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云
内容提要:科举与文学之关系,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清代小说中大量出现的科举情节,抉示了一个时代多数士人的科举心态。以往学界对清代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多做个案的、静态的分析,缺少宏观的、动态的研究。纵观有清一代,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呈现出发展变化态势的。大致看来,明末清初,小说作者对科举持一种积极参与及热情歌颂的心态,大量才子佳人小说的出现及其叙述模式可窥其一斑;清中叶,社会发展中各种矛盾逐渐凸显,科举取士过程中诸多弊端也现端倪,深刻反映儒林众生相及大家族日常生活的世情小说开始生成,在此类作品中,作者在肯定科举功名的同时,对科举取士的弊端也进行了揭露与批判;到了晚清,时代呼唤社会变革,也正是作者科举心态的又一次大变化时期,这时的小说需要一种新题材以深刻批判科举制度及官僚体制,谴责类小说因此便成为这个时代作家的必然选择。
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即作者对科举取士过程与官僚体制的认识与态度。明清小说中大量出现的科举题材类作品,其作者不但通过这些作品再现了当时科举取士与官场的真实生态,而且也反映了他们对科举取士的一种态度。本文讨论清代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变迁及其与新型小说生成的关系,其意义是小说作者大都为中下层文人,他们的科举心态更能体现出当时社会上士人的一种普遍的科举态度。通过对不同时代小说作品中作者科举心态的分析,既能准确把握作品的旨趣与新型文体生成的必然之因,也能更好地从文学作品中去观察历史的画面。影响清代小说作者科举心态的因素很复杂,总的看来,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学界研究清代作家科举心态与小说关系的成果,要么就某一位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做个案研究,要么就整个清代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做笼而统之的概括,缺少以清代社会变迁为背景,联系的、动态的相关研究成果。马克思说过,一切事物现象都是运动变化的,不存在恒常不变的现象。研究明清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既要有专题性的微观探索,又要有宏观的动态研究。本文将问题置于清代大的科举文化背景下,考察不同时期小说作品中有关科举情节的差异性,分析不同时期小说作者对科举的态度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对新型小说出现的影响。纵观有清一代,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变迁,大致呈现如下特点:明清易代至清初,小说作者更积极于对金榜题名的歌颂;清代中后期,小说作者开始揭露科举取士过程中各类舞弊的行为与事件;清末,小说作者逐渐转向对整个科举制度与官僚体制的批判。这种特点正好符合社会的发展,以及人对社会发展认识由浅入深的基本规律。
清代前期,一般指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时间大约为1644 年到1735 年。洪武三年,明太祖诏“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毋得与官。”这就彻底堵死了往代所有的其他出仕途径,将士人统统驱赶到科举一途上来。明清两朝人口较唐宋时代剧增,而取士名额不增反减,使得本不宽敞的科场变得更加拥挤,竞争也格外残酷。袁枚曾说过:“古之科有甲乙,有目;今之科无甲乙,无目,其途甚隘。古进士多至八百人,今进士率三百人,其进甚难。”这的确是明清科举的实情。
1644 年,清朝建立之后,降臣范文程建议采用明朝八股科举取士制度。他在奏疏中说:“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请再行乡、会试,广其登进。”通过科举取士来笼络知识分子,可以消除他们对满洲贵族的反抗情绪。他的建议很快得到清统治者采纳,第二年就恢复科举。士人又有机会重返科场,通过科考获得功名利禄。
