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宏蕾
黄海湿地- 滩涂红毯(戚晓云/摄)
“从韩国首尔仁川机场起飞时,可以在机场附近看到大面积滩涂,与盐城南洋机场起飞后,在盐城海边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2020年6月13日,国家文化和自然遗产日,盐城市长曹路宝在当天下午举行的“环黄海生态经济圈专家研讨会”上说。
盛夏的盐城,条子泥湿地滩涂上,勺嘴鹬们不时用状如勺子的嘴巴铲进浅水里寻找食物,摇摆着小跑前进……这种模样呆萌的小鸟2008年被列入极危物种,今年9月5日,中华慈善日,国家林业和林草局还“官宣”明星王凯出任“拯救勺嘴鹬全球守护大使”。在全球仅有的五六百只勺嘴鹬中,70%至80%在盐城湿地栖息。
这一带滩涂湿地原本是大海,因河流冲积,每年以2万亩地的速度向大海淤涨,盐城湿地因此成为江苏最大、最具潜力的土地后备资源。
每年,250多个种群逾5000万只水鸟,包括33种全球濒危物种和13种近危物种通过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进行迁徙,它们的中点和补给站正好位于中国东部的沿黄海湿地,这是全球最大、路线最长、种类最多的候鸟迁徙通道。
如今,这个中点和补给站不仅是中国长三角地区首个世界自然遗产,以它为核心,可以画出视角更加宏大,覆盖上海、盐城、南通、连云港、日照、青岛、烟台、威海、大连、丹东等中国城市,以及朝鲜和韩国相关地区的环黄海生态经济圈。
每年7月中旬,数千只黑尾塍鹬栖息在盐城条子泥湿地;7月下旬,大批大滨鹬迁徙至条子泥湿地,成为南迁候鸟的“先行军”;随后,白腰杓鹬、斑尾塍鹬、半蹼鹬、黑腹滨鹬、红颈滨鹬、环颈鸻、蒙古沙鸻等候鸟相继来到这里停歇、聚集觅食,为南迁补充能量;10月下旬,丹顶鹤将从北方飞到这里,开始约140天的越冬生活。
候鸟的生态学定义一般是指具有迁徙习性,且全球或区域种群中的大部分都随季节变化有规律地来往于繁殖地和越冬地之间的鸟类,来去的时间和地点都很规律。
每年候鸟迁徙所经过的路线被称为“迁飞区”,从地球南端的新西兰、澳大利亚,途经印尼、马来西亚、中国、日本等国,到地球北端的俄罗斯远东、美国阿拉斯加,是全球9大候鸟迁徙路线之一。其中,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途经的22个国家和地区中,中国盐城的大片湿地恰好位于通道正中间,对候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加油站”。
迁徙期间,水鸟需要依赖一系列优质湿地休息和觅食,以完成下一阶段旅程。因此,整个迁飞区范围内的国际合作对于迁徙水鸟及其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保护至关重要。迁徙地空气、土壤、水质、产业布局等因素,直接影响候鸟驻足时间的长短。
“鸟儿们会用翅膀投票,要求高着呢!”摄影师李东明自2010年在盐城第一次拍摄到了勺嘴鹬后“一战成名”,成为国内鸟类摄影爱好者圈子里的“拍勺王”。“全球60%的野生丹顶鹤飞来这里栖息越冬,还有400多种其他鸟类都要在这里谈了恋爱、生了娃才离开”。
“ 全球60% 的野生丹顶鹤飞来这里栖息越冬, 还有400多种其他鸟类都要在这里谈了恋爱、生了娃才离开”。
按国际惯例,一个物种有1%聚集在一个地方,便可认为该地对这种鸟的迁徙生态十分重要。这片神奇的淤泥质滩涂,就这样承载着这些宝贵地球生物种群的存亡。
事实上,中国的湿地保护从整体来看情况并不乐观。
根据中国国际湿地公约履约办公室、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等机构联合发布的“中国滨海湿地保护管理战略研究”项目研究成果显示:与其他类型的生态系统相比,中国沿海湿地生态系统受到的威胁最严重,受保护程度最低,所面临的主要威胁是围垦、基建导致的栖息地丧失、外来物种入侵、过度捕捞(养殖)和环境污染。
此番成功申遗的黄海湿地,是濒危物种最多、受威胁程度最高的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路线上的枢纽,也是全球数以百万计迁徙候鸟的停歇地、换羽地和越冬地。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盐城申遗过程中,国际鸟盟、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等60多个国际组织先后致信世界遗产中心,一再强调遗产地价值及保护迫切性,支持项目列入。
国际社会的高度重视,印证了黄海湿地的巨大价值。
在位于江苏盐城东部沿海的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群白鹭在树顶栖息(李响/摄)
一般来说,湿地、滩涂被视为可贵的土地资源,“海岸线便是黄金线”“向海洋要土地”更是常见的口号,不少地方临海优势多被转化为发展重化工产业优势。
“有一年,保护区附近要建一座污水处理厂。厂房建设、管道铺设会破坏保护区生态,在保护区坚决反对下项目最终作罢。”黄海湿地申报世界自然遗产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吴其江告诉本刊记者,在沿海开发如火如荼的那些年,保护区巨大的土地资源是各方觊觎的“蛋糕”,经常要与企业博弈。
“园区和工厂多了,小时候抓鱼虾的滩涂和芦苇荡就没了”。“拍勺王”李东明和他的伙伴们最早是在江苏另一片湿地拍鸟的,后来那里搞沿海开发,建设港口,湿地被折腾得差不多了,才来到条子泥。
条子泥所在的弶港镇,有不少小渔村,村民们祖祖辈辈以捕鱼为生。早年间,当地人不理解保护候鸟及其棲息地的重要性。“十几年前,为了让渔网为鸟让路,我们没少和滩涂上的渔民争执。那时候他们不懂,张着渔网也是为了讨生活。”李东明说。
不仅渔民不懂,“以前大家就只知道我们这块鸟多,没有探求过原因,也不懂啥生态价值。”盐城东台弶港镇原海洋渔业办公室主任朱先友说。
盐城这片海岸湿地随着泥沙不断淤积,滩涂每年向海里延伸,属于淤涨型海岸。围垦也随之而来。“以前是往外涨一点就围一点,不断涨、不断围。”朱先友回忆,“再这样围下去,原来的海滩不都成为陆地了?”
