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这个故事是真的。
很多很多年前,鸭镇红旗招展,歌声震天,农闲时分,广大村民响应政府的号召,纷纷投入了当年的一项极其重要的水利工程中。像赵志强母亲这样的孕妇也英勇地出现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挥汗如雨,不甘人后。也就是说,工地上的孕妇有好几位。而在这几位孕妇中,赵志强母亲硕大恐怖的肚子一度让人们误以为刚刚五个月的赵志强会随时降生于被人们挖掘出来的新鲜泥土中。相关领导还屡屡表示关心,劝赵志强母亲回去,让赵志强的父亲来参加义务劳动。而赵志强的父亲身为生产队会计,此时正伏案拨弄算盘珠子,一里外都能听见。他遵照队长的要求正加班加点地给生产队社员们计算这一年下来的工分。年关将至,社员们都渴望着队里发钱,好过一个有点肉味的年。这事确实比义务劳动要紧要得多。为了让赵志强的父亲专心工作,赵志强的母亲不得不逢人便解释自己仅仅是一位有五个月身孕的乡村妇女,挖两锹烂泥真的算不了什么,她一点也不娇气。为了说明这一点,她还列举了怀赵志强哥哥赵志刚时的壮举。当时已经九个月了,洗衣做饭不提,她还每天给家里挑一缸水呢。
“那,那会肚子是不是比这个还大?”
“这个,那倒没有。”
赵志强的母亲确实没法解释肚子何以如此之大。换言之,赵志强在其人生的胎儿阶段,就出了名,获得了万众瞩目的荣光。在旧社会念过几年私塾的小地主(事实他父亲是地主,他没当过一天地主),抚摸着下巴底部的空气(据说他的父亲在这个部位确实有过几绺胡子),沉吟良久,然后偷偷告诉赵志强母亲,肯定是儿子,而且此子将来必有奇迹般的人生。虽然小地主的封建迷信说法受到了赵志强母亲的举报并及时遭到了干部的训斥,但赵志强母亲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也隐隐自觉此胎不俗。
果不其然,就在当场,仅凭母亲浑网硕大的肚皮,刚刚五个月的赵志强就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正是工地上另一位孕妇腹中胎儿。两位母亲在起哄好事者的撺掇下,半开玩笑地决定,如果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妇,若不是,那就算门干亲家。赵志强母亲只回来向丈夫说了一声,夫妻二人笑了一笑,也并没放在心上。虽说指腹为婚这种事在过去很常见,但那毕竟是旧社会了。
次年赵志强降生,略略让人吃惊的是,赵志强的体重并不能跟母亲的肚皮成正比,上秤约了约,仅五斤八两。好在还算健康,哭声尤其响亮,好像他很不情愿来到人世似的。哭声甚至惊动了邻村的人。次日就有一位邻村妇女拎着一只老母鸡和五十个鸡蛋登门拜访。赵志强母亲支起身子从床上坐起看了看来人。正是去年在义务劳动时结识的那位孕妇,此时胎中物已幻化为背于身后的襁褓女婴。没错,丈母娘已经提前两个月将赵志强的媳妇生了下来,名叫陈娟,现在丈母娘是来看女婿赵志强的。夫妻二人也算第一次见面了。双方家境相仿,门当户对,都是勤劳善良的本分人家。先把好事定下也没什么。不过在小夫妻长大结婚之前,双方家长经过商量决定先以十亲来往。也就是说,赵志强自幼除了应有的亲戚,还有一对干爹干妈。干爹干妈对他确实不错。至于未婚妻,那位名叫陳娟的同班女同学,免不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那么几年,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对未婚夫妇的情绪波动却颇为跌宕。
