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权
[散文]
我很喜欢昭通这个地名:把中国的地名文化关于生活哲理和人们的希望、梦想,形象而生动地道了出来,给人启示和想往。
史载,在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昭通名叫乌蒙,直到清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实行改土归流后,云贵总督鄂尔泰认为“乌蒙者不昭不通之至也”“举前之乌暗者易而昭明,后之蒙蔽易而宣通”,便上奏雍正准许,改乌蒙府为昭通府。便有了昭通这个名字。昭通这个地名迄今己有280年的历史了。虽然清统治者改其名是为了彰显功名,名垂青史,却难改昭通贫困之面貌。但我认为这个名字从其地理位置上看,也算改得恰到好处。昭通位于云、贵、川结合的乌蒙山区腹地,东邻贵州毕节,西连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北部金沙江对岸就是四川的宜宾市。秦、汉以来一直是南方古丝绸之路、又名五尺道的要冲。乌蒙山高谷深,盐津县石门关固锁南滇,相传秦李冰为打通乌蒙锁匙,修五尺道出关。唐代天宝之战后,上下深感战争给国家和边疆人民带来的灾难,大理国再度归顺中央王朝。唐贞元十年(公元749年)御史中丞袁滋奉命赴滇,册封异牟寻为南诏。袁滋途经五尺道进入石门关时,特停息摩崖题纪。经千年风雨的袁滋摩崖,成为中华各民族团结友好、国家统一的历史标志,具有“维国家之统,定疆域之界,鉴民族之睦,补唐书之缺,正在籍之史,增袁书之迹”的国家级文物价值,见证了乌蒙昭通是中原文化与古滇文化的交汇点,史称“锁钥南滇,咽喉西蜀。”是云南通往内地和中国通向南亚和东南亚的双向走廊。这个地名也算改得名副其实。
秦开五尺道,也是昭通之路的起点。
昭通最早进入我视线,是在上大学时读到艾芜的《南行记》《漂泊杂记》。1961年春,我在藏书丰富的四川大学图学书馆,借到1935年艾芜在上海生活书店出版的《漂泊杂记》,记述了他1925年5月孤身南行,从四川经五尺道进入昭通,又从东川到昆明,再到滇西、缅甸的一段传奇经历,其中有好几篇作品,如《滇东旅迹》《滇东小景》《在昭通的时候》《江底之夜》《边地之夜》《进了天国》等,都是写昭通和乌蒙山腹地的。印象最深的是,他写昭通“那是云南迤东的一个大城市”,城里还有“旧书铺子”,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也是昭通当时的一道文化风景。还记下了城门洞墙上张贴的一些传单,内容是“激动着五卅事件的浪潮,声言要用武力驱逐驻在当地的英美烟草公司的经理人,下面署名:昭通学生会。”足见乌蒙山中的这个昭通,在上世纪20年代信息就比较灵通,外边的家国大事也触动着它的神经,进步学生还组织起来,声援五卅运动。当然他也记下滇东一带的贫困和盗匪猖獗。在江底住进野店,老板娘把他的包伏翻了个遍,见无值钱的东西,深夜为匪的野汉进来,她一个没有“油水”的眼神,才使艾芜幸免一难。滇东一带,底层百姓贫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保商队也是沿路抢劫,那怕一块盐巴也不放过,甚至昭通街上公开摆摊零卖鸦片,“鸦片的气味,洋溢在各条街巷。”艾芜为此感叹道:“文化不发达的地方,文化的侵略毕竟是很难抵御的。全中国都需要尽力发展自己的文化,昭通是可举的一例。”可以说自改名昭通200 多年以来,大概有200 余年,虽有美好的昭通之名,实为山峦叠障,峡谷幽深,不昭不通也,难显其历代统治者的丰功伟绩。当时未去过昭通的我,总是怀着一种神袐而好奇的向往。特别想知道,昭通在新中国成立后,是否变得真像这美好的名字一样,昭明通达,人民幸褔。
