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鹰
老家晓塘冲都习惯把不大的鱼塘叫做池塘。
池塘就在一片枣树林的下面,只有两分地那么宽。
这是我家的池塘,准确地说,它是父亲的池塘。因为父亲不会种田,他是我们晓塘冲唯一一个不会种田的农民,他一生只会养鱼,他养出的鱼比任何一个农民种出的稻子都要多。父亲在我们生产队一直就从事他的养鱼业,每年给队里上交一笔副业款,生产队只给他提供几口小鱼塘,也就是几口小池塘。
这口池塘离我们家最近,如果中间不是隔着那片枣树林,它其实就在我们家的屋檐下。
那时候,我经常会看到一些红的绿的花的蜻蜓绕着池塘转圈子,转累了,就站在池塘边的一棵小草上洋洋得意地看着我。我去捉它,它也不动,可就在我的指尖要碰到它可爱而又讨厌的尾巴的时候,它却又像风一样从我的指尖飘走了。于是总是觉得,指尖的美丽只是一种虚无,它离我们永远都是一种诱惑和遥远。
因为父亲在这口池塘里喂养的全是鱼苗,因此,凌晨的池塘里,经常会看见成群的鱼苗浮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它们这样做是在表达一种痛苦还是在表达一种快乐。这样的问题只有庄子才会明白,要不然,他就不会说出“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这样一句令人似懂非懂的话来了。这些鱼好像也并不愿意我窥探它们的心事似的,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哗”的一声全部钻进了水底。这让我想到,生灵也是有隐私的,而有隐私的生灵都是有思想的生灵。
池塘里还经常飞来一种鸟,一种吃鱼的翠鸟。
这种鸟并不大,比画眉鸟要大,比八哥要小,嘴巴又长又尖,但它比八哥和画眉都要美丽,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种鸟。它的羽毛碧绿中带有一点靛蓝,靛蓝中带有一点金红。如果你见了这种鸟,你会觉得它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精灵。
这种鸟一般都是夏天的早晨和傍晚出现在我父亲这口池塘里。因为夏天的太阳太毒,池塘里的水又太浅,太阳一晒,池塘里的水就会变热,会变成温水。父亲怕他的鱼被可恶的太阳毒死,就砍来很多树枝,插在池塘里,好像那些树枝就是他为他的鱼搭建的一座房子,那些鱼只要躲在这座房子里,就不会被太阳晒死了。可父亲哪儿会想到,这座房子却成了翠鸟一个美丽的阴谋。
翠鸟每次飞到池塘里,会悄悄地站在一根树枝上,眼睛不住地扫视水面,等待它心里那个蓄谋已久的机会。一旦有鱼在水面游动,它会闪电般地用它又长又尖的嘴把那条鱼叼起来,然后迅速飞走。
其实,很多时候,翠鸟的这个阴谋实施过程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可我就是没想到要把它赶跑,甚至还担心惊动了它。也就是说,我在美丽面前完全丧失了自己应有的立场。或许我也早就看到了其中的阴谋,看到了美丽和阴谋的同在性,但在那一瞬间,我完全被美丽迷惑了,被美丽蒙蔽了。
被蒙蔽最深的还是我的父亲,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的儿子会在那么小的美丽面前就轻易地被诱惑了。
在池塘存在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从这种蒙蔽中回过神来,一直在目击翠鸟用它的美丽制造一场又一场阴谋的过程中等待它的到来,就像等待一场场虚拟的爱情或者其它虚拟的美好事物。
池塘的消亡是在我离开我的故园晓塘冲之后,是在父亲永远告别他心爱的池塘之后。
一条马路要穿越我们的村庄,而父亲的这口池塘是它的必经之路。于是,几乎是眨眼之间,池塘被乱石和泥沙填满,被同时埋葬的还有那些蜻蜓的飞翔和鱼儿们的心事,还有那些翠鸟的美丽和翠鸟的阴谋,还有我的天真和我的诱惑。人如果一直活在诱惑里其实是一种最大的幸福,这当然是我最近才明白的一个道理,但这样的道理却被一个现实消解了。这个现实就是从我的村庄前面穿过的那条马路。这条马路现在已经成了另一种诱惑,它不是我的诱惑,它是一个村庄的诱惑,是我的村庄晓塘冲的诱惑。因为池塘的诱惑只是静止在我的记忆里,而这条马路的诱惑却在我的村庄里延伸。
