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妒

2020-11-11 22:18介子平
火花 2020年2期

介子平

“妒”字添足“女”旁,或许有理,故事太多,撷取一二,且在文人之间。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尤其女文人之间,话里有话,音外有音,女有女的聪明,哪一句都不善。

一则杨绛微词张爱玲。

2010年4月时,有记者采访百岁老人杨绛,问其“对张爱玲怎么看”,杨绛弃百忍家风,沉默片刻放言:“受不了她。现在社会上把她捧得不得了,有一张她摆姿势的照片,说她是美人。我的外甥女和她是同学,她说张一脸花生米,awkward,在学校里拼命让人注意她,奇装异服。人都来不及选,汉奸都跟上了。她成天想的都是男女之间的,下三滥。钱钟书跟夏志清说,你怎么把我和张爱玲放在一起捧啊?钱钟书也对我说,我们都说是下三滥。她的东西我从来不看,恶心死了。”淑女遇妖女,什么理不理,就是看不惯,而一味见人不是,到处可憎,终日落嗔。杨绛曾将兰德的诗句译为“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但这毕竟不是她自己的诗。

妇唱夫随,钱钟书似乎对张爱玲也不感冒。夏志清曾将钱钟书与张爱玲一同追捧,钱自觉不堪。情绪哪里是智慧不够的产物,分明是智慧过人的表现。

但这种不屑,仍以女性居多。柯灵夫人陈国蓉当年曾请张爱玲到所在学校做客,随后便说,张爱玲皮肤白是白,少见的白,薄薄的一层,有脆弱在里面。

一则冰心微词林徽因。

冰心丈夫吴文藻与林徽因丈夫梁思成,皆是清华学校留美预备班学生,为同窗好友,且同住一间宿舍。后来两对恋人相继出国留学,梁思成由于遭遇车祸,腿部受伤,比吴文藻晚一年出国。1925年暑期,冰心与吴文藻在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林徽因与梁思成趁着假期,前来拜访,两对恋人于绮色佳的山川秀水间野炊聚会,并留下合影。

林徽因的“太太客厅”闻名北平,奇才之士,座中常满,亦一时之盛,皆以受邀为荣。一男子一女子无争,众男子一女子也无争,争者两女子也。徐时栋《烟屿楼笔记》云:“少见多怪,人情然也。见文字中,用‘雄风’,皆谓有本。见‘雌风’,则怪之。”温柔以外,雌风确有。

1933年10月,冰心写了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小说,于《大公报》副刊连载。小说一改闻融敦厚、温文尔雅之一向风格,似在批鳞直谏,秉笔直书。“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在我们太太那‘软艳’的客厅里,除了玉树临风的太太,还有一个被改为英文名字的中国佣人和女儿彬彬,另外则云集着科学家陶先生、哲学教授、文学教授,还有一位‘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此诗人头发光溜溜地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显然,冰心对林徽因大众情人的角色颇为不屑,骨子里透着良家妇女四维八德、三纲五常的优越感,才下手便想到究竟处,似乎革命的刀把子紧握在手,做好了随时的反击。晚年冰心在《人世才人灿若花》文中列举“五四”以来著名女作家时,语气稍缓:“1925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

小说一经发表,许多参与者便觉不自在,“太太客厅”的不变客金岳霖后来道:“也有别的意思,这个别的意思好像是三十年代的中国少奶奶们似乎有一种‘不知亡国恨’的毛病。”仰头婆娘低头汉,林徽因也非等闲之辈,据李健吾回忆:“我记起她(林徽因)亲口讲起一个得意的趣事。冰心写了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讽刺她,因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种种现象和问题。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给冰心吃用。”从此,这对福州老乡,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关于小说《太太的客厅》的创作背景,冰心在晚年接受采访时改口道:“《太太的客厅》那篇,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原型)是陆小曼。”“小说描写‘客厅里挂的全是她(陆小曼)的照片’。”