我也是和昭通有缘,大学毕业,学校按我填报的志愿,把我分配到云南工作。迎我进入云南的,就是昭通这片大地。我们几个穷学生在四川泸州包了一辆来云南拉货的解放牌卡车,经贵州毕节进入鸡鸣三省的昭通威信地域。我们知道,这里就是毛主席的长征诗写的“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区域了,党中央为贯彻落实遵义会议的决议,在这里召开了著名的扎西会议,落实了毛主席回到中央领导岗位的决定。当时,我们还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让我感慨的是,当年红军把乌蒙山当泥丸子越过的地方,如今已修建了公路,昭通的五尺道,也即将成为文物了,我们再也不像艾芜那样,要用双脚走个一两个月,还要经历各种生死艰险才能抵达昆明。那时社会清明,盗匪已绝迹,虽在乌蒙山行车几个小时难见人烟,却是山清水秀,还有彝族老爹送我们烧洋芋。进入昭通地域后,汽车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我们这些到边疆的建设者,送到了宣威转火车,来到了“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昆明。
于是,在我的印象中,路,成了昭通这个美好地名的象征。路,也是昭通人由贫穷到温饱、小康的见证。路,呈现出昭通达南北的风雨历程。也是我后来几次到昭通,能从路上,不断感受到昭通最直接最具体的时代变迁了。20 世纪80年代中期,我和编辑部的杨浩东到昭通参加笔会,清晨从昆明东站坐客车,历经整整一天的颠簸,天黑尽了才到达昭通城。迎接我们的昭通文友说,他们已在车站等了两个多时辰了,让我感动。至于沿途的记忆,令我不忘的,就是江底,那是艾芜住野店差点送命的地方。而眼前的江底镇,因为有这条通达南北的公路,开始热闹起来,高楼平地而起,和江岸的群峰并肩耸立,街上挤满了南腔北调来做生意的客商。开店的,摆摊的,时尚衣裤,五金电器,修鞋缝衣,凉粉小吃,使峡谷小街,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机。远远的,那座凌空而过的铁索桥,像一页凝固的历史,记载着从这铁索上走过的商旅,他们从这里走出去,走向南亚、东南亚。铁索桥,承载着南方丝绸之路的千年风雨。自然,从这里也走出了龙云、卢汉,还有从奴隶到将军的罗炳辉……当那一面面镰刀铁锤旗、五星红旗从桥上飘过后,峡谷的天空便亮开了,也开启了昭明乌蒙,通达天下的一个新时代。于是,跨越大江峡谷的时代大桥,像一座里程碑,新的长征,昭示着人们,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不过几年时间,这条出乌蒙,通达南北的公路,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从我来云南走过的三级公路,变成了双向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几年前的春节,我儿子开车,一家老小从昆明回老家重庆万州省亲,走的就是这条贯通南北的高速公路,清晨离开昆明,途中还因春节车流量过大或路面结冰的几次堵车,但也就一天时间,翻越磅礴乌蒙,过昭通,出石门,经宜宾,跨渝万,天黑之时,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万州故乡,真是磅礴乌蒙化通途,千年古道一日还。所用时间,比我那次从昆明到昭通还要少一个多小时。现在昭通的朋友告诉我,这样出省的高速公路,还有一条沿金沙江北上,进攀枝花,过西昌进入蜀道不再难的川陕了。更让我惊喜的是,在前不久从昆明到昭通的高铁也通车了,一个通达天下的交通线,连结在云南出境的一带一路的快车道上,昭通,可真正是通达天下的大口岸呢。
最近,我再一次经这条高速公路,来到了昭通,昭通日新月异的时代变迁,就像这高速公路的风景一样,让人目不暇接。在昭阳区,更让我感受到一条时代的小康之路、幸福之路,紧紧地和人们连在了一起。
