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手（组诗）

文珍

开端与终结

1

一切肇始于异乡冰凉的雨夜。

为着想了解你的一生，周身热烫

睡不着。一生之中也许

有许许多多不眠之夜足以

用于恐惧或堕入幻相。但那晚

完全属于你。彻底完全

我将永远记得那夜

突然从黑暗中坐起

轻声对自己说

2

后来我猜想将从你身上得到的：

若干因爱与美而无用的句子

一小把玫瑰干枯后扬起的灰

洇湿书页又风干的泪痕

语词的三十三重梦境与

弥诺陶洛斯的迷宫

药石入酒不得不醉的夜

一个不存在的热情尾声

可看见的是雪亮近于全盲

得不到的是不想要的一切

初雪之日

地面人们为初雪欢呼。在机场却

阻隔若干约会。该问问坏天气是否

有隐秘成因，雨水又无法擅作决断

遂结晶成无数六角形的迷宫

树梢上沉甸甸的眼泪。旧日幻境

城门洞开。昆明湖一片白茫茫

孤鸟衔着枯枝。拿不定主意

在新雪踏上浅印，或索性回巢

到处都是一样的荒凉。细小的草

未黄已落的叶。城里急匆匆的行人

偶尔抬眼看头顶交错的电车天线

站立几只低语的乌鸦：去南方。

而我闭眼就以为并立在北方的

渡轮上。旋落的叹息吻上海浪。像

极小的可能性，洞彻的微光。绝对黑暗

的水域中。一种事先被指认的沉没

宝 贝

这日大雾。我和你面对面站在甲板上

船在前行，灯塔靠近。却看不见

彼此。后来便吻，含着冰凉雪意

落下的雨。深浅远近明暗冷热

容纳一切

氤氲的小火锅。心事将化未化

遥远颁奖，见面会，摇滚现场

每个人都与每个人不相干

但假装关切是容易的。小小空心

点过即忘

诸多读者提问中只有一个奇妙

“遇到对的人怎么办。”而我微笑，向

十几个陌生人，以及隐藏的你

“就是这样。”他们便为这当众羞涩

喝起彩来

来路隐于大雾茫茫。银杏枯黄道路

湿滑。回声止灭于书店

圆柱形玻璃城堡，窗外簌簌发抖的人

店主轻声抱怨。客人则对凄风冷雨

暗自着迷

天气暗示黯淡前景但一直不曾真的

天亮。夜晚漫长。你在灯下独自工作

我阖目看见雪中慢慢消失的路径

两行足迹。树的骨骼。纯白的夜

鹿在这明亮中醒来。睁开眼而你正说

宝贝。宝贝

那件事发生之后

她一度瘦到没有。

不再饱满的脸颊

失去结实的腰窝

丰盈的胶原蛋白以及

胸、臀、浑圆的小腿

只剩下锁骨与肋骨

遥相呼应

有时盆骨轻俏地一转身

也和尾椎骨一同加入这

咯吱作响的协奏曲

夜间她也不再做梦

一双手交叉环抱

后背凄艳的蝴蝶

梦里变成未及诞生的细小骨骼

蜷缩在夜的辽阔的盆腔

那件事发生之后

她的寡言变成意料中事

而一切身外物都在不断脱落

热情与好奇心，春之狂喜

秋日的餍饱与冬天的情欲

包括皮下脂肪和那随时涌上面颊

带来阵阵红晕的血液

后来她终于被遗忘

或者毋宁说

被彻底放弃

再发现她的时候

她住在空火柴匣子里面

和一小朵干枯的毋忘我一起

非常安宁。盖着空气的被

等待雨一样随时落下的火

在德令哈

无法忘记的，总是同一些看上去

毫不重要的细节。譬如你起身

烧喝的开水：永远只烧半壶。

这样最快，你说。而且，

能在变凉之前喝完。

车辆行驶在冻得结结实实的

二环路，彼此毫无干系

冷而强硬的冬日之光刺目

像冻僵了的人即将失去知觉

仍在冰面

急速滑行。

有时候你在床上抽烟，并随手

递我。我从来不告诉你我觉得

这坏习惯性感。偶尔从你杯中

啜饮小口咖啡，口不渴而好奇

主观意愿强烈

这是一次完整的恋爱，他们说。

好像这件事已然终结，好像

一件事必有结果。而你我

却仍站在无头无尾的时空里，

手拉手地，回暮色中的德令哈

春分之后

鹅黄，黛绿，粉白，桃红。

春天无限量供应你所渴望的虚空。

春阳下微微的薄汗，比汗更薄的

玻璃丝袜。明媚足以御寒的裙

春分的意思是，这一天之后

每个白天都比黑夜更长

也就是说合法做梦的黑夜变短

梦见你的白昼增加。计算春天的尺

是深夜的心脏律动。是睡不着也

醒不来。是想起你就觉得世界是新的

新 手

桌上的火焰。黄昏的大雨

绵延许多公里的月季花：

有很短的一段路，是非常淡的粉

像提前被水稀释的胭脂。

另一边，则是长得很高的花墙。

总有一些生命的样态

是市政园林无法规定的

这一切

一个水彩的新手饶有兴味地观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