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
顺水船停下八只桨,远行人经过
梅花、杏花、李花、乡村和集镇
在南方,山水亲切
如灯下笑靥对镜看
水在山怀,山在水怀
山总揽万物,水擦去万物
又恢复。山水的百宝箱打开
一层层欢喜。在南方,山水恍惚
稻田倒映白鹤的闲心
八桨高举,逆水船载回旧时人
你有半生的污迹需要委托,
但橡皮山不会轻易满足你的心愿。
毕竟是旺季,旅游公司的订单
早已爆棚,而它只负责擦去山
对于人的债务。经验一再告诉你
追随笔直的道路所能抵达的
不过是另一处戈壁,你吐槽也没用,
乞求也改变不了它的决心。
你承认,你的年岁决定了撒娇
不是合适的做派,抒情也不是。
而它却任你和一朵云讨价还价。
作为命中带水的占卜者,面对山
你命令给厌烦透顶的沙漠
一阵急骤的雨。这可是对谁
都不错的结局。但你一生所求
却像本地草原上特产的兔鼠
总能在你接近它的刹那
狡猾地躲进它藏身的洞穴:
它长长的耳朵和突出的龅牙
像是对多情者的无情嘲弄,
所有不自带抵押保险的情种
自然的女儿将给他足够的教训。
用一手支着腮,因为思想
是重的,即使菩萨的头颅
也禁不住正在成熟的佳果
另一手,托着这手的肘部
枕在盘腿而坐的膝盖上
在脚踝附近,一只蜘蛛
织了一圈网,因为思想
是慢的,最轻微的碰触
也会改变它运行的方向
身外是静寂的宇宙,身内是
娑婆世界,在火焰中焚燃
他的头顶,飞天洒落花雨
困难的是一个决断,对于人
或菩萨都一样:彻底觉悟
或者,向下步入无间地狱
如果是永劫,就誓不成佛
你向往远方,想到远方看看草原、天空和戈壁。
你到了远方,看到了辽阔的、巨大的
草原、戈壁、天空和云,点缀如蘑菇的羊群,
还有骏美的马儿。还有拖长了尾音的歌声,天空的歌声。
但你在天空之镜中只看到自己的衰老和丑陋
就像你在卧室的镜子里看到的。
你用艳丽的围巾裹住自己的身体,对着镜子起舞。
天空之镜映照它的艳丽,也映照你的疲惫、心机和不甘。
当你转身离去,天空之镜把你还给你自己。
你走出遗忘之乡。天空之镜懂得这遗忘的语言。
八月的草木猛烈生长,
如少年的渴望,掩去
兔子的洞穴,掩去花朵。
归来者猛然发现,道路
变窄。弯曲的山径两旁
荆花散播最后的芬芳;
抽穗的狗尾草站着做梦,
蝉鸣声中,飞机吐烟
经过头顶,绕圈盘旋,
在忧心的地带带来
陌生的不安。说吧:一场
急骤的雨就可以改变。
新诗人爱上旧人物,无中生有
的爱情故事,算不算传奇?
新诗人孤僻,放不下,拿不起,
旧人物的舞台可广阔,吟诗填词
写字,画画,教洋人唱戏,
游园不惊梦,桃花扇底风,
歌舞介白样样精。沧海桑田一回首
赢得新新人类满心的钦敬。
新诗人苦吟旧词章,痴人说梦:
“我有你怀抱的形状”。一日一信,
全没有答复。你在楼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昆明城双双看电影。
“你我都远了……”可并没什么
鱼化石,只有一番唇舌的搬弄:
“啰里啰嗦的诗人不能惹……最好任
病毒慢慢发,自行发完讨厌的神经病。”
再不会有大象了,你听到的
只是大象的哀嚎,在大地之外
一个庞然大物如何死去,超出
我们的关心,变成了一项空缺。
我尝过自己的泪,当爱人饮泣
我尝过她的泪,却不能增进
我对她的理解。我背负的债
不断加码,因此,我和世界
彼此越来越厌恶。写作,恋爱,
我要表达什么?一根线把我
吊在半空,像蜘蛛一样挣扎:
这线是我的骄傲吗?还是原罪?
世界的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剪子,
它说:需要拯救吗,我的孩子?
绝不!我的骄傲还够跟它赌回气,
一个空翻,我挥断自己的脐带。
这一夜,有东风吹过,木兰迎风开放,
操场边的琴房里,弹琴的人关上琴盒。
穿白球鞋的少女沿星光的梯子跑上天堂。
在雨的薄壁里,怀乡者割出爱情的宝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