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后,人民站起来,当家做主人,是昭通的第一次巨变,那么,在站起来的基础上改革开放,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打响脱贫攻坚战,构筑了一条通向小康富裕的幸福之路,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新征程。在昭阳区的大街上,从年轻人匆忙的脚步、老人、孩子的笑脸,无不呈现出昭通人的责任感和物资充足,精神充实,心情舒畅的获得感、幸福感。走进昭阳区,无论是在洒渔河畔两岸的苹果园里,还是在靖安移民新区的火热工地上,都让人感受到这条昭通人奔小康的幸福之路,是如此的壮丽和宏伟,又是如此实在地和每个昭通人连在一起。记得去年春天走进靖安新区时,决战100 天的攻坚战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在新中国成立70 周年的喜庆日子里,这里将迎来昭通6 个县区的4 万多人入住,一个幸福的靖安新区,就是昭通人异地搬迁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典型之路。据昭通朋友说,靖安新区在去年底就全部建成了,入住的4 万多贫困人口,不仅住上了现代化的安居房,而且衣食无忧,通过安置区党组织和管理服务中心,社区干部对易地搬迁贫困户实行挂包服务,对6000 多户贫困户包挂到人,培训就业技能,帮助他们在社区内外人尽其才,各尽所能,实现精准脱贫。
我一直不忘在洒渔的联合大村所见到的一幅照片,村支书指着村委会墙上的照片说,共和国的总理李克强来村里考察扶贫工作,是他陪着总理爬上海拔两千多公尺的高山上,走进贫困户杨春兰家,由于房屋太窄,总理不小心拌倒了柜子上的一筐包谷,他连忙弯下腰把地上的包谷一颗颗捡进筐里。被随行的记者抓拍了下来。当时总理还反复叮嘱,这样的房子再也不能住了……这以后他们加快了移民新居的建设,像杨春兰这样居住在高寒山上的80 多户贫困人家全都搬进了通水通电通路,又有扶贫产业的移民新村。不过才一年多时间,这80 多户人家,已有90%精准脱贫。他动情地说,他们的这一条脱贫之路,就是党中央设计和指挥构筑的。远的不说,党的十八大以后,习近平总书记,李克强总理,都先后来昭通考察,亲临一线部署脱贪攻坚战役,夯实精准脱贫致富路。在村里的墙上,有一条标语写出了他们的心里话:走上幸福路,感恩共产党!
是的,昭通人走上这条精准扶贫精准脱贫之路,使一个全国贫困县最多的昭通,在当下就有昭阳区、鲁甸县、巧家县、彝良县、盐津县、大关县、永善县退出了贫困县,走上了奔小康的幸福路。昭通人说:这条路紧连着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紧连着千百万革命先烈用鲜血凝固的新中国基石,紧连着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如今,昭通人走上了一条昭明乌蒙通天下的快车道,开始了奔小康的新征程。
昭通之路,还正在向前延伸,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古人说,金沙江盛产沙金,有“黄金生于丽水,白银出自朱堤”之说。丽水即金沙江,朱堤指昭通。千百年来,淘金人栉风沐雨淘沙金,却“不识官家金铸槛,几多黔首失光明”。而今人不走前人路,或是曾经的“万粒石沙一粒金”的金沙江,再无金沙可淘了,或相信“石来运转”的俚语,要用石头变钱财,或追求风雅,认为石头里有风光、有图画、有历史、有风云、有生活哲理。一句话,石头有文化。于是,金沙江里淘石头,或到江畔沙滩捡石头,成为金沙江上的一道时尚风景。
金沙江从青海玉树一路穿山越谷,沿岸尽是悬崖峭壁,急流险滩成为连环套,恐怕捡不了石头,却丟了生命。