冰心实在是树大招风,张爱玲说她:“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明褒暗贬,先扬后抑。苏青说她:“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的文章了。”此已是直来直去、正着反着的不逊了。女性写女性或有偏见,还需看男性如何写之。1934年初,刘半农初见冰心,日记中称她“大有老太婆气概矣”。而冰心后来的朋友季羡林在清华读书时,曾去旁听其讲课,日记里写道:“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王玛丽张玛丽之流常梳的髻,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不露一丝笑意,一登上讲台,便发出狮子吼:‘凡不选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我们相视一笑,伸伸舌头,立即弃甲曳兵而逃。”

嫉妒是赞美的另一种表情,潘柳黛文笔过于犀利,张爱玲曾借苏青之言评价之:“这种女人,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箩筐,装得倒是风情万种的样子,其实骨子里俗得很。”1944年《杂志》月刊上,胡兰成发表《论张爱玲》一文,提及其“贵族血液”,论其创作“横看成岭侧成峰”。潘柳黛反问:胡兰成何时“横看”和“侧看”张爱玲了?暗示二人关系暧昧。潘柳黛唇厚嘴拙,纸上骂人却是高手,对于“贵族血液”,其嘲讽道:张爱玲是李鸿章的重外孙女,这种关系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只老母鸡,吃黄浦江水的上海人却自称喝到了鸡汤一样。后来张爱玲到香港,有人告之潘柳黛也在此,张反问:“谁是潘柳黛?我不认识。”

男作家对女作家的写作,多存敬意,邵洵美论庐隐:“时光是不打庐隐心上走过的,在她的作品里,我们只会看见她不老的天真。”男画家对女画家的作品,也多有溢美,张大千称赞潘素的绘画:“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而男作家之间,也有“妒”,当年郭沫若贬林语堂:“非但中文不好,英文也未见得好,易经都看不懂。”林语堂回敬道:“我英文好不好,得英国人美国人,总之是懂英文的人来评价。至于易经,我也看,郭沫若也看。我看了不敢说懂,他敢。”

也不尽言。傅雷曾于《万象》1944年4月号上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盛赞其《金锁记》,但对《倾城之恋》《连环套》多持批评,希望其好好写作:“文艺女神的贞洁是最宝贵的,也是最容易被侮辱的。爱护她就是爱护自己。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张爱玲看到评论大为光火,随即回应了一篇《自己的文章》。之后,还写过一篇《殷宝滟送花楼会》的小说,男主角是位神经质出轨的猥琐音乐教授,明眼人一看便知写的就是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中,傅雷甚至断言:“《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张爱玲对这批评回应“《连环套》就是这样子写下来的,现在也还在继续写下去”,果然不出所料,两个月后,《连环套》在《万象》上的连载便被腰斩。1976年,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张看》收入了《连环套》,张爱玲的自序道:“那两篇小说(指《连环套》《创世纪》)三十年不见,也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坏。”最终接纳了傅雷观点。

毕淑敏说:“我们可以不美丽,但我们健康。我们可以不伟大,但我们庄严。我们可以不完满,但我们努力。我们可以不永恒,但我们真诚。”你倒说谁不健康,谁不庄严,谁不努力,谁不真诚?似有所指,也定有所指,只不过更加隐晦罢了。可她清楚:“对一个女性最有害的东西,就是怨恨和内疚。前者让我们把恶毒的能量对准他人;后者则是掉转枪口,把这种负面的情绪对准了自身。你可以愤怒,然后采取行动;你也可以懊悔,然后改善自我。但是请你放弃怨恨和内疚,它们除了让女性丑陋以外,就是带来疾病。”

入宫而妒,入室而仇,《史记·外戚世家》云:“美女无恶,入室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女妒,男也妒,只不过妒与妒,场合不同,表现不一。女妒多在嘴巴,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男妒心里做事,欲加之罪,其无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