滩涂围垦以及偷猎、捕鸟使得鸟类生存空间岌岌可危。
十多年来,盐城积极践行“两山”生态文明理论,对保护区周边环境进行严格清理整顿与生态修复。7.9万亩湿地得到恢复,分布在缓冲区、实验区附近的多家饲料加工厂等企业先后拆除。
不仅如此,在申遗成功的大背景下,为保护野生动物栖息地,盐城下决心停止围垦条子泥区域的近百万亩沿海滩涂,禁止在鸟类迁徙路上建立风机。退养还湿、退渔还湿;视频监控24小时“站岗”、无人机海上“守护”……
2019年,盐城主动扩大黄海湿地保护范围,将条子泥区域纳入遗产提名范围,停止围垦开发。2020年2月,盐城市决定在条子泥建立市级湿地公园。
随着申遗和生态修复工作推进,村民积极响应政府“退渔还湿”号召,退出围垦鱼塘,并建立巡护队,保证保护区再没有违法违规养殖。
现在,保护区附近村民都学会了辨鸟、护鸟。
江苏省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安全保卫处处长刘彬告诉本刊记者,“现在保护区经常接到村民电话,多半是发现了溜出保护区的麋鹿,或者受伤的鸟类,要求我们赶去救助。”
根据摄影师孙家录观察,今年在条子泥湿地观测到的勺嘴鹬数量比2019年同期多了三分之一,黑嘴鸥的巢及巢中的鸟蛋也比去年同期多。“今年观测到黑嘴鸥一巢产了5枚蛋,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儿。以前,来此的鸟儿产蛋期差不多1个月,今年又延长了一个多月。”
江苏这样的沿海经济发達地区,为鸟让路、为生态让行,尤其需要魄力。在寸土寸金的长三角建立保护区,一个极大困难在于:发展的欲望对保护区的冲击。
吴其江自2016年起担任黄海湿地申遗办主任,在接手申遗工作前,有人劝他三思,甚至申遗成功之后,还有人质疑,“世遗的保护标准太严格,盐城以后还怎么搞发展?”
质疑的逻辑看起来简单而又充分:盐城已经有了湿地珍禽保护区和大丰麋鹿保护区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世界自然遗产申报成功之后,对遗产地的保护与管理势必进一步加码,相当于在发展过程中“自缚手脚”。本来在长三角,盐城已经是“后发地区”,在一些人看来,盐城的发展已经因为自然保护区又得慢下来了,这样真的有必要?
盐城市在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一批干部,坦言好不容易从“抓农业”转型到“抓工业与城市建设”,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理念与道路又被批评“落后”了——怎么真正追求“绿色发展”?
