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索

2020-11-12 04:05:29翁筱
连云港文学 2020年4期

翁筱

林少峰总渴望能有一个神秘的器物,屏蔽住过去的时间。然而,他越想忘却,回忆反倒被时间的绳索系在过往的拐角处,把心扯得生疼。三十多年前,他居住过的那座古老的卫城和那条无名小巷,总是在脑海里反复播放着逝去的故事,许多细节沿着小巷一直蔓延。

1

这座唤作海门卫城的老城,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为防御倭寇所筑。林少峰所见到的老城已非当初面目,早已改名为海门市了。

那条小巷,其实只是林少峰从宿舍通往工作单位的一条捷径,是老城的街巷交汇到老城南门德风门外的城外之巷,并不属于老城范围,故而连个名字都没有。

小巷的北面连接着老城内由鹅卵石铺就的衙门巷,巷口毗连着一架巨大的水车,平日里总是安闲地沉睡着,浑身披挂着绿色的苍苔。水车下有条宽大而干涸的石沟,只有在丰沛的雨季里,才有并不怎么干净的水潺缓地流过。

小巷两侧杂处着一些低矮错落的砖木房子,间或有几幢青砖黛瓦的小庭院散布,算是最吸引人们眼球的了。东侧的房子稀疏一些,房后是一片水田,有一条土沟从连着水车下的石沟,通到一处不大的池塘。池塘边有一幢新建的六开间的四层楼房,这就是林少峰居住的地方。他的宿舍在顶楼的中间,有两间朝南的房子:一间作卧室,另一间里有一个简易的卫生间和一个临时厨房,这两间房子都没有阳台。虽然林少峰当时已担任副乡级的职务,但这样的待遇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来说,已是相当高的待遇。

小巷里不仅排水困难,道路也没硬化,一到多雨季节,常常是一路泥泞。那个时候,林少峰经过小巷,每每得踏在地上的石块或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然后像袋鼠一样跳过去。当他一路跳到那棵足以四五人合抱的大樟树下时,他才可以轻松地喘口气。这棵大树的树冠像一柄巨伞撑开在蓝天下,树冠下散落着几间平房,有两间连着的房子,分别开着一爿理发店、一间茶水站,开店的是母子俩。

林少峰之所以对那条无名小巷的印象如此鲜明、如此深刻,并不是因为曾经在这条无名小巷里居住了三年,也不是因为他曾上千次地走过这条无名小巷,而是小巷里烙印着他略显凌乱的初恋脚步,那里有他细微但饱满的感情,以及值得回味的痛楚。

2

林少峰与何书凝,就是在这条小巷里的那棵大樟树下相识的。

那是一九八四年中秋节前一天的午后,是一个星期天。当时,林少峰大学毕业后刚分配到单位,老城街道办事处管辖的范围,基本上就是残留在东南边的老海门卫城。

那天午后,林少峰刚下班回到宿舍,便去小巷茶水站泡开水。他先坐在那棵大樟树下,有些懒洋洋地仰起头,看雄伟的树姿,看一根根穿插有序的大大小小枝丫,再透过茂密的树荫看天、看云。

他估摸着这棵大樟树至少有两百个年头,或许没有这条小巷、没有小巷两边的房屋时,枝干粗壮的它就已经伸向四面八方了。那么多年来,用挤满全身的蓬勃的翠叶给人们遮雨,也给人们遮挡酷热的阳光。就像现在,无论太阳升到怎样的高度,散射出多么炽热的白光,这一块地方总是温柔地躲藏在它墨绿色的身影下,让人感觉仿佛隔绝了尘世,可以闭着眼睛安然而舒适地呼吸。

对于这里,林少峰已然熟悉。

大樟树下那个茶水站,是他每天傍晚泡开水必到的地方,若是碰到休息日,早晚还都得来泡一次。茶水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开的,她叫陈香莲,丈夫姓何,因此大家都叫她何嫂。由于茶水站里有一只整天烧着煤的大锅炉,里面又热又湿,何嫂就常年穿一双解放胶鞋,蓝粗布衣服外面穿着一件劳动布做的宽大的吊带围裙,两只衣袖上套着用土布做的袖套,头上还戴着一顶灰蓬蓬地带着长长垂沿的布帽,让人几乎看不清她的真实面目。不过,何嫂待人很热情,见到有人拎着热水瓶去泡开水,总是主动打招呼。

“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没生病吧?”林少峰要是出差几天后回去泡开水,何嫂就会关切地问。

“一个人在这里工作,要照顾好自己。”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又总是忘不了关照一句。

何嫂还有个特点,就是从来不点收街坊们递给她的茶水钱。

“自己放吧!”何嫂总会在你泡好水后要给钱时这么说。

“你就自己拿吧!”有时候,钱需要找回,她也总是这么说。那时,一热水瓶茶水收费一毛钱,泡开水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简易的铁皮盒子,里面都是些一两毛的钱,她从来不看也不数。

茶水店隔壁的两间平房里开着一爿理发店,开店的是何嫂的儿子何书群。小伙子二十出头,长得白白净净,初中毕业后便去学理发,后来自己开了这爿店。何书群很内向,不太喜欢说话,林少峰去理了两次发,与他聊过也不多。因此,林少峰除了知道他们是母子俩以外,并不知道他们家里还有谁。

那天,当林少峰在大樟树下把目光从树荫移开转向理发店和茶水店时,发现一个略显瘦弱的少女身影,那头瀑布似的长发吸引了他。

人生有时候很奇妙,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也许上天早已作好安排。林少峰记得当时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便下意识地站起身向茶水店走去。此时,那披着瀑布般长发的身影也从理发店飘进了茶水店。

“哦,大学生来了……”与往常一样,何嫂很热情地与林少峰打招呼。

随着何嫂的声音,茶水房里有一个身影飘到了门口。

“这是我女儿——何书凝,在读师范。书凝,叫林哥,是大学生,在街道里当领导呢!”何嫂边笑边介绍两人认识。

林少峰只记得之前来泡开水时,在何嫂热情的询问下,曾经告诉过她自己姓林,在老城街道办事处工作,但不知“大学生”和“街道领导”她是从何处得来的信息。直到与何书凝熟悉之后,才得知自己搬过来没几天时,包括何嫂在内的小巷街坊们,就从他住的那幢宿舍的邻居口中,获得了一些关于他的信息,甚至有人还打算给他介绍对象。

“林哥。”何书凝轻轻地叫了一声,双眼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看得林少峰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别干站着了!书凝,让林哥到隔壁沙发上坐会儿,要好好向他学习呀!”何嫂取下头上戴着的那顶灰蓬蓬的布帽,把头伸出窗户,笑着催促何书凝。这时,林少峰才发现何嫂有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只是头发挽着垂在脑后。

何书凝跨出门槛,用左手拉着林少峰的右手往隔壁的理发店走,好像早就熟悉了的朋友。两人踏进理发店门口,正在“嚓嚓”磨蹭剃须刀的何书群侧过头来,林少峰下意识地放开了何书凝的手。

何书凝让他坐在沙发上,又为他倒了一杯白开水,两人就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林少峰还时不时地与何书群聊上两句,何书群总是笑笑,最多也就回答一个“嗯”字。何书凝与她哥哥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是典型的“自来熟”,像一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从何书凝的言谈中,林少峰了解到以下信息:她今年十八岁,自小聪颖,琴棋书画一点就通。初中毕业时,她以声乐、钢琴、舞蹈三门艺术类课目全部第一的成绩,被台州师范学校特招录取,今年下半年刚读三年级,平时住在学校里,中秋节放假三天,她才回家来过节……