但金沙江从青海玉树像条巨龙奔来,进入云南昭通水富后,却变得温顺了,沙滩、石坝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千奇百怪、色彩变幻的各种石头,不知是谁在这里捡石头时,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一句“要寻奇石到水富”,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于是,神州大地上的奇石专家、还有从石头里淘宝的生意人,云集水富金沙江畔。他们江底捞石,沙滩捡石,租房卖石,年年月月,春夏秋冬,成千上万的“石民”,便扎根水富大地,还建起了一座“石头城”,使这里成了金沙石最大的交易市场,也是金沙奇石最大的展览观赏地。
我虽然没有“石来运转”的机缘,但对石头却怀着虔诚的敬意。认为石头是有生命的,有性格的。石者,实也。石沉,实诚之谐音,老实的象征。坚石,与钢铁碰出火花,坚硬的品性节操,在火光中闪耀。赏石,于我首先是敬石。石语,就是最真实的心里话。我做事作文,常以石作标准。我的文章不少就是以石言为笔名的。
无论在金沙江畔的沙滩上捡石,还是在石头城观石,面对那些遍地奇石,就觉得那些石头都有一双真实的目光要和我交流,甚至每一块奇石都以它们的形态、石面上的线条、图画,倾诉着各自的经历。有的在说,要感谢这一江激流水功,才使它们昭显出各自的力与美。有的要告诉我,是这一条奔腾向前的金沙江,才使它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它们发自内心的话:感恩金沙江,感恩中华民族最长的母亲河长江。
是的,金沙江作为万里长江的上游,其源头就在属于巍巍昆仑山脉的唐古拉雪山。从青海玉树的通天河以下,就叫金沙江了,一路奔来,行程达3600 多公里,到昭通水富和横江相拥抱,流进宜宾段后,就叫长江了,这个落差达到5000 多米,那是多么巨大的力量啊。这一路行程,带来的巨石,有的高大如一座座楼房。而金沙江又把大自然的伟力神功汇集在急流浪涛上,把沿路带来的那些石头,雕琢成这些神奇无比的奇石。而那些缺少坚强性格的风化石,却化成泥沙被淘汰了。留下的这些奇石,金沙奇石,不仅有石的操守,也有金沙江的品性。这是石与水的磨合,是强强交融后的重生。
这是一块经历了3000 公里的巨型雪山石,石顶水晶般的石质,像昆仑山上的冰峰,中部大理石的躯体,光滑而坚硬,下部石质浸在水中,大部被绿色的青苔覆盖,它屹立在沙滩上,年年岁岁,岿然不动。直到被一个广西柳江淘石人发现,用吊车起运,成为镇馆奇石。有人出千万巨资,也不为所动。而它却在这里向每一个晋拜者和观石人,用石语诉说着金沙江和它3000 多公里的艰险行程。传说在千万年前,从雪山飞奔而下时,还有一座和它大小一样的巨石,带着西王母娘娘的嘱托,要来万里长江做桥礅,连接长江天堑变通途,但在高天急峡雷霆斗的虎跳峡,上苍却命它的同伴留下,说是在千万年后筑坝可用。但却为密林的老虎过江搭了个石礅,成为虎跳石。而它经历千难万险到水富江段后,被这里美丽的田园风光迷住而留下观赏。谁知千万年对它不过眨眼功夫,万里长江早已天堑变通途,再也用不着它去做桥礅了……浪漫的故事,不仅在这座雪山巨石上,那些数不清的奇石,也大多有一个浪漫的故事,金沙江本身的、整个宇宙大自然的、人间烟火的、历史的、爱情的、甚至时代变革的,这些石头都以它们各自的故事,向你诉说着。这些故事,有的是千百年前就有的,有的是时下人们根据石相新编的。有一位来自四川的作家,也是奇石收藏家,他用了七八年时间,收集了系列的工农红军万里长征到新中国成立的奇石组合,其中一块的石面上,显出红一方面军皎平渡口过金沙江的自然图画,伟人站在江边石头上挥手姿势,惟妙惟肖,真让人拍案惊奇。而大自然的金沙江,从通天河以下,如长江第一湾奇石、虎跳峡奇石、水富卲女坪奇石……真是千姿百态,形似更神似。
这些奇石,见证了一条大江的伟大历程。这些奇石,来自金沙江不同的地段,带来各地不同的地理风光和民族风情,它们和金沙江心心相印,命运与共,有的石头,还走完了金沙江的全程。金沙江的石头里,奔腾着一条永远的金沙江。