形成于明清易代之际,且盛行于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以才子科举高中后便喜得与佳人团聚的结构模式叙述,表达作者对科举取士的热情歌颂,这也反映了士人群体对科举的一种普遍心态。因此,清初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可以从才子佳人小说和世情小说中窥其一斑。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大概有十多部,其中代表性作品有:明末的《章台柳》与《山水情传》;清顺治年间的《玉娇梨》《平山冷燕》《玉支玑》《春柳莺》与《好逑传》五种。这其中,《玉娇梨》二十回,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典范之作。其内容是写明正统年间,金陵太常卿女儿白红玉考诗择婿,才子苏友白来赋诗应考,却被恶少张轨如暗中掉包。结果被红玉拆穿骗局,并与友白约为婚姻。后苏友白赴京应试,遇才女卢梦梨,两相倾慕,暗订婚约。苏友白中进士,抚台却向其逼婚,苏友白辞官而去。几经波折,苏友白终于跟白红玉、卢梦梨美满团圆。《平山冷燕》二十回,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该小说写先朝时大学士女儿山黛因作白燕诗,令天下称奇。江都县少女冷绛雪貌美才高,遭人迫害,被征为山府记室。洛阳才子平如衡与松江才子燕白颔,化名入京,分别与山黛和冷绛雪考较,结果不敌此二女。后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分别以状元、探花及第,奉旨与山黛、冷绛雪成婚,一时传为佳话。清初这类才子佳人小说的共同点是,才子先是科举及第,后与佳人完婚。将理想的功名与美好的婚姻联系在一起,足见这类小说作者对科举的热情。
而清代前期,康熙、雍正统治的七十余年,才子佳人小说也正是处在发展阶段。作品题材仍以风雅纯正为主流。清前期近四十部,风雅纯正型作品占了近一半。其中《定情人》《吴江雪》《英云梦》的成就为最高。《吴江雪》二十四回,写佳人吴媛与才子江潮邂逅,一见倾心,经雪婆帮助两人得以定情。几经曲折后,江潮终于探花及第,返回故里与吴媛完婚。他们本想以母亲之礼赡养雪婆,但雪婆坚决推辞,尽还过去所纳金银衣饰,而遨游于山水间。从这一情节看,清代前期的才子佳人小说比清初更加曲折富有故事性,在歌颂矢志不渝的爱情时,也赞美助人为乐的美德。但依小说的整体结构模式看,还是与清初的才子佳人型小说具有相似性——科举及第与洞房花烛并举。
这部分小说的主题主要是宣扬功名利禄。才子要获得佳人的芳心,必须得金榜题名才行。“在这方面,作者不仅仅是屈从于等级观念,而是在自觉地美化科举制度。”才子佳人小说作为一种当时流行的文化现象,是有其存在的士人心理基础与技术条件的。“其社会心理基础就是清初一大批文人失去进身之阶,不得已进人小说创作的领域,借小说这一文学样式来寄寓自己的理想,才子佳人小说的故事情节为人们提供了寄寓理想的载体,从而为人们普遍接受,其社会基础是广泛的。”当然,才子佳人小说风靡,还与当时印刷技术的发展、书坊的大量出现有关。从书坊刻书的角度分析,书坊刻书的最重要目的是盈利,他们最能了解读者的阅读兴趣。才子佳人小说的大量涌现,也可以反映出这个时期读者的趣味所向。
个别小说,如康熙年间的《女科外传》,虽对科举制度有所讽刺,但并非是主流。当然,文学反映社会问题,并非与问题的发生是同步,有时可能提前预判,有时也可能在此之后总结。本文讨论的关键只是反映一种普遍意义上的问题。
明清易代,许多汉族文人认为,晚明的空谈心性、不求实学,是导致亡国的思想根源,因而清初的思想家又主张经世致用的实学,强调实用兴国,于是乎,思想回归理学,文学又走上了雅正的正统。从才子佳人的故事本事演变来看,社会思潮由张扬个性、肯定人欲到“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演变,是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从《金瓶梅》以后的世情小说逐渐蜕变并兴盛起来的思想原因。
同时代的世情小说中作者对科举的相关描写,也进一步说明了这一时期士人对科举的态度。清前期世情类小说大约有十多部,静恬主人作的《鸳鸯会》与《金石缘》均有对科举的描写。其中《鸳鸯会》,凡八回,大致完成于雍正年间,书中写:绍兴府官宦子朱纶,赴京会试,中途遇强盗,得许雄相救。许雄却强令朱纶娶其女巧珠为次室,朱纶无奈只好应允,以玉鸳鸯为聘。婚后,许雄夫妇护送朱纶赴京赶考,途中遇强盗将巧珠劫上山寨。这时朱纶的绍兴妻子秦氏为防范朱纶,尾随途中也被这伙强盗劫上山寨,并与巧珠同关一屋,两人交谈后,互诉实情。后来两人逃出山寨,经过一系列波折后,两人终拜为姐妹。朱纶考中状元,秦氏、巧珠诰封夫人,朱纶夫妻三人和睦偕老,共享荣华富贵。《金石缘》中也演绎了林爱珠与石无瑕的婚姻纠葛。小说歌颂了婢女石无瑕的美德,批判了爱珠的轻浮与放纵,作品的结局仍然是佳人终得与才子大团圆。