干部们有情绪有疑问,在盐城的生态立市战略实践过程中不是新鲜事。早在上世纪80年代,盐城珍禽自然保护区和麋鹿自然保护区刚刚成立,“当时保护区划得很大,连有的县城都在里头,大家以为划得越大越好。”吴其江说。
在寸土寸金的长三角建立保护区,一个极大困难在于:发展的欲望对保护区的冲击。
随着经济发展,围绕保护区土地的矛盾渐渐突显。面对矛盾,盐城市对保护区的规划适时进行了修订,对沿海地区功能区进行调整,把不具备生态功能、人口稠密的地区从保护区划出去,同时适当放开一些港口,让保护区得以“保护”,让开发区得以“开发”。
“黄海湿地申遗成功是基层探索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成果,是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理念的有力见证。”盐城市委书记戴源说,“生态文明建设的长期性要求盐城的湿地保护应该有自己的一套公式。”
比如,根据《盐城市湿地保护总体规划(2019-2030)》和下辖7个县(市、区)的湿地保护专项规划,里面明确提出到2030年全市湿地保护率达到70%以上,自然湿地保护率达到82%以上,逐步形成科学完善的多级保护体系和分级管理机制。
盐城市的“三步走”战略是:到2021年,盐城黄海湿地遗产实现全面保护,成立以盐城为核心的候鸟迁飞路线城市联盟,初步形成环黄海生态经济圈合作框架,成功创建国际湿地城市;到2025年,盐城黄海湿地遗产实现科学保护、活态传承、合理利用,环黄海生态经济圈合作框架成为地区间互惠互信的平台;到2035年,呈现“河海安澜、碧水畅流、鱼翔浅底、鹤舞鹿鸣、候鸟欢飞、游人如织”的美好画面。
市政府成立了盐城湿地保护委员会和创建国际湿地城市工作领导小组,市长曹路宝担任主任和组长,全力推动创建工作。并设立专门机构,组建盐城市湿地管理委员会,建成盐城市湿地与野生动植物保护站,筹建湿地与自然遗产管理办公室;成立湿地学院;各个县(市、区)都建有相应的湿地保护机构,配备专职人员。
2019年9月1日《盐城市黄海湿地保护条例》正式施行,从法律层面进一步理顺湿地保护机制、统一规划管理、明确保护措施和利用方式。
“湿地资源的保护和利用是一对矛盾,是盐城区域经济发展始终无法回避的一道难题。”“盐城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项目,但安全环保的底线不可逾越。”戴源强调,要坚持“安全第一、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严把产业导向、项目准入、节能减排“三个关口”,凡排放不达标一律不引,环评未通过的一律不建,影响和破坏生态的一律不要。
“为鸟让路”要可持续,必须充分考虑周边居民的生存与发展。除了给予生态补偿金,鼓励农民种植保护区内动物爱吃的作物,当地还鼓励发展生态旅游等产业,反哺当地居民。
“保护与发展在短时间内有矛盾,从更长远的尺度看,我们要做的是保护促转型发展。”吴其江说,“申遗,是为了更好保护沿海湿地,倒逼盐城加快产业转型,让人与自然和谐发展。”
每年候鸟要先飞到盐城,再飞到澳大利亚。盐城湿地若保护不好,候鸟可能就到不了澳大利亚,这会对澳洲的生态、旅游业产生重大影响。“所以澳大利亚和英国的学者们以及一批国家公园管理部门负责人,一直主动与盐城保持联系,对盐城湿地保护情况高度关注。”吴其江说。
“从事这项工作越久,越觉得世遗是个开放性、国际化的话题。”吴其江说,生态保护是一个全球协作工作,黄(渤)海候鸟栖息地是一个大生态体系,仅仅盐城保护好了是不够的,这真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6月9日,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技术管理处负责人任义军在电脑上通过GPS查看麋鹿种群活动轨迹(李博/摄)
“所以,无论是对盐城还是对江苏而言,申遗成功都将带来一次观念的巨大转变。”吴其江认为,城市搞对外开放,拿什么与国际交流、与国际对话,影响和带动更多的人?黄海湿地是中国第一块滨海湿地的自然遗产,更是一个城市的竞争力所在。
“湿地保护,这是让整个世界都感兴趣的话题。以遗产地为主题,通过举办国际大会等形式,盐城找到了与国际交流对话的平台。”吴其江说。“申遗路线涉及22个国家和地区,我们就推动建立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路线城市联盟、加强湿地保育与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国际合作形成了一系列共识。可以说,申遗为城市探索出了一条以生态文明为指引的开放合作新路径。”
中韩自由贸易协定(FTA)确立了4个中韩(韩中)产业园地方合作城市,这其中就有3个城市位于沿黄海一带,曹路宝这样分析,“这说明沿黄海区域经贸文化往来非常密切,很多国内的经济活动和行为已经国际化了。”
目前,盐城市已与韩国11个城市(其中市本级6个)建立了友好城市和友好交流城市关系,往返盐城和韩国的航班非常密集,且盐城南洋国际机场开通了江苏唯一对韩日全货机航线。
围繞黄海38万平方千米的区域组成环黄海生态经济圈,这包括了中国的上海、江苏、山东、辽宁一市三省沿海城市,以及黄(渤)海经济圈相关城市,朝鲜和韩国的相关地区。
建设“环黄海生态经济圈”,盐城提出从滨海湿地保护、迁飞候鸟保育合作等方面入手,通过生态议题来填补区域合作议程空白,助推地区合作、企业交流、民间互动。
对盐城来说,推进环黄海生态经济圈建设,是对区域协调布局的延伸和拓展,也是构建城市全方位、全领域、全视域扩大开放合作的重大平台。
沿黄海地区是我国连接京津冀与长三角城市群的重要沿海发展带,与韩国西部沿海经济发展带隔海遥相呼应。并且,环黄海地区时空距离近、文化相通,某种程度上文化和价值观念上使得环黄海地区的合作更易达成。
“盐城申遗成功后,韩国也在积极行动,他们的西海岸‘滩涂平原已进入世界遗产评估的关键阶段,他们希望得到盐城的经验和支持。”曹路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