我出身在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东北部一个叫后山的贫困山区。也许是我们那儿的气候、土壤问题,洋芋希罕,遍地红苕(薯类)。因此我直到20 世纪60年代初期上大学时,才知道有洋芋这个东西。当时赫鲁晓夫在匈牙利的一个工厂发表演说,宣扬他的共产主义,是“一盘土豆烧牛肉的好菜。”接着毛主席在他的词《念奴娇·鸟儿问答》中以诗人的幽默讽刺他的共产主义是:“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赵朴初老也在他的散曲《某公三哭》中写道:“光头儿顶不住羊毫笔,土豆儿填不满砂锅底”以回应。何谓土豆?有同学告诉我,就是马玲薯,也叫洋芋。我想,虽然“赫光头”的共产主义是假的,但他用土豆加牛肉来形容其共产主义,也说明土豆是个好东西。查阅植物资料,洋芋的营养价值很高,富含蛋白质,有人体需要的8 种氨基酸。维生素C、B 是苹果的4 倍,具有润肠胃、抗衰老的保健作用。在读大学的艰苦岁月,也一直是红苕为主,从没有吃过洋芋。
谁知直到大学毕业,在来云南乌蒙山的一个山角落,平生第一次吃到了洋芋。
那时成昆铁路,贵昆铁路都还没通车,我们几个穷学生便在四川长江边的一个小镇,凑钱包了一张到云南拉货的破卡车,沿着艾芜南行的路线,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乌蒙山的崇山峻岭中爬涉龟行,常常是大半天,沿途找不到一点吃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那是一个骄阳火辣的下午,司机见路边包谷地旁有个窝棚,便停下车来,说去找一碗水喝。只见里边有一个彝族老爹,正在火塘里烧着像红苕一样的东西。司机递给老爹一根春耕烟,说道,“我们这几个学生娃是到云南去支援边疆建设的,一路上找不到东西吃,能不能卖我们几个烧洋芋?”啊,这就是我早都想吃的洋芋!此时,望着它焦黄的表皮,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真想伸手就去抓来吃。老人打量着我们,什么也没说,便把烧好的洋芋,全给了我们,还送了一碗糊辣椒。我们喝着他砂锅里的开水,吃着烧洋芋醮糊辣椒,很是享受。老爹望着我们在饥饿中一个个的吃相,脸上的皱纹流出了慈祥的笑容。
当时,我感到那种香甜,那种奇妙的滋味,无法言说。也许是第一次吃洋芋,也许是太饿的原故,我觉得是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的食品。那种幸福感,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我们临走时,每人掏出一元钱给老爹,他摆摆手,坚决不要。直到我们离开,老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但他那美好善良的形象和那凝结着一位彝族老人深情的烧洋芋,却一直伴随着我,成为一种永远的美好情结。50 多年过去了,洋芋这一美的象征,总让我到任何一个地方,都爱去吃那儿的洋芋,凡是和洋芋有关的人和事,都吸引着我,让我着迷。
那是17年前,在小凉山的万格梁子高山上的一个彝族村子,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带我去访问一个小凉山的洋芋种植大户阿苏天喊,一见面就让我吃惊,高大英武的身板,挺直的鼻梁,光芒四射的眼神,是一个典型的彝族汉子。此时他正用手机和四川大凉山的洋芋买主讨价还价,宏亮的声音四山回应:“老表,就是这个价了,一块也不少,你要是不要,明天内蒙的老板就全拉走了!”说完关掉手机,对我们说:“见笑了,做生意,没有点魄力不行!”我暗想到,我这个省级文学刊物的主编都还没有手机,他就现代化了,看来他真是种洋芋发了。他告诉我,这还是鲁若给他们带来的一条致富路。原来这里穷山深谷,山坡只能种洋芋,彝族人吃的也是洋芋。但世世代代种下去洋芋退化了,种出来的洋芋只有鸽蛋大。