禾屋在院子的后面,在院子后面的一座小山岭上,在小山岭的一块坪地上。
禾屋是一间土砖房,是我们生产队的房子,专门用来装各种农具和稻谷的。
农具是些犁、耙、晒谷的工具和打稻子用的木马。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普及打稻机,都是在木马上架一块石板,举起一把把稻子往石板上砸,把一粒粒稻谷砸下来。有了打稻机是分田到户以后的事,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有了打稻机,但禾屋却一下子老了,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像一只活了多年的老狗。
最初的禾屋是很热闹的。每次,我们生产队打了稻子后,都要在禾屋前的禾场上晒两三天,直到把那谷子晒得崩脆,牙齿一咬就发出“啪”的脆响为止。在这两三天的过程中,禾屋起到了它不可估量的作用。因为那谷子还没晒脆,第二天还要继续摊在禾场上。所以,每天傍晚,就要把那些谷子收起来,一担一担地挑到禾屋里去。挑到禾屋里去的谷子一般都要堆成两三堆,都要堆成圆锥形,而且,都要在谷堆上盖上我们生产队的印。这印实在是有点特别,它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那形状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麻将盒。木盒子里装着像面粉一样细的石灰,盒子底部是被镂空了的三个字:凉树脚。只要拿起那个木印盒,往谷堆上轻轻地一放,谷堆上就会出现“凉树脚”三个石灰字。
凉树脚是我们生产队的小名。我们那里本来叫晓塘冲,但它是由三个生产队组成的,因此每个生产队还有一个小名。我们生产队叫凉树脚,是因为我们队里有一棵大凉树,据说这大凉树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得了。我出生以后当然没有看到它,我只看到生产队用来开会的一条用那棵凉树做的长板凳,那凳子大约有两丈长,凳面有一尺多宽。本来,我对凉树脚的记忆也就仅止于此,但这个奇怪的印却延伸了我对那棵我未知的老凉树的怀想。现在只要想到那谷堆上密密麻麻的石灰印,我就觉得那谷堆上好像爬满了凉树的根须,那根须似乎一直就那样紧紧地缠绕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
就在这样一座土砖禾屋里,我似乎见证了一棵老树的复活,见证了一座村庄的复活。
那石灰印章显然是用来防那些守夜的人的,因为每晚都得有人轮流在禾屋里守夜。守夜当然就是守那几堆谷子,不守就会有人来偷。在那个年月,偷谷子的事在我们那一带经常发生。淳朴和本分往往都是被饥饿消解的,道德往往让位于生存的事实。
守夜本来是为了防贼,但外贼好守,内贼难防。谷堆上盖了这石灰印后,那木盒子印章是不能放在禾屋里的,有专人保管。这就等于在谷堆上上了锁,然后拿走了钥匙。守夜的人开不了这锁,想偷也偷不了了。因此,那石灰印便更加预示着一个村庄的威严。而一个村庄的威严,就装在这样一座瘦瘦的禾屋里。
禾屋的倒塌是在一个风雨之夜。
倒塌之前的禾屋,其实早就是一座空屋了。说是空屋,也不完全准确,因为经常有一群麻雀飞进禾屋里去。那应该是一群常在禾屋里偷稻谷吃的麻雀,亦或是这些麻雀的嫡系后代。它们似乎始终也没有忘记,它们庞大的家族就是靠了禾屋里的稻谷喂养出来的。其实,它们也知道禾屋里不可能再有它们需要的食物。它们依然飞进禾屋里去,好像只是出于对禾屋的感恩。
任何生灵似乎都具有对曾经的生存空间无法忘怀的记忆。
没有人为禾屋的倒塌感到遗憾和可惜,因为我们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了一间专门用来装农具和稻谷的房子,他们不需要再到禾屋里去守候那点活命的粮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