至于文言小说《聊斋志异》,全书有短篇小说491 篇,题材非常广泛,内容极为丰富。多数作品通过谈狐说鬼的手法,对当时社会的腐败、黑暗进行了有力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矛盾。作品中虽然也有篇章对官吏的残暴、吏治的腐败,以及科举中的腐败行为有所揭露。但其作者蒲松龄,十九岁应童子试,以县、府、道第一补博士弟子员,但以后科试不顺,几次应试都未考中,至七十一岁才补为贡生。这段漫长的科举之路,本身就能很好地说明其对科举的热衷。
蒲松龄所生活的时代,显然是一个科举考试制有着非常旺盛生命力的时期。他受这个时代和家风的影响很深,可以说,把毕生都放在追慕科举登第的路上了。其实,文中就能看出他对于科场的眷恋。“《聊斋志异》中虽有不少失意学子的描写,然更多的却是金榜题名大团圆式结局的安排。蒲松龄并没有攻击八股文;他虽痛恨腐败无能的考官,却从未反对科举制度。”当然,《聊斋志异》中开始对官场的弊端进行揭露,这也足见文人科举心态转变的端倪。
清中期,一般指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时间约为1736 年到1850 年。乾隆统治时期,综合国力达到极盛,但也由此走向下坡路。乾隆在位的六十年中,南北巡游多次,其中大部分是在后半期,尤其六次南巡,其铺张挥霍、劳民伤财程度惊人。地方督抚、府县官员为了粉饰太平,取悦帝王,往往不惜耗费巨资,造龙舟,搭戏台,铺锦毡。结果是,能博取皇帝欢心的官僚大多都被提拔重奖,而直言敢谏者则被贬斥。乾隆时,大臣尹会一曾提到:两次南巡,民多疾苦,怨声载道;杭世骏上奏:巡幸所至,有司一意奉承,流弊及于百姓。这些直言敢谏者都受到谴戍、撤职处分。乾隆既寄情于声色,自然诸多国事不能躬亲,而总是将政务委之宠臣。于是,权臣久任,假借皇威结党营私。乾隆时的和珅,嘉、道时的穆彰阿便是久任要职、权倾朝野、贪污渎职的典型。
乾隆中期以后统治的腐败,主要表现为:第一,政治上贪污成风,官吏昏聩,因循苟且,效率极低。第二,财政空虚,康、雍之际,财政总有结余。乾隆中期,国库存银尚有七千万两。由于皇家大肆挥霍和巨额军费开支,乾隆末年国库已一无所存。嘉庆四年(1799),罪没和珅家财,曾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说,但财政仍无转机。于是又有种种额外加征,以至于广开捐纳之路。按常例,捐纳年收入不过四百万两,但嘉庆时已多至数千万两。捐官越多,贪污越严重,更加重了恶性循环。
亦如林纾所驳斥的:“须知人才得科第,岂关科第求人才?”到了清代中期,仍然沿用明制的八股取士,其考试内容与形式僵化,各类弊端频频出现,严重地束缚了人的思想,而成为维护腐朽专制统治的工具。这造成的直接影响是,大多知识分子,如刘大櫆、蒲松龄、吴敬梓等一大批人才在八股考试中耗费着生命,在科场上屡试屡败而蹉跎其一生。对于这些士人而言,他们的人生所处的是没有其他更好选择的窘迫时代。
文学艺术源于社会生活,文学作品往往是一定时期社会生活的曲折反映。换而言之,社会生活往往影响作者创作的主题和特点,使人们能够通过文学作品体会到当时社会现实。清代中期,小说的创作者,也将这一变迁的时代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之中,对科举取士中的捐纳制度、考官的贪腐、士子的钻营、科场的舞弊等开始进行揭露。从小说《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中便可窥其一斑。
吴敬梓著的《儒林外史》,共五十六回,成书于乾隆十四年(1749)或稍前,先以抄本传世,初刻于嘉庆八年(1803)。吴敬梓出生时,蒲松龄已61 岁,而他去世时曹雪芹近40 岁。吴敬梓的祖先曾是科举世家,曾祖父吴国对为顺治十五年(1658)探花,叔祖吴昺为康熙三十年(1691)榜眼。其族人中既有科场得意者,但也有不少久困场屋者。其父吴霖起仅为拔贡,他自己18 岁便考取了秀才,后参加过江南乡试,却屡试屡败。36 岁的时候,安徽巡抚举荐他应“博学鸿词科”廷试,他却“坚以疾病辞”。从蒲松龄与吴敬梓二人的举业经历看,二人的科举之路都很曲折,但蒲松龄对举业显得更加执着,而吴敬梓则对科举取士中的种种弊端认识得更深刻。