林少峰坐在沙发上忍不住打起了呵欠。何书凝忙问怎么了,于是他把自己昨晚单位加班,没睡安稳觉的事儿告诉了她。

“你怎么不早说呀?那就快回家睡一觉吧!”何书凝说着,不由分说地把林少峰从沙发上拉起来,略带推搡地把他送到门口。

“你下午好好睡,晚上再过来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林少峰双脚刚刚跨出门槛时,何书凝神秘兮兮地附在他耳边说。

林少峰回头看了何书凝一眼,见她一脸灿烂的笑容和满是期待的眼神,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少峰是一直睡到将近晚上十点才醒来的。

他的脑屏上闪现的第一个记忆光点是何书凝,是与她今晚的相约。林少峰迅速地看了下手表,唉,这一觉睡的……他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旋风似的冲出门去。

小巷里供晚间照明用的路灯很少,就巷口、巷尾和中间大樟树附近有。那天晚上月光较亮,但整条街看上去依然是灰蒙蒙的。林少峰快速奔到小巷中段大樟树下,发现理发店和茶水站都黑着灯,没半点动静。

“唉,今晚是失约了。”林少峰感到莫名的懊恼和失落。懊恼的是,与刚进入青春年华的少女第一次相约,就失信于人,多丢面子。也不知她等了多久,但心情一定很糟糕。失落的是,虽然与何书凝是第一次见面,更谈不上一见钟情——毕竟在他看来她还很小,小到连青春期少女基本的体态特征都还未显露,但他内心喜欢与活泼、灵气、可爱的何书凝在一起,否则也不会答应她晚上相见。更关键的是,这个还处于懵懂阶段的小女孩似乎也喜欢上他了,虽然,这种喜欢的内涵可能还不具备明确指向,但喜欢是肯定的,不然怎么第一次见面后就相约,还要告诉他秘密呢?

“唉……”林少峰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就在他带着懊恼和失落的心情将要离开时,丁字形街口附近响起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林哥,林哥——”稚嫩的声音显得低促而急迫。

“何书凝?”林少峰惊喜地回过身,一个瘦削的身影已迅速地朝他奔过来。

“何书凝——”林少峰叫得有些欣喜和兴奋。

“嗳!”应声刚落,何书凝已跑到林少峰面前,激动地伸出双手,轻揽他的腰身,头发摩挲着他的下巴和脖子,痒痒的。

“你怎么还没走呀?”“你怎么才来呀?”静默了一会儿,两人几乎是同时发问,两对眸子在昏暗的路灯下对视,又几乎是同时咧嘴笑了。

两人肩并肩坐在大樟树下,八月十四的月亮已经撑得圆鼓鼓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冠射下来,斑斑驳驳地照在他俩的脸上。

“何书凝,你下午不是说要告诉我什么秘密吗?”林少峰看着她有些偏黄的脸,轻声地问。

“今晚的月色很美,明晚的一定会更美。”何书凝答非所问。

“嗯,那是,明天是中秋节,月到中秋分外明嘛!”林少峰接着她的话茬说。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林少峰也不在意她的答非所问,随口念了一首中秋小诗。

“我读过,这是唐代皮日休的诗。不过,我更喜欢李商隐的:“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何书凝清了清嗓子,很认真地站起来念到。

“不错。李商隐的诗感情细腻,意境婉约,可以说是伤感唯美文学的典范。我也一直很欣赏李商隐,苏东坡有一句诗叫‘多情却被无情恼’,我认为正可概括李商隐的一生。多情者本来就容易自伤,何况想在无情的世界里苦苦寻觅真情的归所,最终却发现无处堪用其情。这落到每个人身上都一样,自然会觉得被这个世界辜负了!”林少峰娓娓道来。在林少峰表达上述观点时,何书凝听得非常专注,眼神中流露出钦佩之意。

“不过,多情却被无情恼,这话对于多情善感、深郁缠绵的李商隐而言,没有半分矫情,因为这世界当真辜负了他。”何书凝认真地说。

“看来,她小小年纪,对李商隐的了解也并非皮毛。的确,李商隐的诗中几乎贯穿着对自己身世和时世的悲恻感。”林少峰心下想。

“何书凝,咱们是不是有点说远了。你想告诉我啥秘密呀?”林少峰及时截断有关中秋诗的话题。

“不是正说着嘛!”何书凝貌似不悦地噘起小嘴,模样很讨人喜欢。

“啥?”林少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天是中秋节……”她有意停顿了一下。

“是呀!”林少峰马上接口道。

“中秋节是我生日……”何书凝垂下头眼睛看着地面,压低嗓音说。

“哎呀,恭喜,恭喜恭喜!”林少峰一连声的道喜。

“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何书凝边说边抬起头灿烂地笑了,看得出她的心情已多云转晴。

“祝贺,祝贺!热烈祝贺何书凝明日长大成人!”林少峰握住了她的双手。

“那明天晚上我给你过生日!”林少峰一本正经地说。

“好呀,好呀!可是,我妈说明晚给我过生日的,那怎么办呢?”刚一脸的欣喜劲儿,马上又由晴转阴。

“这样好不好:你先在自己家里过生日,晚饭少吃点,然后再到我这儿来过生日。咱们两边都不误,好吗?”林少峰出了个主意。

何书凝愉快地点点头。

不知不觉已近午夜,林少峰又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起哈欠。

“你真是瞌睡虫呀!”何书凝忍不住笑他。说罢,拉起林少峰的手,一直送他到宿舍楼下,然后一蹦一跳地消失在小巷的月色里。

3

第二天下午,林少峰提前一个多小时就溜班。

他购买了糖果、鲜花、蛋糕和一对派克钢笔,还有一串节日灯、一瓶葡萄酒。

林少峰回到家里,把隔壁厨房里的小方桌、小方凳搬到卧室,在床头和桌子上方悬挂好节日灯。

看看时间还早,林少峰便下楼信步在小巷里。

白露已过,虽然傍晚的风不再燥热,但从风中还感觉不出那股本该有的秋凉。环顾四周,小巷西边的晚霞还是那样红,东边升起的那一轮明月,却因日未落、夜未临而显得苍白无力。

林少峰在小巷里走了三个来回,西边的晚霞已渐渐飘散,老城里的灯火开始阑珊,东边的月亮也开始升高,月色已见清茫。他心里估摸着何书凝差不多该吃好饭了,便回到宿舍。

上得四楼,林少峰感觉身上有些汗味,便脱去衣裤,只穿了裤衩,披一条浴巾,跑进卫生间。正准备放水洗澡,就听见楼梯有轻盈的脚步声上来,接着隔壁卧室便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林哥——”,几乎与此同时,稚嫩而清脆的叫声在楼道里响起。

“哎。何书凝,请稍等一下!”林少峰见没来得及洗澡,便匆忙擦了一下身体,围着大浴巾就出来了。

“在洗澡呀!”何书凝站在四楼的楼道里,看到林少峰围着一条浴巾出来,并未转过身去避嫌,只是略带羞涩地笑了笑。

“你在门外等等,我进去穿衣服。”林少峰急忙推门进了卧室。“进来吧!”换好衣服的林少峰轻声喊道。

“林哥,我这件衣服漂亮吧!”顺手关上门后,何书凝便在屋子中间开心地转了一圈。林少峰这才定神看她,只见她上身穿了一件当时非常流行的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衫,衬衣的领口和袖口绣着淡紫色的梅花,左右胸口处各绣着一朵暗红色的牡丹,两侧收腰处则绣着浅粉色的玫瑰。