可以说,赵志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陈娟指腹为婚的事。这件事在村民口中并非什么秘密,大人孩子拿来说事消遣也是正常。尤其是到了中学,二人远远看见对方就赶紧避让。但即便如此,二人在胎儿时期就定下的婚约还是让广大师生啧啧称奇,窃窃私语,委实让人难堪。尤其是陈娟,也不知哭过多少次,央求父母取消这门婚事。父母安慰她,这只是口头的一个玩笑说法,你也不要当真,难不成你自己找着了对象嫁了别人,父母还会阻拦你?陈娟因此曾在班级公开向同学发表声明,自己跟赵志强同学并非什么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该婚约荒诞无稽,完全不受法律保护,希望同学们再也不要提,谁提谁是小猪小狗。这也获得了班主任的支持,班主任恫吓同学们,谁再拿赵志强和陈娟开玩笑,就留级开除。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效果。男同学至今还记得,赵志强后来已经麻木了,他们不知道陈娟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女同学站出来回忆当年陈娟的表现,反正男同学们可以肯定的是,但凡见陈娟远远地走了过来,就会有人捅捅赵志强,然后用下巴指指陈娟:“你老婆来了。”赵志强只是冷漠地看一眼陈娟。后者昂着头,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显得极其骄傲。
两家父母在那些年还照常来往,谁家有事,干亲家就会操上农具主动跑过去帮忙。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更是必然到场。不过,赵志强和陈娟却不得不在这种亲家走动中蓄意避让。没人知道二人的真实想法。陈娟曾对父母表示过她恨赵志强,赵志强在父母面前也有过类似表示,但双方家长觉得这种孩子气的话不值得转告对方。
事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是在赵志强大学期间。据说赵志强在大学时代相当正常,所以也不能免俗地和两个女同学谈过两场恋爱,必然的分手后,失魂落魄的赵志强曾强作欢颜,自我安慰,说他早就有老婆了。这确实让室友们大吃一惊。时过境迁,赵志强对陈娟已不那么敏感,他已经能做到像谈论新闻那样谈论自己这门亲事。室友们识趣地表达了羡慕之后,也没人当回事。同学们都很年轻,来自五湖四海,谁都可以说出一堆自己身在老家时的神奇之事。比如一个章姓同学坚称自己小时候曾遭到土匪绑架,因为吃了几口压寨夫人的奶,咿咿呀呀叫了两声妈,然后被压寨夫人偷偷送回了自己家……这种事情谁会求其真伪呢?
赵志强还说,有一次回乡他听说娃娃亲对象不经他的同意已经私自谈朋友了,还往家里带过一个男的。他还笑着夸张地用“妈的”来幽默地表达自己难辨真假的愤恨。大家哈哈一笑,对赵志强的老婆被人抢了纷纷表示同仇敌忾,决意大家下次一起跟赵志强回老家,揍一顿那个第三者。说说而已,同学们并没有和赵志强同行。大家都很忙,忙着应付各种考试,忙资料忙论文,忙谈恋爱。不过,这事(陈娟私自恋爱)确是真的。母亲闻讯后,不顾赵志强的阻拦,坚持要动身赶往陈家兴师问罪。陈娟父母也确实一脸愧疚,坦承女大不由娘,他们也没办法。况且他们也听说赵志强在外面也谈女朋友,怎么能要求我们陈娟不谈对象呢?再说了,志强是大学生,将来前途无量,而我们娟娟在社会上混,差距越来越大,还怕志强找不到比娟娟好的姑娘?都是肺腑之言。本来赵志强母亲也没什么可说的,但陈娟妈妈居然使用了一个“顺其自然”的成语,彻底伤了赵志强母亲的心,她只在这个跟自己亲热来往了二十年的家坐了片刻,连桌子上特意给她倒的那杯糖水都没喝,就一言不发地走了,并决定再也不来这位干亲家了。
陈娟没有读大学,和赵志强同在省城,学美容美发,自己也染了黄发,看起来还挺时髦。时隔多年,在一家事业单位当文员的赵志强某天正疲惫不堪地坐地铁回家,巧遇陈娟。不过他已经认不出陈娟。是后者主动叫了他的名字。相比之下,过惯了单身汉生活的赵志强看起来比在社会上混得风风火火的陈娟要猥琐得多。他吞吞吐吐,对时髦漂亮的陈娟不敢直视。倒是陈娟相当坦然,有问必答,喋喋不休,并最终亮出细长的无名指上的钻戒,说自己快结婚了。当然,她也没避开自己跟赵志强的娃娃亲,调侃赵志强:“如果这些年你要是追我,说不定我俩还真能成夫妻呢。”二人互留了手机号码。
