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的诗(组诗)

2020-11-12 02:34于坚
扬子江诗刊 2020年1期

于坚

蟑螂集

一只蟑螂出现在墙根 就像家庭肥皂剧里的

配角 那么卑微 那么害怕 那么迫不

得已 时刻准备着遁匿 仿佛这个厨房是

犯罪现场 它会被误解 被诬陷 被忽视

世界要害它 一生 被迫鬼鬼祟祟 活在

阴影里 穿着黑褐色的夹克 亦步亦趋地

模仿着 卡夫卡 那只破旧的甲壳虫 瞟着

一块冰糖渣 就像登山家在眺望梅里雪山

爬过盐巴罐 登上酱油瓶 跳下来 蹲在

煤气灶上查看一粒米 是如何死的 经过

一颗缺口的纽子 有一天我从裤子上扯下来

随手扔了 仿佛是珍珠 端详了一阵 它对

亮闪闪的镍币 毫无反应 那么穷 从来没

吃饱过 长着翅膀却拒绝飞往他乡 总是

守着这块地 拖着小丑式的罗圈腿 一边

磨蹭 一边唱着我们听不见的蟑螂之歌

在那本掉在地毯上的《唐吉诃德》封面

绕来绕去 仿佛它正带着桑丘·潘沙

触须狰狞 涂着可怕的病毒 卫生部的

劲敌 脏东西的小粉丝 卑鄙的窃贼

玉手 在抖开白餐巾时尖叫起来 彻底

灭绝 它的药 正在大学实验室日夜

炮制 安之若素 躲躲

闪闪 从胡椒瓶 名片盒 勺羹 奶酪

到牙签 掠过火柴梗和抹布 就上了

枕头 仿佛钟情于我 在那枚旧戒指上

流连忘返 叽叽喳喳 由于无聊 由于

那些烂电视剧 那些发臭的说教

培养起来的洁癖和自大狂 我想干掉它

小小地残忍一次 轻而易举

视频一贯显示他们多么潇洒 自信

穿着黑色的小牛皮长筒鞋 随手而射

金发的玛格丽特 那只寄生在布痕

瓦尔德集中营下水道的母蟑螂 死于美丽

何况这基于正义 害虫们总是传染

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抬起左脚去踩

它正与一只钢笔套 并排 令我突然想起

那失踪的一句 “一只弹钢琴的波兰蜚蠊”