进一步观察《儒林外史》文本,从第二回起作者着手写一迂腐老儒周进,到六十余岁还是个童生,失了馆,随着几个商人到省城做记账的营生。参观了贡院,见了号板后痛哭,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后来经众人为其周济纳监入场,一经考中,却变换了个天地,“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该篇小说所刻画的另一个重点人物便是范进形象。范进一生醉心于功名,从二十岁开始应考,一直考到五十四岁也没有考中。周进被钦点为广东学道,范进便得进学。他想参加乡试,向丈人胡屠夫借路费,钱不但没借到,却被骂了个狗血碰头。后来他瞒着老丈人去参加了乡试。当他看到中举的喜报后竟高兴得发疯了。事实上,《儒林外史》只是讽刺批判了许多科举时代的应试现象,并未对科举制度本身存在不满或揭露。“仔细揣度小说作者对科举制度既批判又肯定的态度,其实并不矛盾。实际上,人们在肯定科举制度存在的合理性的同时,真正批判和反对的是科举制度本身规定的和实行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各种弊端。”
《聊斋志异》的侧重点是写科举的不公,这其中显然是有自己的怨愤的:“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欲哭向南山去也。”相比较而言,《儒林外史》则侧重写了科举对读书人的心灵和精神的扭曲与戕害,揭露得要比《聊斋志异》深一点。科举本为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通道,但通过这种途径选拔的人才却是“学非所用,用非所学”。读书之人为了取得功名,可以说廉耻丧尽,五伦全失,所有手段使尽。试想,这样的人若成了官吏,其衙门中不多闻“算盘声、戥子声、板子声”有可能吗!
与《儒林外史》所描述的不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科举取士弊端的揭露与批判是放在家这个场域里的,具体包括三个方面。首先,将揭露的目光凝结在科举考试的内容上。明清两代所实行的八股取士的考试内容,遭到作者的抨击。作者的态度从宝玉的身上得到充分展露。小说第七十三回,“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的时节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起承之中,有作的或精警,或流荡,或戏谑,或悲感,稍能适性者,偶然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贾宝玉厌恶科举应制的专用书《四书》《五经》,但却喜欢读一些对青年心灵有启迪的禁书,如《西厢记》。
其次,作者对科举所选拔官吏的丑行进行了抨击。贾雨村可谓是作者所塑造的通过科举走向官场的反面典型,从他的身上能够看出八股取士制培育出的官吏。贾雨村并未对落魄时接济过自己的甄士隐报恩,反而却用四十两银子买走了娇杏,这是乘人之危之举。而当贾雨村知道了薛蟠命案的事实真相后,又顺水推舟胡乱地断了此案。贾雨村也将知道自己出身底细的门子乘机给发配得远远的。这显然是作者在揭露这位科举制培育出的官吏的恩将仇报与寡廉鲜耻的一面。贾雨村待恩人是那样,那么,他对待提携自己的贾府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我们明显看出的是作者对科举选拔官吏的机制、标准问题的思索,不应简单理解为这是对整个科举制度的批判。
再次,作者通过塑造一批拒绝科举仕进的叛逆者形象,以揭露吏治腐败,人才消竭。贾政对待旧家族,选择的是效忠守节,而宝玉则更为叛逆,更多表现出的是不满与反抗。“我(宝玉)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第四十七回)他对黛玉的誓言“你死了我做和尚”(第三十回)不仅表现了宝玉对爱情的忠贞,而且也证明他对这个旧家庭的反叛。焦大在醉酒中也吐真言:“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蓄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的,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第十三回)秦可卿也曾魂嘱凤姐:“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倘或乐极悲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第十三回)这种一个家族后继乏人的“子孙不肖”现象,扩大到一个国家,便不就是国中无人?
