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晨读(组诗)

2020-11-12 02:34叶丽隽
扬子江诗刊 2020年1期

叶丽隽

春山近

前些时

楼下斑鸠那“咕咕咕”的叫声曾响彻清晨

催人如令。每一次,我都挣扎着

努力地想让自己复苏——

长寐当醒啊

晦暗的巢穴中,我抖擞着浑身的骨殖,抖擞着

一个孵化的旧梦……春山日近,那选择

被推迟了多年

蒙羞礼赞

一袭灰色的毛羽,徐徐掠过车窗

斜飞上枝头

我踩住了生活的刹车

细细分辨,树冠里漏出的声响

喜鹊、斑鸠,或者别的

那不知何时盛开的樱花,一叠叠

粉色的花瓣,悄然落向

灌木丛、草尖和泥地

落向挡风玻璃,倾吐出最后一口

透明的气息

它们,毫不费劲地活,稔熟回家的道路

一首天然之诗,胜过我所有

耻辱的书写

——我本可不同

我本可顺着自己的心意,抛却现实的戏服

“行动抚慰一切”?

怯懦的停驻者啊,忙忙碌碌中

所谓的尊严

早已命悬一线

你有多沉静,就有多少轻薄的愿望

太湖晨读

清风弦,拨动泠泠水面

水天一色间

泛音跳脱,巨兽沉潜

隐约的青脊,波光般消失,又闪现

我的爱,当晨曦微露,天光渐明

那起于夜半的心声

恰似眼前,这晨风中的太湖,愈汹涌

也便愈深沉、无言

一如我在黑暗中悄悄

贴近你的胸膛

等待着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一个呓语

尘世中,一个被许可的小小奇迹

等待其骨肉成全:

一头雄浑

且温柔的睡狮——它未曾睁眼,尚在

准备之中

崖 上

母亲年轻时,在陈寮山上砍柴

不慎滚落

幸好被山腰的一棵树挡住

捡回了性命。以至于,每次回想起

她都非常笃定:这棵树

应该是上天的安排

我曾问她是否害怕,她说只记得山谷间

回荡着“啊——”的声响

我也常常遇险。在梦中

更是多次突然地临渊,并从悬崖坠下

随着猛烈的蹬腿

我在黑暗中惊惧地弹起身——

啊,又是一个失重的

喑哑的夜晚,没有破胸而出的呼喊

没有回音……我的树

那属于我的树——

它还未出现,还不肯出现

突然的雪米

你呀,如此另类、粗暴

劈头盖脸地,是为了敲打我的愚蠢么

总是没有落脚之地

总是在被嘲弄中,我那,不合时宜的坚持——

兴许,“冒犯中,方有新意”

不悦又奈何?恰似这人生之秋,冰雨淋头

浑身地,一个激灵

青山令

每次不经意地抬头,总能看见

尽头的你。坦坦然,横亘于天地间的你

一个不驯的山民

蛰伏于这个南方小城,依然心有挂碍

看看世人们,都热爱些什么

繁复的修辞下,恭顺的煽情?

我有些累了。后退一步,就是我的巢穴

我的青山背景。请原谅,我还是

无法交出我自己

空缺之地

沿着竹篱笆,一溜儿过去

有我去年秋天埋下的六个芍药块茎

四月了,棠棣开花,桑葚变紫

芭蕉新冒出了一圈的芽头

唯独芍药,还静静地沉睡在地底下

一块空缺之地

时时令我不安:莫非,它们没有挨过严冬?

或者,被鼠类偷食?

终于,我拎来锄头,找准一处

用力地掘了下去

随着翻滚的黑褐色泥土,随着

“嚓”的一声

一面雪白的根茎出现在眼前

那乳白的汁液,还在不断涌出

啊!我心疼得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

将残损的芍药块茎和泥土一起回填

后来之事,想必你已料到:

五月,其它芍药都拱出了地面,开枝散叶

除了被我开挖过的……

那里,一块真正的空缺之地,源于我

自身的虚弱,也展示着我今生

一再犯下的过错——生死悠悠啊

而我总是,心急如焚

苟且之徒

说到底,人活着,各有私处

各有躲藏之所

只是,何来私生活?隔墙有耳。窗外

亘古的明月高悬——我的秘密

并不比你更多

但我的羞愧要早于你——

我难以释怀的隐秘,源于早年

一个家人外出的夜晚:

我独自一人,蜷缩在木板床中央

惊惧着床底下

那无穷的蛰伏之物:

毛贼、野兽、蛇、骇人的鬼魅……

我知道,想要停止浑身的战栗

唯有趴到床沿

俯下头去

探身于黑暗之中——犹如直面

人性深邃的底部——

遗憾的是:我是,且一直是

那个懦弱的孩子……深夜里,瑟缩着

抱着一个小闹钟

在它循环往复的滴答声里

苟且于眼前,目力所及的一小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