鲁若他们搞了个脱毒洋芋科研所,培育出的脱毒洋芋原种子,推广大家种。人们一看那些只有樱桃大小的种子,都不愿种。阿苏天喊说,他愿试试,结果那些小种子就变成了鹅蛋大、甚至拳头大的大洋芋,亩产也由过去的一两百斤,提高到3000 多斤。榜样的力量比什么都管用,第二年整个村子、整个小凉山,都种上了脱毒洋芋。贫困的小凉山,也开始脱贫致富了,不少人卖洋芋,用洋芋换大米,用洋芋养猪,生活质量大大提高。我后来又去过几次万格梁子,不少人家靠种洋芋,新房、电视机、洗衣机、汽车也有了。一个瞎眼老奶奶,紧紧拉着鲁若的手,不住地喊着“鲁若洋芋,鲁若洋芋……”幸福的泪水涌出瞎眼,我也被感动得流出了热泪。
从老奶奶家出来,鲁若指着云雾山中的那些山坡梯地说:“这都是我们小凉山的美丽产业。”云雾随风散去,山坡梯地闪出一片片雪白的亮色,似大雪覆盖着群山,像银片在山坡上闪光。六月“飞雪”,飞出的是满山遍地的洋芋花。站在山上往下望,那雪白的花浪,仿佛使整个小凉山都滚动了起来。诗人动情了,自语道:“洋芋花,洋芋花,小凉山因你而美丽,你是小凉山最美的花。”
是啊,洋芋花,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望着这气势非凡的洋芋花浪、花潮、花山、花海,我突然又想起了50年前乌蒙山中那个送我们烧洋芋吃的彝族老爹,也许他早就离开人世了,是他美好的情意使我第一次和洋芋结缘。我觉得,此时他就在这洋芋的花海花潮中,向我招手微笑呢。
最近,我有幸两次走进昭通,两次走进昭通的苹果园。
四月深春,昭阳区的洒渔河畔,一马平川,苹果树的汪洋大海在春风艳阳中,泛着一望无际的绿浪。苹果树的枝叶间,已经结出了碧绿的小果子,闪耀着青嫩的光泽。陪同我们采访的洒渔河镇的书记说,今年又是一个苹果丰收的年景。他还告诉我们:以2017年为例,在昭通种植苹果已达40 万亩,收入上万元的果农5万多户,助30 万农民脱贫。现在昭通苹果的种植、产量、产值、外销出口又上新台阶,昭通苹果还荣获全国农博会银奖并获得产品地理登记标志保护。昭通苹果书写了一个精准脱贫的时代传奇。
这个时代传奇,在从高寒山区搬迁到洒渔镇联合大村的一个姓杨的贫困农民家中,有很生动的呈现。这个女人可不简单,住在山上时,就见过来昭通视察的共和国的李总理。是总理的嘱咐,化成了联合大村一幢幢配套齐全的安居房,和她原来的破草房比,就是住进了人间天堂。为了让她尽快脱贫,还让她承包了一片从荷兰引进的矮化早熟苹果园,又派出专人,手把手教她科学种植苹果,压条、间种、打花剪枝疏果,施肥除草,套袋垫反光锡纸……帮扶技术,精准到位。她说,她一生最开心的两件事,一是见到了李总理,还让她搬迁到舒适的新房子。二是学会了科学种苹果,这种苹果,一年开花,两年结果,见效快,收成高。一开始收入就达万多元,第二年就脱贫了,真是农民脱贫的“金果果”。
我和昭通苹果有缘,在金秋时节,再次走进昭通市洒渔河畔的苹果园。沿路上,到处都都是装着满车苹果的车辆,运进城镇,运往外地甚至东南亚。街边房头,苹果堆成的红色果山,一座挨着一座,气势壮观。空气中,弥漫了清淳的果香,芬芳扑鼻,让人兴奋,又让人沉醉。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见过共和国总理的果农,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今年的收成如何?她一听就说,你是春天来过我家的张老师吧?口气充满了兴奋和甜蜜,说一年更比一年好,今年苹果大丰收,忙不赢了,苹果把在外边打工的ㄦ子喊了回来。他一见满园压弯枝头的金果果,还说再也不外出了,就留在家乡种致富果呢……
我们走进一片果园,只见所有苹果树都被沉甸甸的硕果都压弯了枝条,这可不是万绿丛中点点红,而是万绿丛中一片红、一望无际的红。这是苹果成熟的红,这是秋天丰收的红,这是我们中国人最热爱的喜庆红。在这苹果红中,我仿佛听见了从大山深处搬到洒渔种植苹果的贫困农民,发自内心的欢笑声,看见了昭通数万果农脱贫奔小康的幸福面容。这喜庆的红,在昭通的大地上,把我们民族的中国红,就这样生动而传奇地呈现了出来。