“海门刺绣呀,真漂亮!”林少峰夸赞道。那时候的海门刺绣,全是绣花女用手一针一线细细绣出来的,绣衣专供出口,为国家创造外汇。据说要弄到一件融合中西文化的海门绣衣很不容易,得通过关系找厂长批条子,以“不合格产品”的名义弄出来,价格自然不菲。

“好美呀!”在何书凝走过来后,林少峰近距离地观察衬衣领口、袖口、收腰处和前胸细密精美的刺绣,不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何书凝以为林少峰是赞美她,高兴得一蹦一蹦的,又旋转了好几圈,长发被旋得四处飘飞。她站定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已坐回到床沿上的林少峰。

“真可爱!”林少峰这一句倒是实话。正当青春年华的少女,穿着绣有淡紫色梅花、暗红色牡丹、浅粉色玫瑰的白色上衣,下面配浅蓝色卡其裤,腰间束一条窄窄的帆布皮带,衬衣下部塞在裤子里,浑身充满青春活力。至于美,在林少峰的认知系统里,女孩子除了悦目的脸蛋外,起码或者说必须具备玲珑的身体曲线,当凸得凸,该翘得翘。眼前的何书凝,虽然身高已经窜到一米六左右,但瘦儿吧唧的,这件衬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一般来说,读初中时期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这个时候,人真正的分成男人或者女人。不过,林少峰自己也是个迟熟品种,不仅读初中时没开始发育,读高中也没动静,一直到上大一,身体才开始发生明显变化。

正在林少峰胡思乱想的时候,何书凝也坐到了床沿上。

“哥哥早就答应,在我十八岁生日时给买件好衣服的。这件衣服就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与海门绣衣厂厂长的儿子是初中同学。”何书凝的神情充满了有个好哥哥的自豪。

“哦,怪不得,这个礼很重了哦!”林少峰当时的月工资是六十二块,听说这样一件手工绣衣得上百块钱。

“来,何书凝,接下来我为你过生日吧!”林少峰把她从床沿上拉起来,让她坐在小方桌边的凳子上,自己则在桌子另一端的凳子上坐下。

“哇,好丰富呀!”何书凝到底还是个孩子,刚才还一门心思炫耀着自己的新衣,没细看其他地方,现在看到桌上的生日蛋糕和各式糖果,便兴奋地尖叫起来,双手忙不迭地剥开糖果往嘴里塞。

“别急,慢慢来,小心噎着……”林少峰说罢,转身从床边的柜子上捧出一束鲜花:

“祝何书凝生日快乐!”

“长这么大,今天是第一次有人送我鲜花!”何书凝怔了好一会儿,看看鲜花,又看看林少峰。

何书凝没有接花,而是猛然扑到了林少峰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她像小猫一样躲在他怀里,他能感觉到她的胸脯和鼻翼在轻轻地起伏着。

“好了,好了,别把花弄折了!”林少峰刚以为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这时的表现却又完全像个成熟的姑娘。在何书凝扑过来的时候,他本能地把拿着花的左手撑开,用右手轻抚着她的肩膀。

何书凝挺起身,双手接过鲜花,深情地注视着林少峰。

“还有礼物呢!”林少峰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上面系着红红的绸带,带上打了一个同心结。

“钢笔?”何书凝一边猜一边站起来接过盒子。

“两支派克钢笔呀!”解开绸带,打开盒子后,她“哇”地惊叫起来。在那个时候,一般的钢笔就两三块钱一支,上海产的“英雄牌”钢笔大概六七块钱,而派克钢笔要十八块钱一支。

“班里只有两三个人在用这么好的笔!”何书凝在异常欣喜的同时,对着林少峰说。

“这么贵的笔,买两支做啥?一支就够了呀!”接着又有点抱怨。

“一点心意而已,希望你好好读书!”林少峰让她坐回到凳子上。

此刻,何书凝的眼里泪光闪动。

林少峰避开何书凝深情的目光,将桌子上的糖果挪到一旁,腾出中间的位置,摆好蛋糕,插上小蜡烛,又认认真真地清点了一遍,确认是十八支后,再一一点燃。何书凝默默地坐着,但林少峰感觉到她并没有看蛋糕和蜡烛,而是一直注视着他。

林少峰起身关掉电灯,来自十八支蜡烛的所有光源,都聚集在小方桌和静静坐着的何书凝身上。林少峰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她立刻仰起脸来看着他。

“何书凝,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许个美好的心愿吧!”林少峰微笑着说。

何书凝听话地低下头,双手合十。

“许好愿了,你帮我一起吹吧!”过了一会儿,她仰起脸。就在林少峰靠在何书凝瘦削的肩头,帮她一起吹灭烛光的一刹那,何书凝侧过脸,在他的左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虽然感到有点突然,但这反倒让林少峰想起了什么。他没再打开电灯,而是插上了那串悬挂在床头和桌子上方的节日灯。一时间,霓虹闪烁,为这个中秋节的生日聚会平添了无限情趣。

林少峰又打开葡萄酒,拿出两只高脚酒杯分别倒上,并把其中一杯递给何书凝。

“我从来没喝过酒。”何书凝摇摇头。

“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明天你就是大人了,喝点没关系。”林少峰鼓动她。

“不知喝了会有什么感觉,不会喝醉吧?”她勉强同意。

“这种葡萄酒很淡的。”对林少峰来说,这种葡萄酒能喝一瓶。

“这一杯,祝何书凝生日快乐!”林少峰举起杯一饮而尽。

“这么酸呀?”何书凝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嘴里倒,不料中途又吐回到了杯子里。

“那别喝了。”林少峰伸出手去拿她的杯子,何书凝用左手挡着他,右手举杯一饮而尽。

“今晚的酒,一定得喝!再倒满!”何书凝看着他,语气很坚定。

“就喝这一杯吧!”林少峰反而开始担心起来。

“不,继续倒!”何书凝抢过酒瓶,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又给他倒上。

“要不我们先吃蛋糕吧!”林少峰想把喝酒的事先搁一边。

“不,林哥,我敬你!感谢你为我过生日,这是我十八年来最开心的一次生日!”说完,又一饮而尽。

“好,好,好事成双!”林少峰也跟着一口气喝完。

“不行,还得再来一杯!”尽管灯光闪烁,但两杯下去,她的脸已泛起了红晕。

“何书凝,不要了吧?”林少峰担心她会喝醉。

她拿起瓶子看了看。

“正好还有两杯,咱们一人一杯!”说罢,又给两个杯子倒满了酒。

“这第三杯,咱们互祝吧!”何书凝端起杯子。

“祝我们有个美好的未来!”两人同时干杯。

连着三杯酒下肚,林少峰都有点晕兮兮的了。

“今天不能再喝了!”林少峰有点后悔买了葡萄酒回家,要是把小姑娘喝出病来,那可担当不起呀!

