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往事(组诗)

2020-11-12 02:34黎星雨
扬子江诗刊 2020年1期

黎星雨

全息假日

1

南方灌木丛想象着我的列车

脊背有些灰绿,充满周折

外祖父在陌生人的邻座上打盹

手心攥有一小袋糖炒山楂

是给年迈孤儿的邀约

比这几个小时更早些时候

它便开启了这样悠长的想象

它想象,却从不与我交谈

如同一把锈蚀的剪刀在衣物边缘裁剪

多么温柔而耻辱的亲密

车票起了淡淡的折痕

使得它近乎在同一时刻

播报起蚯蚓似的两截“祝您旅途愉快”

而我不得不抉择

哪一边,才是真实的快乐

列车即将驶入法定新世界

新的南方。那时

外祖父已经醒了

立秋的热气如锡纸托住一个陌生的我

2

扑面而来的版图关闭了我们的目光

去散步,倒像是六朝古街踩着我

仿佛我是年代更为久远的石子

这种一下一下的击打

闷重,且亦步亦趋

是中空的篮球里蛰伏着的少年时代

如今被默许出游,疗治新的近视

定好的是,明天便爬山去

随便地走,仍属往上走

后半夜窗景丰满起来

并把我的目光带回

一颗过期的月亮

透支了它维生素片的酸味

我想牙龈肿痛怕是没法好起来了

如此,能幸免于言语,如同手电

只管往长满榉树的深廊照去

山雾正写着什么,“这样好的风景,未来……”

我如何不流泪也能看清它

3

候车室的少女们辩论

“现代人没有敌手,却出奇地习得了羸弱”

棉黄外套垂到她们贫瘠的双腿间

现代史最迷人的空白

还缺乏一点点性感

如一只上等瓷器未曾构拟她的内部

我返程的列车沿着靛色花纹裂开

那里没有我的外祖父

没有人告诉我

美的预兆是否会在余烬里闪现

而我只能把手放上去

摸到山楂粗糙的表面

和太阳的小绒毛有相似的触感

人们只是心猿意马地坐着

把行李拨开,观赏现代的最后一天

我知道,假日会结束在不可知论的太空蓝

星球侧身时带来的雨水。我知道

天气是一下子转凉的,我拿不出

更多的真实,也不能

认真做一个可爱的人了

海边小屋

一家人的住所,

自成年后的回忆中铸就

妈妈的面孔像海蜇般

迟缓而耐心地贴伏在卧室窗外

这里没有坚硬和上升的事物

海水仿佛可以塑形出任何一扇

温顺的房门。更多时候

妈妈溺在锁钥里

要么拒绝,要么梦想

天角飘来的饭菜香味

让海又腥了一些

那阵子家里人都不喜水果糖

甜蜜使未来生活草木皆兵

邻居们讨论起,

顶楼已经好久没有鸽子飞回了

当时,你才九岁

却愿意耗尽天赋来见晚云

有鬼电车

上车前,小鬼和空汽水瓶子告别

“你看,圣诞老人的座位

也是空的。从1996年开始

我们的心愿就同样宽敞。”

门合上,没有传言中

陡峭的播报音。小鬼倒立在

星光闪烁的河流里,看到

吊环上长出女孩子的耳垂

走廊正隆重地,将它切割出

钻石一样的光泽。

短暂的脱壳中,她教女儿:

一个循环是零,两个循环

是无限。轨道小心咀嚼

这滚烫的雪意。逐渐恢复了

戛然而止留下的隐隐作疼

小鬼喜欢换乘站,坚持在停留

时刻,仅仅停留。她们交换

今日的鬼故事,留下袜子

水滴,重温陌生。白昼

已经是块变冷的铁。门开了

可是妈妈,你就要长大了。

济南往事

年少之人不看泉,谈论水

是怎样荒废着自己。那小股

搏动的失败,把时间的心电图

修改得陡峭。女学生进来,撑开伞

宛如一座凉亭穿过小雪。笨笨地

我原以为我嫉妒她。动力装置

又怎么能修缮生活的天赋?

时值假日,中转城市柔润如面团

揉入了许多再遇故人的糖分

她转过来,具象近乎意象

我躲在美的背面,环状豆沙就穿梭于

人对另一人的不解之中。我原以为

泉是甜的,碎屑令我们熟悉、独立

游船快回来了,你看它

又饱览了一遍悠闲的苦楚

她没有转过来。我是

最后清楚的。毕竟

人吃不下两份相同的时间

泉好看吗?你摇摇头

每天,你观赏自己

从头顶落下、溺水,再活过来

几乎耗去小半的春光。我们

还在等着去太平洋的航班

周身轻浮,也笃定,如在海面荡秋千

这么多年了,她仍会去泉边,但

从不看泉。有时途经纬度更高的地方

她也去看雪。天风凝练

把发腻的往事像理论书一样复述

我们已碰见过她,收听好笑而温柔的俚语

几个小时后,我们还得走掉

并再碰见。无数次。无数次。但明天

你一定会流动起来的。水没有平息

重庆森林

列车定期为两栋民宿剃胡子

再拆好一封绿皮信,

抖出并不是那么工整的年轻。

说重庆话的朋友

我一个也没有去见。

说重庆话的时候我想跟自己做朋友。

当晚,一小块拇指盖从对称性中逃逸

剥鱼的痛觉白雾般无处藏身。

我心里窝着火。

我知道我们的小孩子辛辣、漂亮

像搬去新家,会选择的那一种花岗石纹路

可从美术学院回来,

孩子捂着自己在西瓜籽里坍缩的狼狈相

不愿重植回长江

“欲得百岁无忧呀。”像窗户把世间的风景合上,

我取下耳垂的痣

这一点黑色足以,搅坏孩子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