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方不是很南(组诗)

2020-11-12 02:34梁平
扬子江诗刊 2020年1期

梁平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也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和悟空相见恨晚,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流金四溢,

额头上的时刻,年月日不详。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没有椰林、芒果、槟榔,

没有奢侈的阳光、沙滩和海。

我的语言被归类为北方方言,

我在北方说话不能任性,

只能普通,努力降格为普通。

我的丘陵与盆地,

也有了太多的蓝天白云。

沏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喝得神清气爽;

再开一瓶过期的青花郎,

通透五脏六腑。

这种安逸真是妙不可言,

江山太大,只要落脚之地,

诱惑太多,只要心仪一滴。

我在不是很南的南方,

知己,知人,知爱恨情仇,

向北,有草原毡房和烈酒,

向南,有海鸥贝壳和花期,

——不问西东。

墓志铭

我的祖籍、出生地,

姓氏、名字、阶段性的身高,

我血脉里的嘉陵江和长江,

水流沙坝的赤条条,

衣冠楚楚的标准照,

都在这里。

珊瑚坝放飞的那只风筝,

带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安逸、散漫,滋润了我的干燥。

我母语注入性情的干燥,

比文字本身更凶猛,

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

相距300公里,间隔一杯酒。

酒,可以高速删繁就简,

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

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就是梁平,省略了履历,

同名同姓成千上万,只有你,

能够指认我,而且万无一失。

惠山泥人屋

惠山古镇的泥人屋,

比街坊的门帘与招牌都低调。

一只麻雀在台阶上溜达,

被我打扰,飞了。

店家正在描红的江南少女,

含情脉脉,呼之欲出。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清冷里,

想象当年老佛爷五十大寿上的八仙,

曾经带给惠山东北坡山脚下

那些黑泥的荣耀。

年代久远,已经回不到过去,

那些胖乎乎的家伙一点没有减肥,

观音、弥陀却食了人间烟火,

和我一样可以妙趣横生。

满屋子手捏的戏文,京剧、昆剧,

以及当地地方戏的一个折子,

我听得见满堂喝彩。

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澎湃,

有一条秘密通道直达。

店家还埋头在那里,

他手里的老渔翁正在收线收杆,

我是被他钓起的那条鱼。

借一双眼给阿炳

阿炳的眼睛瞎了,

太湖水冲洗不掉太多的阴霾。

一身道骨被仙风轻描淡写,

二胡流落街头,行弓的滞意与顿挫,

把江南的风雨声绕指成断肠。

我每次在他的塑像前,

为自己的一双大眼深深自责,

我想把我的眼睛借给阿炳,

让他看见满世界的鲜花,

满世界对他的仰望。

惠山脚下,二泉映照的月亮,

银辉书写江山,气贯天涯。

阿炳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小泽征尔翻飞的指挥棒,

看不见大师一低头的泪涌,

这所有看不见的震撼,

都在阿炳两根弦的中国琴上,

汪洋向远、向无边的辽阔,荡漾。

我的岳阳楼记

与岳阳楼相约巴丘山下,

九孔桥九只眼睛都看见了。

我在李白“天上接行杯”之后,

在杜甫“凭轩涕泗流”之后,

在范仲淹肆意洞庭八百里烟波,

浩荡天下之后,如期而至。

一路走得好辛苦,从夜的南湖上岸,

背负蜀水巴山,精致与潦草,

无外乎终极一生的忧乐。

再也不能容忍风花雪月了,

汉字要面对苍生,江湖之远,

也当怀揣天下。

范公辽阔苍茫的叩问,

该由我来作答,与你同道——

不只是看城陵矶的吨位,

悬铃木的伤疤和泪痕,

还有银杏千年的哀怨与情仇。

遍地金黄的虚拟,

比不上岳阳楼天空的蔚蓝,

我知道,范公此刻安好。

张谷英古镇

五百岁的张谷英在岳阳,

一千七百多座明清建筑的骨骼,

可以延年益寿。

层山环绕的盆地生长风水,

里廊栉比,天井棋布,每块青砖都有呼吸。

我在一个竹椅上打坐,阳光,

记录我脸上的逆生长,

花甲与芳华含混。

回眸,山峦颔首,

渭溪河擦肩而过尽生百媚。

我不敢继续逗留,

害怕我一不小心入了赘,

回不了巴蜀。

从六十条巷道最隐秘的那一条,

择路潜逃,我心,已被囚禁。

我被一只鸟叫醒

我被一只鸟叫醒,

屋外的树枝像千手观音的手,

趴在窗玻璃上。

福祉和阳光流淌进来,

我醒了。醒来看见天亮是很奢侈的,

想起晚上又没喝酒,早睡,

有点不可思议。

我在生活的幽微处,

自在、自由,过人的日常,

把幸福指数调整到实际,

就心满意足了。

蛰居哲学

南河苑发生过故事,

有人走了,有人来了,

走的那人的钥匙,

交给了来的人,

没有照面。

来的人封存了所有的故事,

故事就结束了。

院子里树木疯长,

树与树之间保持距离,

并且心心相印。

和睦不是勾肩搭背,

而是默契。

比如左邻右舍,

谁也叫不出谁的名字,

过道上一个微笑、侧身,

就没有摩擦。

一张纸上

我睡在一张纸上,

夜色调的墨不是黑。

睡在纸上留下的痕迹,

都拼接成汉字,清瘦、饱满,

或者残损,那是我一生健全的档案。

纸上复制的我,有锦江、峨眉,

峨眉山下那个酒店旳遗址。

我在纸上的一咏三叹,

被他人提及、自己珍藏,

成为绝唱。

足不出户

书院西街的如是庵,

十字路很标准。

东西南北已经四通八达,

路牌模糊,指向不明。

我可以足不出户,

精心圈养我的文字,

如虎,如豹,一敞放,

就万里拉风,所向披靡。

窗外就是太古里,

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与我格格不入。

我对脂粉过度敏感,

以至于鄙视一切过度的抒情,

那些文字的媚娘。

在十字路口,我的文字,

注定和我一样桀骜不驯,

积攒了一生的气血,

掷地有声。

不经意

书房的那盆绿萝,

和我散落的文字纠缠不清,

已经芳华不在,

成了黄脸婆。

这是我不经意的发现,

我不知道这中间有多大的冲突,

伤害如此严重。

结果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去花市选了几支水仙,

替代了绿萝的位置。

我想看见花开,不妖娆,

我的文字可以攀援,

绕指成柔。

又见桃花

龙泉山第三十朵桃花,

揭秘她的三生三世,

那条久远的驿路踏响的马蹄,

把春天的桃红带走,

那些黑皮肤、白皮肤、棕色皮肤的脸上,

都有了一抹腮红。

我在树下等候那年的承诺,

等候了三十年,

从略施粉黛到风姿绰约,

只有一首诗的距离。

又见桃花,起句如文火,

煲连绵的春夏秋冬,

所有的季节都含了颗蜜桃,

花瓣雨纷纷扬扬,

一滴就可以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