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光(组诗)

2020-11-12 02:34西渡
扬子江诗刊 2020年1期

西渡

江南忆

顺水船停下八只桨,远行人经过

梅花、杏花、李花、乡村和集镇

在南方,山水亲切

如灯下笑靥对镜看

水在山怀,山在水怀

山总揽万物,水擦去万物

又恢复。山水的百宝箱打开

一层层欢喜。在南方,山水恍惚

稻田倒映白鹤的闲心

八桨高举,逆水船载回旧时人

橡皮山① 橡皮山,在青海湖与茶卡盐湖之间。属青海南山山系,最高峰海拔3817米。即景

你有半生的污迹需要委托,

但橡皮山不会轻易满足你的心愿。

毕竟是旺季,旅游公司的订单

早已爆棚,而它只负责擦去山

对于人的债务。经验一再告诉你

追随笔直的道路所能抵达的

不过是另一处戈壁,你吐槽也没用,

乞求也改变不了它的决心。

你承认,你的年岁决定了撒娇

不是合适的做派,抒情也不是。

而它却任你和一朵云讨价还价。

作为命中带水的占卜者,面对山

你命令给厌烦透顶的沙漠

一阵急骤的雨。这可是对谁

都不错的结局。但你一生所求

却像本地草原上特产的兔鼠

总能在你接近它的刹那

狡猾地躲进它藏身的洞穴:

它长长的耳朵和突出的龅牙

像是对多情者的无情嘲弄,

所有不自带抵押保险的情种

自然的女儿将给他足够的教训。

思维佛

用一手支着腮,因为思想

是重的,即使菩萨的头颅

也禁不住正在成熟的佳果

另一手,托着这手的肘部

枕在盘腿而坐的膝盖上

在脚踝附近,一只蜘蛛

织了一圈网,因为思想

是慢的,最轻微的碰触

也会改变它运行的方向

身外是静寂的宇宙,身内是

娑婆世界,在火焰中焚燃

他的头顶,飞天洒落花雨

困难的是一个决断,对于人

或菩萨都一样:彻底觉悟

或者,向下步入无间地狱

如果是永劫,就誓不成佛

天空之镜

你向往远方,想到远方看看草原、天空和戈壁。

你到了远方,看到了辽阔的、巨大的

草原、戈壁、天空和云,点缀如蘑菇的羊群,

还有骏美的马儿。还有拖长了尾音的歌声,天空的歌声。

但你在天空之镜中只看到自己的衰老和丑陋

就像你在卧室的镜子里看到的。

你用艳丽的围巾裹住自己的身体,对着镜子起舞。

天空之镜映照它的艳丽,也映照你的疲惫、心机和不甘。

当你转身离去,天空之镜把你还给你自己。

你走出遗忘之乡。天空之镜懂得这遗忘的语言。

八月之光

八月的草木猛烈生长,

如少年的渴望,掩去

兔子的洞穴,掩去花朵。

归来者猛然发现,道路

变窄。弯曲的山径两旁

荆花散播最后的芬芳;

抽穗的狗尾草站着做梦,

蝉鸣声中,飞机吐烟

经过头顶,绕圈盘旋,

在忧心的地带带来

陌生的不安。说吧:一场

急骤的雨就可以改变。

诗人的恋爱

新诗人爱上旧人物,无中生有

的爱情故事,算不算传奇?

新诗人孤僻,放不下,拿不起,

旧人物的舞台可广阔,吟诗填词

写字,画画,教洋人唱戏,

游园不惊梦,桃花扇底风,

歌舞介白样样精。沧海桑田一回首

赢得新新人类满心的钦敬。

新诗人苦吟旧词章,痴人说梦:

“我有你怀抱的形状”。一日一信,

全没有答复。你在楼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昆明城双双看电影。

“你我都远了……”可并没什么

鱼化石,只有一番唇舌的搬弄:

“啰里啰嗦的诗人不能惹……最好任

病毒慢慢发,自行发完讨厌的神经病。”

席地而坐的大象

再不会有大象了,你听到的

只是大象的哀嚎,在大地之外

一个庞然大物如何死去,超出

我们的关心,变成了一项空缺。

我尝过自己的泪,当爱人饮泣

我尝过她的泪,却不能增进

我对她的理解。我背负的债

不断加码,因此,我和世界

彼此越来越厌恶。写作,恋爱,

我要表达什么?一根线把我

吊在半空,像蜘蛛一样挣扎:

这线是我的骄傲吗?还是原罪?

世界的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剪子,

它说:需要拯救吗,我的孩子?

绝不!我的骄傲还够跟它赌回气,

一个空翻,我挥断自己的脐带。

东风夜

这一夜,有东风吹过,木兰迎风开放,

操场边的琴房里,弹琴的人关上琴盒。

穿白球鞋的少女沿星光的梯子跑上天堂。

在雨的薄壁里,怀乡者割出爱情的宝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