“来,何书凝,我们赏月吧!”他拉着她的手来到窗口,打开所有窗户,又去搬了两张方凳过来。

窗外,一轮圆月像一盏明灯似的高悬在天幕上,像姑娘银盘似的脸流露出柔和的笑容。在清雅的月光下,不远处的南门山显得朦胧而和蔼,而近处通往南门河的小道上树影袭人。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林少峰总感觉那晚的月特别的透彻,富有诗情画意。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方凳上,把双手搁在窗台,欣赏中秋的月色。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何书凝脸上泛着红晕,把头靠在林少峰的右肩,轻轻地吟唱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何书凝一个人摇头晃脑地唱完了“明月几时有”的上半阙,不断晃动的脑袋,把林少峰的右侧脖颈摩挲得痒痒的。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林少峰微微侧了侧身子,陪何书凝一起唱起了下半阙。

唱着歌,看着中秋之月,林少峰的心绪开始飞扬。

那一轮明月,那阴晴圆缺之轮回,不正是昭示着人生的一切吗?身在这个浊世,谁也无法逃避。倘若有心,明月却能成为一面菩提明镜,帮你照彻世间的一切烦恼。

这时候,林少峰只听得右肩旁发出“呕”的一声,一大口刚喝下的葡萄酒从何书凝嘴里吐了出来,吐满了他的右臂和窗台。

“让你别喝了,你偏喝!”林少峰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地说。

“今天高兴呀!这辈子还没喝过酒呢,就在你怀里醉一次呗!”何书凝醉眼蒙眬地说。

“都是我不好,不应该买酒的!”林少峰感觉她脸色有些难看,便更是心疼。

“又想说小孩子不能喝酒吧?我今天十八岁了,是大人了,什么都懂,我会对自己负责!嘻嘻……”她的“嘻嘻”倒还逗人。

林少峰赶紧跑到隔壁房间,拿来脸盆和毛巾,何书凝就着脸盆又呕吐了两次。林少峰扶着何书凝躺下,感觉她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

“林哥,把那束花拿过来……”何书凝躺在床上,忽然又坐了起来。林少峰将那束玫瑰花递过去。何书凝绯红着脸,两手紧握花束贴在怀里,幸福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何书凝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林少峰趴在宿舍的窗口,独自欣赏这中秋的满月。一只擦亮的铜盘似的圆月,这时候已被天空托得很高很高,有云彩在自由自在地飘荡。月亮像一位含羞的少女,一会儿悄悄地躲进云间,一会儿又撩开面纱露出娇容,整个世界都被月色浸成梦幻般的银灰色。

林少峰回头看看抱着鲜花的何书凝,此刻她睡得很沉、很香。突然,他发现她的衬衣上有几处葡萄酒渍。

“这可是刚买的新衬衣,且是价格不菲的手工绣衣,难得弄到手的出口名牌呀,她醒来发现后会心疼,更会担心家人的责骂。都怨我,让小女孩喝啥酒呀?再说,这葡萄酒渍是极难洗去的污渍之一,怎么办?”林少峰一边责怪自己,一边搜索着大脑中储存的洗污渍知识。记得前几天空闲时,随手翻阅桌上的“小百科知识台历”,里面好像有去除污渍的相关内容。心下想着,林少峰赶紧拉亮电灯,拿起台历仔细翻阅起来。果然有!林少峰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新葡萄酒渍可用浓盐水揩拭污处,或者把食盐撒在污处,用手轻搓,待一小时后,再用水清洗即可。”林少峰边看边读。只是,用这个方法去除酒渍,得脱下何书凝的上衣呀!尽管她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可人家毕竟已是十八岁的姑娘了……转念一想,她睡得那么沉,一时三刻估计也不会醒过来;要是醒了,也不妨实话实说,应该会得到原谅的。于是,林少峰便开始行动:先是轻轻地拿掉何书凝手中的花束,再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件上面绣有淡紫色梅花、暗红色牡丹、浅粉色玫瑰的衬衣。就在解开第三颗纽扣时,林少峰怔了一下,他发现里面根本没穿背心。

几秒钟的犹豫,他还是决定脱下这件衬衣。

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少女的上半身就完全呈现在林少峰眼前。他看着看着就开始想入非非。

“呸!想哪儿去了,人家还是一个小丫头!”林少峰赶紧封锁住自己横生的邪念,用浴巾盖住何书凝的上身,拿着衬衣到隔壁房间。

林少峰按照日历上介绍的方法,把食盐撒在衣服上的四五个污渍处,再用手轻搓后放入盆内。

电灯光明晃晃的,感觉有些刺眼,林少峰便关了电灯。此时,月光朗朗地照射进来,令闪烁的节日灯愈发显得清雅和美。

林少峰看着躺在床上的何书凝。

“别看她长得细细小小,身体还是个纯丫头片子,但思想完全是大人,毕竟已是师范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明年就要当老师了呀!”林少峰回忆着两天交往中何书凝的言谈举止。

看看手表,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

林少峰起身,到隔壁房间清洗撒上盐并揉搓过的衬衣,污渍果然得到彻底清除,接着,他用电吹风把几处清洗过的地方吹干。

何书凝依然睡得很沉、很香,林少峰揭去盖在何书凝身上的浴巾,为她穿衣服。穿衣比脱衣难多了,虽然动作很轻柔,但也怕吵醒她,林少峰不时停下来看看她的神情。节日灯闪烁的光点,在何书凝脸上跃动,林少峰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

“人家还是一个小丫头!”就在林少峰脱下自己裤子的一刹那,脑子里闪过一个多小时前自己的思想。

“我不能,不能这样,我得赶紧锁住自己野马般狂乱的欲念,我不能伤害她!”林少峰及时悬崖勒马。

此次经历,他从未向她透露过半句,这成了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何书凝是睡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才醒来的。她醒来时,林少峰趴在窗台上睡得正香,是被她摇醒的。

“我怎么睡得这么死呀?”她的眼神中透出些许疑惑。

“是呀,你多喝了点!”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回答道。此时,听到小巷里传来“窸窸窣窣”清理马桶的声音,林少峰看了看手表:五点一刻。他记起自己一直在欣赏着满天的月华,还抽了四五支烟,大概到三点多才趴在窗台上睡着的。

“妈妈肯定得骂死我了!怎么办呀,林哥?”何书凝显得很沮丧。

“我送你回去吧,跟她解释解释,别担心没事的。”林少峰一边安慰,一边观察她的脸,发现红晕已经消退,还原成略带青黄的模样,且明显带着疲惫。

“书凝,你到隔壁洗个脸,清醒一下再回家吧!”林少峰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林哥,你这儿有抽水马桶,还有淋浴喷头,真好!不像我们每天要倒马桶,在大盆里洗澡……下次,我跑你这儿来洗澡,好吗?”回到卧室的何书凝一脸兴奋地说。

“当然,这儿也就是你的家!还有,以后你就喊我少峰吧!”林少峰一边切蛋糕,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经过昨晚,林少峰无法再连名带姓地称呼何书凝,也无法让她再喊自己林哥。

“这是你说的哦,以后可别赖!只是,直呼名字很不礼貌的,那我就叫你少峰哥吧!”何书凝红着脸回应道。

“好吧!依你。昨晚没吃生日蛋糕,现在赶紧补吃!”林少峰已切好蛋糕,把其中的一大块递给她。

“我已想好,等会儿直接回学校,要是以后妈妈问起,我就说与同学一起参加中秋晚会了。”何书凝接过蛋糕,又回归到天真活泼的模样。

“好吃,好吃……其实,今天早晨吃才是对的。”何书凝接着说。

“为什么今天吃才是对的呀?”林少峰不解。

“我是中秋节下半夜出生的,也就是八月十六凌晨。只不过为了方便,家里总是在中秋节晚上为我过生日。”何书凝解释道。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那我以后就选八月十六给你过。”林少峰觉得这样安排更妥当些。

“好呀,好呀,那我每年都能过两次生日了!”何书凝高兴得跳起来。

“少峰哥,你以后都会在八月十六这天给我过生日吗?”只一会儿,何书凝便止住了笑容。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时间不能穿透的:过去的就过去了,谁也回不去;未来还没有到来,谁也不知道会怎样。即使有过许诺,时间也通常会让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改变。