当然,有些学者认为,《红楼梦》中作者的科举观,是对科举制度彻底否定的,作者“通过塑造一批具有新思想的拒绝科举仕进的人物来表示对整个封建科举与吏治的彻底否定,象征性地提示出封建制度的必然崩溃灭亡”。这一点也值得商榷。最有力的说明,是宝玉与其侄儿贾兰的对比。书中肯定了贾宝玉的拒绝科举仕进,同时也肯定了贾兰的科举成名之路。“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从这两句判辞中也能读出作者对“兰”的赞评。看似两相矛盾的描写,实则并不矛盾,这说明作者并未对科举这种选拔官吏的制度彻底否定,而是对科举取士的内容、标准,以及所选拔官吏的品行有一种担忧。作者为宝玉选择遁入空门的结局,说明作者虽然批判了八股举业的形式,批判了官场上像贾雨村一样尔虞我诈的官员,但他也没有为这些具有早期民主化倾向的新生代找到理想的去处,也即无法对科举制做根本性的批判。
从《红楼梦》开始,小说作者已经对整个时代社会的运势有所关注。作者的科举观也在发生着变化,从对科举取士过程中的某些弊端揭示,慢慢转向对人才观、对制度本身的思索。当然这种思索具有矛盾性与启蒙性,这与社会中期的大局是有关的,小说作者不可能清晰地看到社会发展中的各种问题的根因。就像赵逵夫先生说的那样:“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一个个的农民起义推翻了皇帝,但总会又有一个皇帝出现。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绝大多数人都不能摆脱皇权思想,都不可能克服这个历史的局限。”直至晚清西方列强的入侵,国门洞开,士人身临各种内忧外患后,才逐渐地对科举的态度产生本质上的变化。
清代晚期,一般指的是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朝,时间约为1851 年至1911 年。到了清嘉庆、道光年间,“清政既渐陵夷衰微矣,而举国方沈酣太平”。龚自珍、林则徐、魏源等一些先觉的知识分子已经感觉到,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危机的时代。使他们更为担忧的,是人才的消竭。为此,龚自珍形容:“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既有的科举制度已无法培育出真正的人才。而且,自龚自珍开始,逐渐觉醒的知识分子从科举取士的腐败中,看到了统治者的昏聩与腐朽,一些有识之士呼吁通过改革对科举进行修正,希望能挽回社会变化中的颓势。“这些人敢于讥弹时政,揭露当权派官吏的腐朽。鸦片战争发生后,他们主张抵御侵略,反对妥协集团,并要求了解西方国家情况,学习外人‘长技’,改进防御力量。”但他们都是封建知识分子,没有要求改变封建体制的想法。
到了1888 年12 月,康有为第一次上书光绪皇帝,痛陈“窃观内外人情,皆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上下拱手,游宴从容,事无大小,无一能举,人心者叹息而无所为计,无耻者嗜利而借以营私”。对于官场的极度腐败,他愤怒地说:“以此官制治国,而当各国奔竞之世,安得不失败!”孙中山也于1897年3 月,在英伦敦的《双周论坛》杂志撰文《中国的现在和未来》,指陈:“中国所有一切的灾难,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普遍的又是有系统的贪污”,“这种贪污又是根深蒂固遍及于全国的,所以除非在行政的体系中造成一个根本的改变,局部的和逐步的改革是无望的”。
因此,“清政府之认真考虑变通科举,乃在海禁开后,西潮迫来,国家处境大变,新时事要求新人才,而新人才的作育要求新教育。传统的科举考试既无以应新时势的要求,于是新学校建立,卒至取明、清两代之已数百年的学校与科举制度而代之”。在新政的推动下,作家的科举心态也在悄然变化着。时至1903 年,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刊行,其“以小说之体裁,写官场之鬼蜮”,标志着中国小说史上初次出现了对做官与官场,也就是对整个官僚体制进行全面而彻底的批判的作品。鲁迅先生也说:“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故《官场现形记》乃骤享大名。”因此,《官场现形记》的出现以及受欢迎,并非偶然,而是在晚清大背景下士人科举心态转变的产物。