早晨刚要写 因刷牙而忘掉 又回来了

跟着蟑螂 这个最要紧 先记下 趁我

走神 它马上长出八只长脚 逃掉了

快得像一辆正在穿越战线的坦克车

学着那些长着铁蹄的狂人 我穷凶极恶

猛追 猛跺 地板再次躺下 像医院

底层 不会因地震而动弹丝毫 当它

隐身时 我一直想着它 我培养爱的方式

是等待下一只蟑螂 于下午四点半

室光微暗时 出现在花瓶与蛋糕之间

像不请自来的姑妈 它们自古就寄生

在世界的脚底板下 踩瘪它可不容易

它是一个污点

白螺湖集

看不见草根 黑夜上面 草连着草 组成了嘎玛草原

母马般地蜷伏 正在低语 在发亮的天空下 等着

下一场阵雨 来了 马背闪光 风朝经幡涌去

牧人收紧了皮缰 牦牛是黑暗的陵墓 带来一朵朵

阴影 之间有一潭水 暴雨的烈马留下的一个蹄子印

羊群要绕开 只有星月获准逗留 藏人看出这是一只

海神遗落在大地上的白螺 献于王妃 云在后面建造

一座座高耸在天空间的护法殿 羚羊穿过夜来磕头

取水 它们找到逗留的地方 总是有相爱的人来

贫穷的人来 牧羊人来 迷路人来 失败的人来

躺着 仰望天空的是拉日村的洛桑多吉 煨桑的

是旺姆嬷嬷 也有悲伤的人 不知道冥冥中谁在揩拭

镜子 时间涌出来 又落向何处 那双眼睛不在

我们中间 它看见大地上有火焰 玉石 庙宇

牛奶 爱情 水罐 舞蹈和祭坛 鹰在云端上打坐

乌鸦背着蔚蓝色的石头 万物有灵 这样看世界多妙

带着远古的铜色 沉着苔藓和沙 我们来拜访草原

我们总是在赶路 赶路 最后被落日驱逐出境

天黑后 打酥油茶的妈妈 坐在星空下 一千零一次

讲起格萨尔王的妃子 嘎玛草原上的传说 声音很低

像是溪水滑过草叶 感激 坚信 依靠 安静

白螺湖离公路不远 很容易被当作水坑忽略

贡萨寺集

海拔很高 岩石和溪流呼吸困难 大地之王

贡献这广漠的铅灰色 寒冷 炉子 雪和无用

肉体的禁区 只有精神留下光溜溜的身体 山岗

一条条横亘在天底下 舒展着不言自明的教义

永远长不高的牧草是一支纪律严明而弯曲的军队

令一切归于平庸的神圣 秋杰次成帮巴所建

贡萨寺挨着石头 流水 护法殿的表面是赤色和

灰白色 壁画里面藏着真丝 真理只有露水的时间

与乌鸦和鹰隼平行 还有更深奥的 牦牛一边低头

寻找食物 一边将毛囊间的血 引向黑暗 这草原

有门坎 并不比跨进12世纪的圣殿轻松 脚一踏错

就陷进沼泽 这是一处神地 朱红色的蜂巢或者

大雄宝殿 看你有几只眼 白云皈依多年成为塔

昆虫在砾石间爬行 背着酥油 荞麦 牵着秃鹫

藏传的风 年轻人追随老年人 旱獭跟着羚羊

妇女们低头看地 裙子垂在地上 转经筒摇晃着头上

的辫子 父亲摇晃它 母亲摇晃它 儿子们摇晃着它

风摇晃它 老祖母在故乡的玛尼堆旁摇晃着它 纺车

摇晃着它 牦牛总是一动不动 摇晃着它 在低凹处

朝圣者磨磨蹭蹭 爬了三千公里 犹豫在绝对的

信仰中 坚定 抵达时他们重新成为石头 哪有

荒凉 哪有丰富 世界在于如何认识 贫乏者

视天堂为野 神看见木碗中的花园 乌鸦永远

飞不出与生俱来的黑茫茫 沉思 捕捉 等待

辨识 坐在阴沉的大殿诵经 或者去山坡上看它们

做爱 微缩着黑夜 守卫偶像的藏獒蹲在走廊尽头

时刻使着法力 监护着质量 尊严 肃穆 寂寞

随时会吼起来 吐出多余的骨头 谁说它是一只狗

无人能够称量的黄金 来历不明的经文 伟大的手艺

谦卑地描出度母 有一根浸透手印的木棒来自

喜马拉雅森林 此刻神秘地搁在蒲团上 柏木

可以敲打出曙光 驼背的小喇嘛有一把7世纪的钥匙

领着我去开门 他叫顿珠 石头遍布山岗 确实有

无数珠子在等待出炉 不一定出得去 大多数终身

守着朴素 向一切致敬 然后回家 怀着喜悦

那是个好日子 朝拜了治多县的贡萨寺 秋天

刚到 草原微黄 我们的越野车在暮色中抛锚

黄州集

炎热的中午 赵老师 教语文的 穿一身白 短裤

凉鞋 在黄州 羽衣蹁跹 步履庄严 仿佛正穿过

大雄宝殿 要带我去临皋之下

1080年 尊者住在这里 “二月至黄舍 馆粗定

衣食稍给 闭门却扫 收召魂魄 物我相忘 身心皆空

无所附丽 私窃乐之” 在那栋陷阱般的连锁酒店里

住了四年 遗址上有台电脑 文字帝国搬运金字塔的

表情乖顺 安国寺改成了大堂 电梯很累

毛笔的黄金时代 “智者创物 能者述焉 非一人而

成也” 无数文章 写了江 写了赤壁 写了明月夜

短松冈 写了蜗角虚名 蝇头微利 写过好猪肉

写到苇花萧瑟 杜宇一声春晓 小舟从此逝 风景

却依然 “善书乃其天性” 穿过1000年的沙

东坡的繁体字 至今在时间中为汉语加持 “转

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读书人背诵他 父亲崇拜他 试卷以他为语文答案

“左牵黄” 青年模仿他 带酒冲山雨 和衣睡晚晴

女子们再次投生 桃花弄春脸 想象着自己是“王朝云”

棠岗路那位卖葵花子的老板娘不知道他 永不熄灭的

炉子上炖着一锅红烧肉 儿子们的晚餐就要烂熟 他是

羿呵 于流放中射下九个太阳 留下一个最仁慈的 最

黑暗的 困惑的青年时代 我背诵并揣摩那些水调歌头

的出处 是怎样的娟娟缺月西南落 怎样的语音犹自

带吴侬 怎样的独携纤手上高楼 怎样的携壶上翠微

怎样的鳜鱼肥 怎样的空庖煮寒菜 怎样的破灶

怎样的空腹有诗衣有结 湿薪如桂米如珠 怎样的

黑云翻墨 怎样的信笔书此纸

怎样的去国万里 然与砚俱 怎样的聊随物外游 有书

仍懒著 憧憬着那些黄金之夜 我想跟着他失眠

依仗听江声何处

无竹柏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直到命令

精神分裂者走开 所幸《有美堂暴雨》还揣着 要不然

这焦糊的水泥路 如何消磨?

2014年的秋日 八月既望 天空苍茫 稀释着远古颜色

风在大地上收着尸 我来黄州三日 朝拜了苏 出租车司机

多嘴 “此地最有名的是学校 高考600分以上375人”

“道士顾笑 予亦惊寤 开户视之 不见其处 但空江

月明千里” 宋代的宇宙论 依然有指

背着旅行袋 水 雨伞 身份证 笔记本和照相机

两个橘子以及防蚊虫叮咬的软膏

就像那些走在耶路撒冷的 香客

穿过大楼 小巷 公厕 印刷厂 银行的自动

取款机 失去了窨井盖的洞穴 断壁残垣 所有的废墟

都像古希腊 一棵被凌迟的海棠树 还没死 如果梨花

已灭 呵呵 算什么鸟事?

一家馆子的下水道旁堆着脏碗 旁边是咸肉作坊和发廊

许多词都拆迁了 教员考证过 这就是雪堂 子瞻

不是记了吗 “得废圃于东坡之胁 筑而垣之

以大雪中为之 因绘雪于四壁之间” 世俗的时代

得学会梦游 随手牵出一匹韩干的细马骑着 “且趁

闲身未老 须放我 些子疏狂”

书生又指着操场 这就是定惠院了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一个旧足球滚到脚下 起脚踢开 孩子们

尖叫着跟过去 尊酒何人怀李白 又钻进一栋职工宿舍

说是栖霞楼 “为郡中胜绝 中流回望 楼中歌乐杂作

舟中人言 公显方会客也” 老赵老大 风流未减视通

万里 思接千载 昂首吟出那首伟大的浪淘沙 被电线

绊了一下 耳背的保安跟上来 干什么? “苏同志?

他搬家了” 下一个景点 承天寺 导游指着一排汽车

正在等出发信号 急不可耐又害怕裁判的拳击手

“错认门前过马” 粉丝不顾 摇头就背 “庭下

如积水空明 水中藻荇交横 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