当然,林少峰不想让她失望,也不会让她失望。

“来!”何书凝又高兴得跳起来,随即伸出右手,并将小拇指作弯曲状。林少峰只得伸出右手,以同样的姿态。

“拉钩、盖章,一万年,不许变。”何书凝用小指勾住林少峰的小指,大拇指紧紧按住他的大拇指,嘴里念念有词。说完,拿起林少峰送给她的派克笔和那束鲜花。

“少峰哥,我走了。”何书凝走到门口,还不忘回过头嫣然一笑。

林少峰开始打扫卧室,在清理窗台时看到一个清瘦而飘逸的少女身影,走在那条通往南门河边的小路上。

“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为了避开大家的目光,更为了不让早起的母亲发现,竟然绕个大圈子回学校。”林少峰忍不住咧开嘴角。

整理完房间,林少峰便拿起两个热水瓶下了楼。

月亮还贴着老城区挂在西边的天空上,虽然很圆,但已然没有了昨夜的清辉。长长的小巷里飘起缕缕青青的炊烟。早起的家庭主妇们一溜儿站在小巷东侧,“窸窸窣窣”地清洗着已经在下半夜被环卫工人倒空了的马桶,洗马桶的水就直接倒在土沟里,流进林少峰宿舍前那个发臭的小池塘,再流到南门河里。洗马桶的家庭主妇们大多披头散发,她们还来不及梳洗,得先清洗好马桶,以便在家里大大小小起床前拎回到家里。

“今天怎么这么早呀?水还没烧呢!”何嫂对着早早到了茶水站的林少峰,很惊讶地说了一句。

林少峰发现,早起的何嫂虽然还是穿一双黄色的解放胶鞋,但蓝布衣服外面没穿围裙,衣袖上没土布袖套,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也没有挽着,长长地垂在身后,显得十分清雅。

林少峰眼前有些幻化,何书凝略显稚嫩的脸替换了何嫂的脸,一头长长的黑发垂下来,在晨晖中飘舞……

“昨晚有人泡了两壶没拿走,先倒给你吧!”何嫂的声音让林少峰眼前的幻景变回现实。

“谢谢,谢谢!”林少峰忙不迭地把热水瓶递给何嫂。

“昨天给书凝过十八岁生日,烧了海鲜长寿面,还放了两个鸡蛋;她哥哥买了件手工绣衣给她,挺漂亮的……”何嫂边倒腾开水边唠叨。

“是呀,穿着很漂亮!”林少峰无意间蹦出一句,说罢便后悔了。“嗯,是很漂亮。吃过晚饭,换上新衣服,她就出去了。唉,这整夜没回,真让人担心……”何嫂继续嘀咕着,根本没深究林少峰的一时失言。

“昨天是中秋节,她可能是穿上新衣服回学校去了吧,也好向同学们炫耀炫耀呗!”林少峰突然想起,刚才何书凝离开他宿舍前说过的话,便赶紧补上一句。

“应该是吧!这孩子,一直长得很慢,刚读师范时还只有一米四二,我这心里老是压着块石头,要知道我十七岁那年都生儿子了……这半年倒好,春笋拔节似的,一下子高了十八公分,要变大人了。”何嫂的不停唠叨,让林少峰对何书凝的成长状况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为自己昨晚的悬崖勒马而庆幸。

“是呀,是呀,书凝已长大,明年就当老师了!”林少峰应和着接过热水瓶。

“你是当领导的,以后可要多照顾我们家书凝哦!”何嫂在林少峰转身离开时,还不忘讨好地说上一句。

4

林少峰再次见到何书凝,已是寒假。

中秋节过后不久,林少峰接到海门市委组织部通知,前往省委党校参加为期三个半月的青年干部培训活动。

培训结束回来时,已是农历十二月下旬。

那年是年里春,立春已过一个多星期,街坊邻居们开始置办年货。林少峰提着行李走进熟悉的小巷,发现家家户户屋檐下、窗台上都晾晒着腊肉、鱼干、花生、瓜子之类的,还有几户门前悬挂着红红的灯笼,浓浓的年味扑面而来。

路过大樟树底下时,林少峰的眼睛下意识地往茶水站里瞧,恰巧看见何嫂给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大爷冲好热水瓶,帮他提送了一段路出来。何嫂依旧穿着一双解放胶鞋,蓝布衣服外面穿着一件劳动布做的宽大的围裙,两只衣袖上套着土布做的袖套,头上戴着一顶灰蓬蓬的布帽。

“哎呀,领导回来了!”何嫂一看到林少峰,便立刻把热水瓶交到老大爷手上,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去省城培训前一天,林少峰在茶水站泡开水时,特意与何嫂聊了会儿天,告诉她自己要去省城培训,三个多月后才回来,还问了一下何书凝的近况。何嫂得意地告诉他,目前女儿担任学校文艺队队长,最近正在排演节目,准备参加全市文艺演出,一直没回来过。前几天天气开始转凉,就让她哥哥给送去了秋衣……听说林少峰要去省城三个多月,特意叮嘱:省城的冬天比海边要冷,一定要带足衣服,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三个多月没见,长高了,也变白了!”何嫂笑眯眯地拉着林少峰的手,不住地赞赏。

“这话说的,真是天晓得!我都超过二十二周岁了,两年前便已停止生长。”林少峰心里嘀咕,却不愿拂何嫂的美意,只得微笑着点头。

“书凝早放假了,还每天问我有没有看到你呢!这下好了,知道你回来,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说到这儿,何嫂显得有些激动。

“好呀,让她有空过来玩!”林少峰摆脱了过分热情的何嫂,走向自己的宿舍。在转角处,发现小池塘已被清理过,水位明显比以往低,看上去干净许多,臭气也不那么刺鼻了。

长途奔波让林少峰感到很疲惫,回到宿舍的他顾不上清理空置了三个多月的房间,脱去外套,躺下就睡。

林少峰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不会有别人,肯定是书凝!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打开门,穿着浅花格短呢上衣的何书凝一溜烟地钻了进来。

“少峰哥,怎么去那么长时间?好想你呀!”门在林少峰身后还未关上,何书凝就扑上来,紧紧地箍住林少峰的脖子。

就这样默默地抱了一会儿,林少峰回到床上,斜倚着床背。

“我妈说你长高了、变白了,我仔细瞧瞧……”何书凝过去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哪有呀?”林少峰打了个哈欠。

“都六点多了,不准你再睡了,我给你端水洗把脸清醒清醒!”何书凝说着站起身。

“还没打热水呢!一起去吧,顺便陪我吃饭。”林少峰在床上坐起来。

两人各拎着一个热水瓶走上小巷。一阵寒风从南门河边吹过来,让刚睡醒的林少峰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冷吗?”何书凝停下脚步,关切地问。

“还好,可能是没睡醒的缘故吧!”接着,林少峰又打了个哈欠。说完,两人继续朝大樟树下走。

“饭吃了吗?”何嫂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看看林少峰,又看看自己的女儿。

“没呢,我陪少峰哥吃手打面去。”何书凝一边回答,一边将林少峰手中的热水瓶递给母亲。

“好,好,天冷,吃碗滚烫的面,防感冒。”何嫂笑呵呵地说。

“那就快去吧,吃了再来拿。”何嫂边催促着边接过热水瓶。

两人走过小巷,绕过沉睡着的大水车,穿过由鹅卵石铺就的衙门巷和南新椒街,随后来到城门头老牌手打面店。

吃完面,发汗、解寒,刺激胃肠蠕动,林少峰顿觉浑身舒畅。

原路返回时,何书凝始终用右手紧紧地牵着林少峰的左手,生怕他会跟丢似的。刚走到大水车旁,突然,一个黑影从大水车上一跃而下。

“呀!”何书凝吓得尖叫一声钻进林少峰怀里。林少峰一边搂着惊慌失措的何书凝,一边扭头朝黑影窜逃的方向看,只见一只硕大的黑猫正跃过石沟,往远处蹲在道旁的那只白猫追去。