《官场现形记》从两个方面揭露了清末官僚体制:
第一,暴露了求官途径的变异、变质,揭露其中充斥着行贿、受贿的丑行。科场出身,对士人来说是最为雅正美好的做官之路。但是,到了清朝末年,最为严肃的科场考试,已经完全被金钱左右。小说中赵温举人上京参加会试,主考官吴赞善早就打听到这个赵温家私丰盈,本打算收其二三百两的见面礼,赵温却是“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只封了二两银子,结果是“恰好春风报罢,即拟整顿行装,起身回去”(第三回)。
小说的第十二回中,“由军功的提升也许是最快的”,但是,“受命官员,对于这个任命,必须支出一笔价值和任命相当的款项”;“无论什么人,只要有大帽子八行书,就可当得;真正打过仗、立国功的人,反都隔起来没有饭吃”。而“大帽子八行书”,只有钱才能弄到。另一个做官的道路,就是纯粹的购买,这是完全受到当时法律认可的,并且一年比一年更普及。”第五回,江西何藩台与兄弟三荷包失和,三荷包吵着要算分家账,报出账来道:当初捐知县,捐了一万多;老太太去世,又从家里搬出二万多来弥补亏空;等到服满,又给人家一万多;后来捐知府,连引见走门子,又是两万多。求官既然花费巨额的投资,当然就要在任上获得尽可能多的回报,贪污、受贿也就自然难免。
第二,深刻揭示了官僚的愚昧与无能。第五十三回,“洋务能员”毛维新自以为是在江宁做官,所以单拣了道光二十二年的《江宁条约》作为立身之本,并且背得滚瓜烂熟,自夸说,将来办交涉就不用怕了;至于什么《天津条约》《烟台条约》,因与江宁无关,就毫不留心,朋友虽加劝说,仍顽固不化,看来竟是要糊涂一辈子了。
随着外国资本的输入,中国的土地上出现了许多的银行。余荩臣总办厘金,大饱私囊,所赚银子存在上海的一爿银行里。此事被都老爷所参,藩台自告奋勇去上海查账,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原来他只知道“上海外国银行”的名头,却不知道上海的银行,“单只英国就有麦加利、汇丰两爿银行,此外俄国有道胜银行,日本有正金银行,以及荷兰国、法兰西统通有银行,共有几十家呢”(第三十三回)。藩台只听说过有个汇丰洋票,更不知道其他,于是就去汇丰查,但又碰上礼拜天,银行不开门,扑了个空。第二天再去,投帖的前门大呼接帖,也无人理睬。从后门进去后,只说要找外国人,也无人搭腔。其结果藩台深悔自己多事,查账的事也只好作罢。
总之,《官场现形记》是以整个的晚清官场作为其暴露对象的。所暴露的人物是无所不包的,“从那最下级的典史到最高的军机大臣,从土匪出身的到孝廉方正出身的,文的、武的、正途的、军工的、捐班的、顶冒的,——只要是个‘官’都有它的份”。所谓“现形”,本质上就是暴露,而暴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疗救。
与《官场现形记》在改革的背景下对官僚体制全面而系统的暴露不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更侧重于对官场丑类进行道义上的谴责。小说第三回写了一个出身王府丫头的流娼,为了做诰命夫人,出钱为嫖客捐了一个道台;另一个候补道为了巴结制台,竟将夫人送上门去辱。把官场中的行径用“男盗女娼”来总结,作者的愤慨程度一言而喻。这样写的目的,“就是呼唤法律的完善与真理的伸张,就是在呼唤进行认真改革”。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还十分注重揭露官僚的腐化和颟顸误国。南洋水师是清朝海军的重要力量,但驭远兵轮的管带在海上遇见敌舰,逃窜不及,竟放水将船沉下,乘舢板逃回。第二七回,写担任守卫紫禁城重任的神机营,当兵的都是黄带子、红带子的宗室,每人都用一个家人,每个家人都代他老爷带着一杆鸦片枪,因此出起队来,五百人一营的,却足足有一千人,一千杆枪。试想这样的军队还能抵御外辱吗?
