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高桂珍朝小艾身边凑凑,说:“小艾,你猜我这么多日子想什么了?”
小艾抿嘴笑笑,不怀好意地说:“当然知道,我不说。”
“说嘛!”
“那还用旁人猜,左不过想成子哥呗!”
“这丫头,没正经的。我是想,人家常香玉一个人能捐献国家一架飞机,我呢,我连飞机的尾巴也捐献不起呀!为这事,我几天几夜睡不着,生想不出辙。你看,你在梦里为我找出了答案。”
“什么,什么?我听不懂。”
“小艾,你梦见了什么?梦见了咱们河南村的老百姓,捐了一架飞机。”
“做梦,又不是真的!”
“你看呀,咱们河南村,穷得出名,谁家能给国家捐献一架飞机?可是呢,一家两家捐不起,十家八家也捐不起,全村的老百姓合一块儿呢?”
“依我看,全河南村的老百姓,加在一块儿,也捐不起。”
“小艾,可是,你想没想,一个河南村办不到,再加上河北村办不办得到?还有米各庄、塔河、临河、桃山、龙山、岗山,把这些村子统统加一块儿,还办不到吗?”
“珍子姐,不是我拦你清谈。你的想法很好,可是,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异想天开,极难办到。不错,你在河南村说话是占地方,可到了河北村、米各庄、塔河、临河,到了桃山、龙山、岗山这些村子,你说的话,还会有人听吗?”
高桂珍想起了孔令洲常说的话,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小艾,咱们这样,多听听大多数人的意见。他们说可行,咱们不妨试试,他们要是都说不行,那咱们两个就等于都白说。”
小艾说:“那,我就先通知双喜。”
高桂珍笑笑说:“那你就先找双喜,顺便跟他多聊会儿。至于你俩到一块儿,热乎不热乎,我就不管了。”
小艾撅起小嘴巴,说:“珍子姐,说什么呢?也不怕让我妈听见!”
高桂珍轻声说:“你妈听见咋啦,现在是新社会了,时兴婚姻自主,新事新办。”
连汤嘴,虽然嘴有些连汤,可她的耳朵灵,高桂珍轻声对小艾说的每一句话,竟然一字不漏地全听到了。她心里说,你这个高桂珍呀,咋说你好呢!时兴婚姻自主,时兴就时兴,谁拦得住呀,叫人家新事新办,你自己的新事,啥时候办,咋不说说?干吃萝卜辣操心!
高桂珍挑着空水筲,一路走,一路左右摇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又回到西井沿去挑水。
李兰荣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正赶上高桂珍挑水进来,说:“珍子,你咋起得这么早?”
高桂珍说:“哪儿早呀,都老爷儿晒屁股啦!”
李兰荣听了,感觉珍子好像话里有话,说:“珍子,你已经是全国知名的‘支前模范’,依我看呀,还得再给你加一句:劳动模范!”
“小姨,天又闷又热,我睡不着,起来挑挑水,这叫什么劳动呀!”说着,撂下挑子,提起水筲就往水缸里倒。
“剩点儿,剩点儿,别全倒了,剩点儿凉水留着喝!”
“你呀,还喝凉水。可别闹肚子,还不瘦得跟狼似的!”
“还是我外甥女好,替小姨想得周到。”
高桂珍嘻嘻哈哈地说:“我好是好,可还有对小姨更好的!”
李兰荣追问:“谁?”
高桂珍神秘地说:“小姨,那我可说啦!”她走近李兰荣,将嘴巴贴在小姨的耳畔,说,“祥林!”
李兰荣一把推开高桂珍,佯装生气地说:“你这个丫头片子,净瞎说!我瘦得跟狼似的,人家祥林膀大腰圆的,能喜欢我?”
高桂珍说:“世界真奇妙,有爱孙猴儿有爱猪八戒的。听孔老师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跟病秧子似的,贾宝玉照样爱得死去活来。小姨,依我看,你可比林黛玉强多了。你也就是瘦点儿,可身上没病。不像林黛玉似的,连咳嗽带喘,还咯血。你杨柳细腰,祥林膀大腰圆,你们俩正好互补,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李兰荣听到珍子的话,高兴得心花怒放,可依然装作生气的样子,撅起嘴巴说:“再瞎说,找打啦?”
高鹏远和李兰英两口子,听见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坐起来看看外面。
李兰英对丈夫说:“没旁的事,珍子跟她小姨闹着玩儿呢!”
高鹏远说:“这小娘儿俩,黑间白日穷逗!哪儿像娘儿俩,简直就像小姐儿俩。”
“别看兰荣长得又瘦又小,萝卜小,长背上了。”
“珍子对她小姨哪儿都好,就是没大没小。跟小姨说话得说‘您’才对,咋能‘你我他仨’的?没正经形儿!”
“惯了,都这么大了,还能改得过来?无论什么事,养成习惯,改也难!”
说是说,闹是闹,小艾办起事来挺认真。她蹲在炕沿子上,随随便便喝了一碗稀菜汤,就去找双喜。
王发正在猪圈里起粪,听到有人来,答应道:“谁呀,啊,小艾,双喜还没起呢!”
小艾一面往里走,一面说:“懒倒不用学。大叔,您甭管。当爹的都起来跳进猪圈起粪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炕上做懒虫!”