“好了,是只猫。”林少峰轻拍何书凝的后脑勺。此时,他感觉她的双手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头也往他的怀内钻得更进,林少峰只得继续抱着她。

“我胆小,你以后要护着我的!”过了好一会儿,何书凝才缓缓松开双手,把头从林少峰的怀内钻出来,仰起脸看着他。在不甚亮堂的路灯下,何书凝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顿生怜悯。林少峰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蛋,充满柔情地注视着她,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小嘴微微噘起。他亲吻她的额头、眉毛、眼睛,然后越过她光滑的鼻子……

林少峰记不清这个冬夜的初吻到底有多久,以至于第二天早晨起来,还感觉嘴唇有些厚、舌尖有些麻。

“嘀铃铃——”一阵紧促的自行车铃声,分开了紧紧黏在一起的两人。

回到大樟树下,理发店已经关门,而茶水店还亮着灯,何嫂在等着他们回来。

打那以后,一直到元宵节后何书凝回学校上学,几乎每天晚饭后她都会到林少峰的宿舍,然后两人一起下楼,把热水瓶先放在茶水店里,再一起逛小巷,边逛边海阔天空地聊。

每次来林少峰宿舍,何书凝总会主动收集他换下来的棉毛衫、棉毛裤、衬衫、内裤、袜子等等,拿到隔壁房间去洗,而林少峰总是抢回自己的内裤。因为那上面经常有黏糊糊的液体,这让他总是想起中秋夜的情景,想着她的那两个小笼包子一般大小的肉球和双腿间隆起如倒置嫩梨的隐秘部位……

对于已经成熟的林少峰来说,两人在宿舍里拥抱、亲吻,甚至相拥着和衣躺在床上时,他都会有遏制不住的冲动,却总是被理智所代替。林少峰知道,性爱除了原始的生殖意义,更多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信赖的方式,是被人喜爱、向往成为他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的因素,但这样散发着幽幽兰香的日子,远比疾风骤雨来得更为美好。

林少峰喜欢何书凝,也知道她喜欢自己。

晚上在小巷散步时,经常有街坊在交头接耳,甚至有人当面说过“你们小两口”这样的话。

当时的初恋就是这样的。

5

春节很快过去了,寒假也很快过去了,何书凝一上学就忙着毕业实习,在远离市区的一所乡中心幼儿园教孩子们识字、画画、唱歌,林少峰继续忙着上班,两人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重逢时的那年夏天,何书凝已从师范学校毕业。

傍晚,林少峰刚拎着热水瓶下楼,看见三楼与四楼的楼梯拐角处有个人影。

“书凝!”林少峰定神一看,咧开了嘴巴。何书凝也正咧着嘴巴注视着他,脑袋微微弯向左侧。真是女大十八变。原本瘦削的何书凝身材已变得匀称,体态娉娉婷婷,略带青黄色的皮肤变得光嫩洁白,只是脸上长了几个小痘痘——那叫“青春痘”,是青春和活力的标志,前几年林少峰的脸上也长过不少。

“你来了!咱们一起泡开水去。”林少峰开心地说。何书凝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无语。

两人到了大樟树下,把热水瓶放在茶水店里,又开始用双脚来回丈量小巷。林少峰海阔天空地说这几个月海门发生的新鲜事,主要是介绍庆祝解放一江山岛三十周年活动的情况。他第一次登上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首次联合作战战役发生地,感受可想而知。林少峰还告诉她,毕业一年后自己反而留恋起大学时代的生活,很想再回去继续攻读历史。何书凝只是认真地听,很少像原先那样插话,更不像原来那样用提问题的形式重复他说过的话。

“书凝,说说你的!”林少峰让她聊聊实习期间的趣事。

“毕业实习很累,同学们都很忙……”看得出,何书凝似乎不大愿意说什么。之后,虽然何书凝也是每晚都会跑到林少峰宿舍坐会儿,但明显没有原先那么活泼了。

“毕竟四个多月没见,难免生疏。”林少峰想。

林少峰不知道何书凝家里除了何嫂、何书群以外还有什么人,他没问过,也一直没听她提起。直到那天……

小巷口青砖瓦房里,发生了一名中年妇女失足坠楼事件。

坠楼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街坊的议论中,林少峰知道她叫洪嫂或者红嫂、虹嫂、鸿嫂之类的。若是前者,一般来说应该是她丈夫姓洪。听说她孤寡一人,终身未嫁,那么,就应该是后面的几个称呼,但街坊的传言中,又说她生养过一个儿子。这位居住在巷口青砖黛瓦房里的女人,一直深居简出。她坠楼时,林少峰在小巷里已经住了一年多,印象中从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左邻右舍提起过她,这可能与小巷一直太平无事有关。直到后来林少峰调离海门市,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叫洪嫂或者红嫂、虹嫂、鸿嫂,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终身未嫁还是有过孩子。只是知道她与何书凝的父亲有较大关系,以及她为这条小巷蒙上的那层神秘的悲剧色彩。

卫城的天气非常炎热,白天烈日灼人。由于受到热带风暴的影响,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一阵急骤的雨,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把老城的街道、小巷以及古老而破旧的水车吸得一尘不染。吃过晚饭,林少峰拎着热水瓶下楼。雨后的小巷已有些积水,小巷两旁的房屋像被大抹布擦过,连同空气变得清新起来。排水沟里的水欢快地流淌,几只青蛙在沟边跳来跳去,林少峰甚至能听到不远处饥渴的禾苗在狼吞虎咽着。

街坊们陆续从闷热的房子里出来散步,伸手、弯腰、踢腿……

“这雨下得可真及时!”

“每天傍晚都下一场该多好!”

“今晚终于可以睡个舒服觉喽!”

大家纷纷议论着这场雨。

林少峰来到茶水站,何嫂依然满脸堆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热水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便低下了头。自去年中秋节之后,每次去打水,林少峰都感觉有点尴尬。

“何嫂早上好!”“何嫂晚上好!”林少峰原本会这样跟何嫂打招呼,现在觉得有些不妥。

“嘭——”突然,丁字街口附近传来一沉闷的声响。

“有人坠楼了!有人坠楼了!”紧接着,有人尖叫。林少峰刚接过何嫂递过来的热水瓶,被“坠楼了”三个字吓了一跳。何嫂也非常震惊,在他尚未完全接住热水瓶时突然松了手,好在他反应快,热水瓶才没掉地上。这时,林少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他看到街坊们急急忙忙从大樟树下走过,便立马放下手中的热水瓶,朝丁字街口跑。在距离街口约三十米处,他跟着前面的街坊,从小巷拐进另一条短而窄的铺着碎石子的弄堂,后进入一幢青砖黛瓦的小庭院。

庭院后院的东南角已围了十几个人,林少峰赶忙挤进去,见一个壮实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短袖衬衫,殷红的鲜血几乎布满整个头和脸,鲜血已将衬衫上绣着的淡色花朵染成了鲜红色;而旁边青石凳上则涂满模糊的血肉,里面夹杂着整块头皮和几蓬头发……

“赶紧送医院!”林少峰急切地提醒。他不知道那个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是谁,那男人怀里抱着的叫“洪嫂”的女人又是谁。

“没用,早就没气了!”人群中有人回应。

“刚才给派出所打过电话,警察马上就到。”又听见有人说。

林少峰抬起头瞥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只是一个青砖黛瓦庭院的后院,面积不到一百平方米,收拾得倒还不错。楼房呈西低东高状,西边是两层楼,东边是三层楼,人群围在东边,洪嫂应该是从东边三层楼窗口跳下的。突然,他在人群外的东边墙角处,发现了一个掩面而泣的身影,那不是书凝吗?