母亲不希望儿子去参加陈娟的婚礼,但赵志强还是瞒着父母去了。陈娟邀请过了,他也答应了。而且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念干爹干妈。他已经好些年没看到二老了。二老确实老了,被婚礼司仪请上台子,满脸褶子和农民表情的干爹干妈在强光照射下相当可怜,那身为女儿婚礼特意购买的新衣服看着就像假的一样。总之,干妈对志强能来参加她女儿的婚礼非常感动,对这些年和志强父母疏于走动感到难过,老太太哭得十分酣畅,但也没人在意,毕竟女儿出嫁,当妈的是应该哭哭的。
赵志强回家转达了干妈的话,大概也是木已成舟,赵志强母亲放下芥蒂,又恢复了和干亲家的来往。两家的关系恢复如初,似乎还更融洽了。他们现在坐在一起所谈论最多的是赵志强的婚事。两位母亲为赵志强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尤其是干妈,动用了一生积攒的人情找来各种姑娘催促赵志强去相亲,甚至陈娟也上场帮赵志强物色自己那些未婚的小姐妹。可惜,所有的相亲都失败了。干妈和陈娟只得更加卖力地帮他找相亲对象。如此周而复始,直至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陈娟出车祸死了。她学车,买车,本来家里人就反对。这全怪他们那个有点钱烧得慌的女婿。所以他们拒绝了女婿要在市区公墓买一块墓地的提议,而是把陳娟埋在了鸭镇的那块老坟场里。这块草木参天的坟场里躺着鸭镇好几代人。陈娟的爷爷奶奶,还有她那个夭折的哥哥都躺在那里。赵志强干妈就这么一个女儿,眼睛都快哭瞎了。缓了一年多,才能下床走路。这之后几乎每天都拄着拐由老头子搀扶着到赵家来。她比赵志强的母亲更盼望志强能从城里回来。她已经看不清什么了,每每会拉住志强在他脸上摸。边摸边流泪。她已经开始糊涂了吧,居然说出“志强啊,你要记住娟娟啊,她是你媳妇啊”这样的话来。
赵志强确实回来得勤了。后来干脆就搬回鸭镇住了。单位体检,他肺部检测到阴影,一查,肺癌,晚期。乡下空气好,对肺好,都这么说,但赵志强还是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静悄悄地死在了家里。当天他母亲和干娘都到那个刚刚落成的教堂里去做礼拜,祈求上帝保佑志强,祈求上帝将志强身上可怕的病痛转移到她们身上。她们告诉上帝,她们早就活够了。而干爹和父亲两个老头子则要忙着把那两亩地大蒜赶在霜降之前用塑料布蒙起来,过段时间再搭上塑料大棚,这样到了冬天,大蒜照样生长,开春就能抽薹。志强最爱吃咸肉丝炒蒜薹。吃不完还能卖,价格不错,卖了钱能给志强买点别的。至于志强的哥哥志刚,带着老婆孩子早就到南方大城市打工去了。他们在南方太忙了,连弟弟志强得了肺癌可能都无暇了解。总之,年近四十至死未婚的赵志强就这么毫无动静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和在母亲腹中一样,赵志强的葬礼再次在鸭镇受到万人瞩目。村民们来了,领导、同事们来了,小学、中学乃至大学同学也闻讯赶来了。他们拥堵了整条村子。他们念赵志强短暂一生的种种好,为其英年早逝无不面露哀容。有一个曾经和陈娟相当要好的女同学竟然痛哭流涕地告诉大家,中学毕业后,她曾陪陈娟到赵志强就读的大学附近吃馄饨,她们看到赵志强和当时的女朋友……最后,赵陈两家风烛残年的老人向世人重新宣告了她们早年给这对苦命儿女缔结的婚约,不顾他人的反对,坚持要让赵志强和陈娟以夫妻名义合葬在一起。特意定制的花岗岩石碑用夫妻的名义将他们的关系终于落实。此举受到了广泛好评,颤颤巍巍至今健在的小地主逢人就说,志强和娟娟是天生的夫妻,他们活着不能结合,只能通过死掉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