眼前的这片苹果园,是一家彞族农民种植的,让人眼睛一亮的是,不仅是那些压弯枝头的苹果红,还有正在园中摘收苹果的几个彝族姐妹。她们都穿着干净漂亮的民族衣裙,红底衬花,满身喜庆,就像过节一样。其中的一个说,今天是她家苹果开摘的日子,也是她们家的丰收节,就穿着民族盛装进果园了。说着她们顺手就从一棵树上,摘下几个大红苹果,送我们品尝。我拿着比拳头还大的红苹果,正要削皮享用,她们都笑了,忙说道:你不用削皮,连皮吃更有营养呢!见我有些生疑,一个还解释道:不用怕有残存的农药,我们都是生态种植,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挂果后,每一粒小果子,都套上纸袋,不仅可以保证果实的品相均匀光洁,也可预防各种污染,放心吃好了。于是,在这丰收的果园里,我们连皮带肉地大口吃了起来。的确这昭通苹果,肉质嫩脆,味甜适中,香气袭人,真是苹果中的佳品。她们还说:她们从小就听爷爷讲昭通苹果,还把他们带到一棵老树前,说那棵苹果树至少有60 多年的历史了。在整个西南地区,昭通是最早种植苹果的地方。
的确如此,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书写了一页昭通苹果的世纪传奇。
我第一次知道昭通苹果是在1976年的秋天。那时一位在通海工作的昭通洒渔籍业余作者,从家乡探亲回来,路过昆明来看我,送了我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他说这是他家乡出的昭通红富士。过去我只知道山东苹果,想不到乌蒙山中的昭通也出苹果,吃后的口感还更好。他说,昭通的气候属温帯到亚热带的过渡地区,土壤也对苹果的生长有利。昭通很早就引进了苹果种植。
我想,这也和昭通这片神奇土地的地理位置有关。早在2000 多前,秦开五尺道,通往南亚东南亚的南方丝绸之路,穿越磅礴乌蒙,昭通就是一个重要的驿站,使其具有吸纳天下一切优秀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开放胸襟。正是在这点上,在广阔的大西南,昭通有幸最早引进苹果种植,它才书写出了昭通苹果的世纪传奇。在1926年,一个名叫贾海义的法国人,通过滇越铁路,把欧洲的苹果引进昭通。不过,这并没引起当时的国民政府重视,好景不长,也就自生自灭了。到了20 世纪30年代,吴漪奇博士又从印度引进一批苹果苖,几经风雨,先后寿终正寝了。新中国成立后,昭通的苹果种植提到政府的议事日程,开始了苹果的规模化种植,到今天,还可以看见1956年引进洒渔种植的两棵苹果树王。苹果树王的年轮上,记载着昭通苹果的许多传奇故事。早在1975年农业部、外贸部召开的全国苹果外销建设会议就决定,把昭通定为苹果种植的外销基地县。昭通的开放品性,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弘扬,特别是在党的十八大以来,昭通市委、市政府用苹果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引进了20 多家苹果企业,建立起了20 多个苹果种植示范区和庄园,培育出受广大商家和顾客欢迎的“昭阳红”苹果品牌,唱响了一曲昭通苹果的时代壮歌。昭通苹果树成了农民脱贫的摇钱树,苹果就是果农致富的“金果果”,“昭阳红”必将红遍天下。以2018年为例,在昭阳区的永丰、洒渔、太平、北闸等乡镇,苹果种植面积上升到50 万亩,产值达到57 亿元,有30 多万果农靠种植苹果致富。如今他们家家住的是新楼房,使用的是现代化的家用电器,家用汽车、摩托奔跑在城乡。在前边那些枯燥的数据中,我仿佛从数字后的一串“0”字上看到,那不就是一串串丰收的红苹果吗?那不就是一页页昭通苹果的生动故事吗?
就这样,昭通红苹果书写了出了一个时代脱贫致富的浪漫神话,谱写出了一个世纪的伟大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