正在这时,老城派出所副所长带着两名干警来到现场。

“林主任,你也在呀!”副所长与林少峰熟悉,看到他,叫了声。“你们处理吧,辛苦了!”林少峰朝他点点头。

林少峰挤出人群,走到何书凝身边。

“书凝!”林少峰轻声唤道。何书凝抬起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见是林少峰便猛地扑到他怀里。

“没事,别怕……咱们离开这儿!”林少峰轻拍她的肩膀。

林少峰拉着何书凝的手转到庭院的正面,想把她带到自己宿舍去,可何书凝反而紧牵着他的手,上了庭院的二楼,又进了东边的房间。林少峰不知道何书凝是要把自己带去哪儿,但看到她悲痛而又惊魂未定的神情,欲言又止。

一进房间,林少峰怔住了:衣架上挂着短袖圆领白色衬衫、浅蓝色细花裙子,那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书桌上,一位脑袋微微弯向左侧的少女正深情地注视着他;写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风干已久的红玫瑰。

说来奇怪,林少峰与何书凝交往一年多,却从未打听过她住哪儿,因为大樟树下茶水站和理发店后面的两间平房,便以为她与母亲、哥哥住在一起,散步那么多回,每次总是在大樟树下分手,好几次还是她送他回到宿舍楼下的。

那晚,何书凝不时地哭泣,情绪极其低落。林少峰揽她入怀,随即轻拍她的肩膀。何书凝只告诉林少峰一些最简单的信息,譬如洪嫂就住在三楼,这几年一直身体不好;那个跪在地上抱着洪嫂的中年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当晚,她与父亲吃好饭,正准备到林少峰宿舍去,当她刚走到庭院门口,就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

楼下的人群早已散去,何书凝的父亲没有回来。那晚,虽然有些月光,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何书凝哭着迷迷糊糊睡去,林少峰独自一人楼上楼下的巡视起这幢房子来。

在临小巷两侧低矮的砖木结构房后面,散布着几幢青砖黛瓦的小庭院,这在老城区算是凤毛麟角,据说这一幢是面积最大的,但林少峰从未进去过。

“谁呀?”正巡游间,林少峰看到一个身影从外面进了院子。

“是我!听说她爸被派出所带走了,剩下书凝一个人,我过来看看。你在,我就放心了!”何嫂似乎极不情愿走进这座房子,说完话就挥手离去。

林少峰整夜没合眼。何书凝几次从睡梦中哭醒,又在林少峰的轻拍下睡回去。

第二天傍晚,何书凝来到他宿舍,依然是满脸愁云。那一晚,她告诉林少峰一些关于洪嫂、关于父亲的故事。

何书凝的父亲何再文从小喜欢唱戏,少年时就进了台州乱弹剧团。当年志愿垦荒队到大陈岛垦荒,何再文第一个报名,与226 名垦荒队员一起上岛。在岛上,担任文艺宣传组负责人的他,经常组织队员开展文艺活动。因此,他的文艺、才能都得到充分发挥。何再文与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相爱,两人在播音室亲热时,忘记关掉播音设备,致使浪声淫语传遍岛上的每一个角落。

何再文被开除出队。

回到卫城后,他先是在环卫所当了一名淘粪工,一干就是三年;后来,爱惜人才的台州乱弹剧团团长经过多方努力,才把他弄回剧团,但上面领导发话,他只能做后台,不得上台演戏;再到后来,何再文经人介绍,从西部山区娶了一位比他小十几岁的姑娘,为他生了一双儿女,这姑娘就是现在的何嫂。

在何书凝两岁那年,何再文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来这幢小庭院。这幢小庭院买来后,何再文将妻子以及一对儿女留在大樟树下的几间平房里。他花心思将小庭院进行了一番改造,完工后没几天,便接来了一位三十出头的病恹恹的妇女——那位大陈岛广播站播音员,也就是洪嫂。他将洪嫂安顿在小庭院采光最好的三楼东边,自己住二楼东边。

何书凝上小学那年,何再文把她从大樟树那边的平房里接来小庭院,安排在二楼东边,自己则挪到二楼西边。从那时起,何书凝每天都能见到洪嫂,一般情况下,都是父亲做好饭菜后,喊洪嫂下楼吃饭。洪嫂始终一副病态,很少说话,何再文偶尔会在餐桌上说一些外面的新鲜事,她也不吭声,至多给个勉强的微笑。不过,洪嫂会经常将鱼、肉等好点的菜,夹到何书凝碗里。

“多吃点,吃了长身体!”洪嫂每次夹菜给何书凝时,都会说几句诸如之类的话。

何书凝读师范以后,洪嫂的身体状况似乎一年比一年差。寒暑假里,她经常听到洪嫂不停咳嗽,有时甚至整夜咳个不停。遇到这种情况,何书凝总能听到父亲蹑手蹑脚上楼,过一两个小时又蹑手蹑脚地下来。洪嫂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吃饭时也不停地咳嗽,有几次还咳出血来,为此,何再文劝她去医院看看,洪嫂总是摇摇头。前阵子洪嫂吐血了,何再文硬拉着她住进病房,何书凝还去送过几次饭,都是父亲做的洪嫂喜欢吃的菜。

一周前,何书凝和父亲一起去接洪嫂出院,她看上去状态不错。

“咱们回家吧!”洪嫂拉着何书凝的手,笑吟吟地说。

何书凝想不明白。

“洪嫂明明好好出院的,今天中饭时还神态正常,怎么就不小心坠楼了呢?”何书凝真的想不明白。

洪嫂,或者该叫洪姨。她的意外死亡,无疑在何书凝心中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6

洪嫂坠楼事件后,何书凝显得更沉默寡言,来林少峰宿舍时也常常眉心紧锁,独自闷坐一边。人有时候很奇怪,宁可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对自己诉说,也不愿跟身边的人透露只言片语,不是不信任,而是一些苦闷和烦恼、一些心情和境遇,别人不曾身临其境。

林少峰能理解。

“你去过天台山吗?”几日后的周五,何书凝问林少峰。

“慕名已久,路过几次,却没好好欣赏过。”林少峰回答。

“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好吗?”何书凝依旧面色凝重。

第二天一早,两人乘坐长途汽车前往天台山。虽说天台山离海门市也就一百多公里路,但沿途多崇山峻岭,车行如龟爬,坐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天台县城,再转乘小三轮车前往景区。

“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越往前行,天台山就越见奇伟壮美,林少峰不禁吟咏起孙绰的《天台山赋》来。

“这孙绰当过管辖海门卫城的章安县令,那时的天台山,还是草昧未开、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如果没有一股寻幽探险的激情,没有一种勇于攀登的毅力,是无法完全感受这钟灵毓秀的天台山风光的。这篇《天台山赋》,景色描写和感情抒发浑然一体,堪称字字金石、句句中声,仿佛令人置身于声色俱佳的神话世界。”林少峰不时介绍天台山。要是在以往,何书凝肯定会脑袋微微弯向左侧,专注地看着林少峰,听他摇头晃脑地讲述,而这次她却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只是偶尔转过头来朝林少峰咧咧嘴,又扭头继续看窗外。