刘鹗曾说过:“仆自甲午以后,痛中国之衰弱,虑列强之瓜分,未可听其自然,亟思求防御之方,非种种改良不可。”他的《老残游记》没有像《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那样宏观式地展现社会全貌,而是以一个摇串铃的江湖郎在两个月的短暂游历为着眼点,理性地思考那时中国社会的弊病与疗救的措施。其同样看到,旧的官僚体制是改革的主要对象。“他要剖析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在一定程度上堪称为‘清官’的官僚,并由此揭示官僚体制弊病的更为本质的方面,道出如何着手改革的正面意向来。”小说中的山东巡抚庄宫保,受命来齐河县会审贾家三十口命案的刚弼,他们虽都能称得上“清官”一类,但做事刚愎自用,脱离实际,误工、误民,滥用刑律。
刘鹗的改革观,主张和谐。第十回写申子平与玙姑弹奏《海水天风之曲》,然后借玙姑指出,不同力量存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不要求他们完全归于同一,只要求他们相调相协。刘鹗主张“心平气和”,不赞成“北拳南革”的过激行为。第一回,写老残对文章伯“打死驾驶的人”的痛快主张的反应是“此计甚妙”,只是“不会成事”。第十一回又写黄龙子谆谆告诫说:“太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伤食;饮得痛快,病酒。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国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这种痛快,不有人灾,必有鬼祸,能长久吗?”刘鹗看到了改革的要害,看到了正确处理各种力量的关系。
1897 年,曾朴继承亡父遗志,赴上海寻觅发展事业的机会,与谭嗣同、林旭、杨深秀等力主改政的青年在一起,深深感染了他的改革热情。曾朴怀着历史的动机进入创作的时候,他注重的是历史深层的文化,他的《孽海花》着重写新时代的递嬗与变迁,其目标是为了唤起对历史演进方向的思考。曾朴站在20 世纪起点“革新时代”的历史高度,截取19 世纪60 年代至90 年代的三十年,来记录西方文化冲击所带来的“文化的推移”“政治的变动”。他把全新的“世界”观念引进了中国士林,西学取代了“夷狄”,他热情宣扬西学,冲击着旧的文化观念,在思想领域已有全新的世界观。
从以上的晚清四部谴责小说来看,对社会深层次问题的反映也是经过了一个嬗变过程。越到后期出现的此类小说,所反映的问题也越深刻,要求社会变革的旗帜也越明确。这与晚清作家科举心态的新变及时代士人对社会改革的要求形成呼应。
当然,在小说作品中反映科举取士的不公与种种丑态,并不是自清代开始的,明代的许多小说中批判和反对的态度也是随处可见。江盈科在《雪涛谐史》中,写秀才熟读《千字文》便可中状元;姑苏冯时范年近六十还未曾及第,至其子夭折,中第后乡人戏称:“冯时范死得,却中了;冯嘉谟中得,却死了。”董说的《西游补》中,孙悟空到青青世界的万镜台,看见科举放榜之时,落榜者或自杀或吐血,士子的各种情态尽现眼底。这些也是在显示明代科举制度对士人的戕害。
八股取士自明初开创以来,一直延续到清代晚期。明清小说的发展也有一脉传承的特性。譬如世情小说,自《金瓶梅》时成熟到《红楼梦》走向巅峰,思想艺术上的传承与借鉴是必然的。明代与清代的小说中有着相似的对科举取士中的黑暗点的揭露,也并非巧合。当然,明清两代各自的社会历史又有自身的特性,特别是清代后期,由于外来势力的入侵,国门的打开,科举制这种选拔官员的制度,已不适应晚清社会对人才的需求,逐渐被废黜。所以说来,放眼整个清代,科举在士人群体中的地位也发生着变化。大致为:清初士人对科举持一种积极的应试与歌颂的态度;清中期士人则对举业过程中暴露出的种种弊端逐渐进行揭露;到了清晚期,士人开始对官僚体制、对科举制度本身产生怀疑、否定,并进行抨击。
小说作品通过塑造艺术形象来反映社会现实,并表达作者对社会某方面现象的看法。清代不同时期小说中所描写的科举事件,展现的科举人物,都有很大的不同点,这既能说明不同作者对科举的不同态度,又能说明一个时代多数士人对科举的心态。黄人说过:“人心与世运进化同途。”纵观整个清代社会小说作者的科举心态,它并非是静态的、不变的,而是呈现动态发展变化的态势。而这种变化便可从不同时期的小说作品对科举取士、官僚体制的态度中反映出来。
社会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附着在其上的各类制度文化也是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用静止的眼光评价发展的事物,必然会走向偏颇。影响一种文体的生成,或者说某一类文体中某一文化现象的变化,是有着复杂的原因的,除了社会历史的变迁、文体的演进对文学的影响之外,士人某一种文化心态的形成与变迁也对文学的发生、发展有重要的影响。因而,用发展的眼光看清代小说作者在不同时期的科举态度,会有益于我们重新认识不同时期文体演化的内在规律,可以为文学的发展演变找出新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