,叶如松子。取其子置掌中,吹之而生,一吹长一尺,至三尺而止,然后可移于地上。若不经掌中吹者,则不生也。食之能空中孤立,足不蹑地。亦名蹑空草。(《洞冥记》)
“媚草”:
右詹山,帝女化为詹草,其叶郁茂,其萼黄,实如豆,服者媚于人。(《博物志》)
“醒醉草”:
有草名芸苗,状如菖蒲,食叶则醉,饵根则醒。(《拾遗记》)
“焚身不热草”:
有黄渠草,映日如火,其铿韧若金,食者焚身不热。(《拾遗记》)
“闻遐草”:
闻遐草,服者耳聪,香如桂,茎如兰。(《拾遗记》)
以上诸条无不是根据现实需要“创造”出来的神草。其中有些可能是符合一定逻辑的想象,或者与某些神话故事有关,但是,不得不说,“神草”所承担的功能已经脱离了草的本体属性,也正因为此,博物小说的“小说”属性得以彰显。
当然,小说对于“非常态”的描写,也不过是在常态基础上的反常叙述。其表现形式多样,例如:
1.从性别出发表现“非常态”:“女儿国”“在海中,纯女无男”,“丈夫民”则是只有男性没有女性的国度。
2.形体上的“非常态”:“羽民有翼”;“孟舒国民,人首鸟身”;“子利国人一手二足”;还有“交趾民”“穿胸民”……
3.违背孕育规律的“非常态”:“大人国,其人孕三十六年,生白头,其儿才长大”;“丈夫民”则是男人从背肋间产子。
4.超越生命时限的“非常态”:“夷海内西北有轩辕国,在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龙伯国”人生万八千岁而死。
5.技艺的“超常”:“江陵猛人,能化为虎”;“奇肱民”能为飞车,从风远行。
6.习俗上的“非常态”:“骇沐国,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无启民,居穴食土”;“炎人之国,其亲戚死,朽之肉而弃之”。
汉代博物之风兴起,晋宋之际愈演愈烈,文人志士“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也由此产生了一批博识之士,如东方朔、董仲舒、费长房、诸葛恪、张华、郭璞、束皙、鲍靓、葛洪等。首先,地理博物小说的作者就不乏博识之人,如《博物志》的作者张华被称为“博物君子”,《玄中记》的作者郭璞注释《山海经》《尔雅》《方言》,都是关涉博物学知识的著作,《神异经》《十洲记》托名东方朔作,此说虽不可靠,但是《十洲记》本身是以汉武帝向东方朔询问十洲三岛的所在及物产为主要内容,这也说明了小说故事与东方朔的密切关系。
其次,小说在对外域进行阐释的过程中,为了显示奇珍异物之特别,常常添入众人不识的叙述,并且一定是只有博识之人才能破解,这也给叙述增添了神秘色彩。《搜神记》记载汉武帝在函谷关附近发现了一只“身长数尺,其状象牛,青眼曜睛”的动物,百官都受到惊吓,是东方朔提出了以酒灌之的消患方法。“狐与张华比才”的故事,最终以张华的胜出结束,彰显了张华“世无与比”的博物专家地位。《幽明录》记载一男子“误入”洞穴中,见到“长人”,获得“可以疗饥”的宝珠,出穴之后,请教张华,张华对“穴中仙境”做了一番解释,其言曰“如尘者,是黄河下龙涎,泥是昆山下泥,九处地仙名九馆大夫”,此说虽然荒诞,但也可以看出张华谙熟神话、地理,定是涉猎广泛的读书者。《异苑》中记载束皙解读《竹书纪年》之事:“元康中,有人入嵩高,山下得竹简一枚,上有两行科斗,书台中外,传以相示,莫有知者,司空张华以问博士束皙,皙曰:‘此明帝显节陵中策文也。’检校果然。”总之,非博识之人不能诠释的叙述,恰恰体现了当时人对于博学名物的追求和以认知空间突破生存空间局限性的渴望。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博物学家很多都兼有方士的身份,如东方朔、张华、郭璞、王嘉、葛洪等。方士为了“自神其术”,便将殊方异物与升仙灵异相结合,这使得博物小说同时带有“仙话”的色彩。
博物小说在《山海经》“见则……”叙述方式基础上,又增加了“服之……”的表达,其惯用的语句为“食之乃寿”“饮之不老”“食者不老不疾”“乘之寿千岁”等,表现出强烈的长生观念。
再如博物小说对于地质结构的解读,喀斯特地貌是水对可溶性岩石进行化学溶蚀而形成的,由于溶洞中有许多奇特景观,例如石笋,石钟乳等,这种特殊的自然现象带给人很强的奇异之美感。博物小说家对于这样的“人间仙境”自然是极为关注的,仍然不忘借机宣传其仙道思想。如《博物志》言:“名山大川,孔穴相内,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神龙、灵龟,形于穴中矣。”
博物体小说“独有的意义在于它体现了魏晋六朝文士探索未知的好奇心与欣赏奇异的审美取向”。此类小说知识性和文学性并存,既为当时人提供了知识,满足了他们认知域外世界的渴望,也带给人们“娱心悦目”、拍案惊奇的审美体验。就小说的叙述来看,其在继承《山海经》“记异”方式的基础上,又发生了新变。此外,博物小说家“物不自异”的求实心态与夸张、虚饰的“记异”传统之间出现了错位,产生艺术张力,带给读者更加强烈的奇异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