循着由高而低、由远而近的路径,两人先到达天台山主峰华顶。伫立山顶,四顾峰峦,变幻莫测的云涛翻腾着,置身其中,恍若仙境。只见石梁飞瀑在丛山苍翠中,一石横空,双涧从四十多米高的峭壁上呼啸而下,色如霜雪,势若奔雷,极尽雄伟奇丽之致。一路上,幽洞、清泉、古木、珍禽,让林少峰赞叹不已,但何书凝兴趣依然不浓,至多是矜持地笑笑。

下得半山腰,便是“佛宗道源”中的“道源”。

“我们就不进去了吧!”林少峰本想进去好好地观摩一番,却被何书凝拉住。

“怎么了?这可是咱们中国的本土宗教!”林少峰牵着何书凝的手,往桐柏宫里走。

“我有些不舒服,还是到山下去吧!”何书凝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好,那我下次再来。”林少峰自然不能拂她的意。

下到南面山脚,触目便是黄色的院墙,这儿就是“佛宗道源”中的“佛宗”所在地——隋代古刹国清寺。一到清溪环绕、庄重肃穆的国清寺,何书凝的脸上立刻有了红润之色,神情也变得虔诚起来。林少峰跟在她身后,信步于古树蔽天的山道上,入目皆是山间翠色点缀的黄色院墙,深吸一口气,满满的都是寺庙所特有的清香,这种清香飘散在树林间,缠绕在溪边草丛里,显得虚幻而又真实。

他们走过解脱门,跨进般若门,在点点红烛和缭绕香烟中,映出一个又一个虔诚的身影。何书凝双手合十,双目微闭,缓慢行走,林少峰似乎能感觉到她心中的信仰,在炽热地燃烧着。

两人是在国清寺里吃的素斋,素斋的原料大多是僧人们自己种的菜和山上挖的竹笋、采的蘑菇之类,味道原始而鲜美。斋后,两人喝了一壶罗汉茶。

回程时,何书凝的心情明显开始好起来。也许是刚才喝罗汉茶时,她觉得心灵得到洗涤和沉淀。

也许,能摈除一切欲念,保持空灵之心,就是人生的一种智慧。

自打天台山回来,何书凝便很少来看林少峰。

林少峰心里明白,洪嫂坠楼事件对何书凝留下了烙印,这触及她灵魂深处的某些隐痛。

林少峰依然每天去泡开水,何嫂似乎变得沉默寡言,原本一见他就打招呼的劲儿也没有了。几次林少峰主动提起话头,问何书凝最近在干吗?何嫂叹口气,说这孩子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像在读一本西藏和尚的诗集。林少峰知道,何书凝肯定是在读仓央嘉措的诗了。

中元节后的一天傍晚,林少峰刚回到宿舍,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听出是何嫂的声音,急忙下楼。

何嫂递给林少峰一封信。

“书凝今天上午接到通知,说是让她到高岭乡半天飞小学报到。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天,出去时留了一封信给你……”何嫂一身在茶水房里的打扮,看得出是匆忙赶过来的。

“好事呀,终于分配工作了。上班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林少峰接过信,喜滋滋地对何嫂说。

“你是不知道,高岭乡是我老家,在西部山区,车坐到乡里,还得走半天山路才能到半天飞……”何嫂皱了皱眉头。

“哦,这么远呀?”待在卫城的林少峰,对西部山区还真不熟悉。

“整个学校也就二三十个学生,听说前几年分配去的几个老师都待不住,没多久就逃回来了。”何嫂的眼神中充满无奈。

“国家强调大力发展教育事业,海门市各个学校都在扩大规模,多才多艺的师范毕业生正逢其时,怎会分配到大山深处一所只有二三十个学生的小学里去?”林少峰心下郁闷。

“都是她爸造的孽,现在的教育局长是他的死对头。报应呀!”何嫂说着,眼眶开始发红。

“原来是这样!”林少峰这才弄明白。

“真是作孽呀,书白读了!”何嫂揩一把眼泪后,转身离开。

“您别着急,咱们想办法调回来!”林少峰冲着她的背影说。

看到何嫂边走边擦眼泪,林少峰的鼻子开始发酸。

“一定是对到穷乡僻壤教书的失望,还有可能就是遇上洪嫂坠楼事件后心里的那份伤感。或许,或许还有对他的一些留恋。”上楼时,林少峰一直猜想何书凝信里的内容。

回到宿舍,他急切地打开信封,展读那字迹娟秀、长达整整三页的信——

少峰哥:

请允许我用文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最近,我很少去看你,想必你也已经感觉到了。实际上,我不是不想与你说话,而是有许多话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

这些年来,我的父母、亲友都盼着我快快长大,好早点工作、早点成家生儿育女,但我真的不想长大,不想看到太多的事,听到太多的不是,经历太多的不愿,就这样单纯地过一辈子。可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长大,面对纷繁复杂的人生。

人生就像蒲公英,看似自由,却每每身不由己。

令我料想不到的是:这次毕业分配,竟然会到母亲好不容易出来,死活都不肯回去的深山冷岙里。去年下半年,我们学校开办了一个民办教师进修班,招收经过教育局推荐的山村民办教师,毕业后统一转为正式在编教师,再回到原来的学校去教书。

民办教师进修班举行毕业典礼那天下午,我当时很兴奋,心想,这下总算变成大姑娘了,可以大胆地追求我想要的幸福与未来。

这一切好的坏的,我都等待着与你分享。可一纸文件摧毁了我所有的幻想:所有新分配的教师,必须在大山里待满六年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六年,什么事情都变了不是吗?六年后,你可能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再见时,你还会是以前的你吗?我不敢想象。

每次面对你,面对你的关爱和体贴,我都会陷入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我想过跟命运反抗,但压抑与自卑感越来越逼近我,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我不想耽误你,但又害怕,害怕失去你。真的很感谢我的生命里有过你,你是我今生不期而遇的温暖,也是我今生蓬勃的希望。这段日子以来,我白天独自躲在房间的角落哭泣;夜深人静时站在窗前黯然神伤,当我无法用嘴来解释时,眼泪是唯一能表达情绪的方式。那些流过的泪,终究是我经历过的曾经,我宁愿将一切搁浅,也不愿给自己喜欢的人徒增烦恼。尤其是感情,像洪姨一样,即使我们最在意、最在乎,又能怎样?牺牲一个人的青春,用等待换来的情感终究会是一场悲剧。就让记忆停留在昨天吧,只当我是一个路人,你会得到人世间真正的幸福与快乐。别恨我,也别想我,更别到处找我。

在梵钟佛音里,我的心才会平和、坦然、安详,我是与佛有缘。这段日子,我想找一个供养灵魂的地方,清空心里的阴霾,远离尘嚣,以清静心看世界。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不泣离别,不诉终殇。

书凝

看完何书凝的信,林少峰足足怔了半晌。

第二天一早,林少峰就赶往两人不久前去过的天台山,没有发现何书凝的一丝踪影。他又先后到普陀山、五台山、九华山等地寻觅,始终找不到何书凝。

每到一处,林少峰总会向人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庵堂,若得到肯定的回答,就会匆忙赶去礼佛,盼能觅得何书凝的消息。

希望一次比一次渺茫。

每次到庵堂,林少峰总会觉得那解脱门内的点点红烛,和缭绕香烟中映出的一个又一个虔诚的身影,仿佛都是书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