双喜听到院子里有人又喊又叫,赶紧从炕上欠起身子,透过破窗户往外看。一激灵,妈呀,是小艾,心里说,这丫头,一大早干嘛来了?慌手慌脚,翻天倒地找衣服。
小艾掀帘进了屋,本想用手蒙着他的双眼,叫他猜。没想到双喜正在穿裤子,刚刚伸进一条腿儿,这可叫小艾进退两难。
双喜麻利儿穿上裤子,蹦下地,趿拉着鞋,仰脸问:“小艾,你咋这么早?”
小艾说:“都老爷儿晒屁股了,再说,你爹都从猪圈里起出一大堆粪了,你咋还躺在炕上睡大觉,你也真好意思!懒猪,懒虫!”说完,就往外走。
双喜急忙追上小艾,解释说:“小艾,你不知道,昨晚上,我为了写好珍子姐,又打夜班了,睡得太晚。不信,你去问我爹!”
“珍子姐那些个事,你翻过来调过去地写,没有新内容,你再怎么用力写,也不新鲜。哎,双喜,我这回找你,我感觉珍子姐又有的可写了。她要干一件大事,我们所未经历过的大事!”
“瞧你,卖什么关子呀,有话直说!”
“你把衣服穿好,整整齐齐的,人模狗样地出去。不然的话,一个大姑娘家家,大清早的,钻进小伙子屋子里,到时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双喜笑笑说:“反正也说不清,不如来点儿真格的!”
小艾愣愣的,不知双喜的话究竟是啥意思,说:“啥叫真格的?”
双喜啼啼地笑上一阵子,这才说:“《红楼梦》里,有个叫晴雯的,清纯可爱,可竟然被当作骚狐狸赶出了大观园。晴雯哭着跟前来看望她的贾宝玉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俩,要是让人嚷嚷出去,你不也跟晴雯一样?”
小艾不耐烦地说:“快,出去,出去!忘说了,骂人,骂不过放猪的;斗心眼,斗不过念书的!你们这群多读了几年书的,好东西少!”
双喜跟在小艾的屁股后头往外走,可巧让正在起猪圈粪的爹看见。
王发叫道:“双喜,别一去老半天,一丁点儿正经事也不干。眼下,虽说是‘数伏’,天热,可也不能有事没事地瞎逛荡。”
双喜说:“古人说,‘数伏挂锄’。这两天不歇会儿,庄稼人一年到头,就没个消停日子!”
王发说:“小兔崽子,老有的说!”
小艾说:“大叔,我们去去就来。您记着,没有人把您的宝贝儿子拐跑!”
王发哈哈大笑:“我估摸着,踏实的小伙子,也没人敢!”
小艾嘻嘻地笑着说:“依我看呀,真要是有人把他拐走,您恐怕拦也拦不住!”
双喜催促道:“说什么呢,小艾,快走吧!”
双喜走近凉灶锅,看见锅台上放着两个棒子面饽饽,伸手一抓,随手递给小艾一个,说:“再忙,也得垫补点儿。不然的话,肚子里咕咕叫,咋办?”
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外走。
巧得不能再巧,迎面来了杨来顺。
杨来顺这个坏小子,故意把头扭过去,装作没有看见双喜和小艾。
小艾知道杨来顺是故意做样子,噔噔走到他的对面,说:“干嘛躲躲藏藏的?”
杨来顺说:“倒是有人躲躲藏藏的,只可惜,那个躲躲藏藏的不是我,另有他人!”
双喜说:“我说顺子,有话说在明处,谁躲躲藏藏的了?”
杨来顺也不是省油灯,说:“谁躲躲藏藏谁知道,还用得着别人点出来吗?”
小艾说:“这事儿闹的,本来我和双喜就是要找你去,可巧遇上了,省得到你家里去找了。没想到,见面就吵!”
杨来顺说:“你要说吵,那可说屈了我,我哪个嘴吵了?”
小艾呵呵地笑上一阵,这才说:“你长了八张嘴,哪张嘴都那么厉害,我哪儿知道你哪个嘴吵了?”
双喜说:“公鸡似的,见面就斗。咱们能不能见面说点儿正经的。”
杨来顺撇嘴笑笑,说:“啊呀呀,谁不正经谁知道,装什么正人君子,假正经!”
小艾说;“双喜,都少说两句,珍子姐交代咱们的事,还没跟顺子说呢!”
杨来顺说:“要真是珍子姐交代的事,那可不能给耽误了。双喜,没工夫跟你练贫。小艾,赶紧说珍子姐交代的正事吧!”
小艾说:“珍子姐要我通知几个人,除了你们俩,再加上祥林、石头、满囤,还有……”
杨来顺说:“珍子姐找这么多人商量,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做,要不干嘛找这么多人!”
双喜也随和着说:“是呢,扛山呀,背河呀?”
小艾说:“都不是,就是想动员大家都参加捐献。”
杨来顺和双喜一块儿张开大嘴,齐声说:“啊?”
等小艾他们把大家凑齐了,一块儿来到老槐树底下的时候,那里的大青石上,已坐满了人,他们只好打站票了。
连汤嘴说:“小艾,你到妈这里来坐,老站着累。”
杨二嫂说:“顺子,你也过来!”
王胡说:“瞧瞧,你们倒是亲妈!去,祥林,你亲爹在那儿!来,双喜,你亲爹在这儿呢!”王胡的一席话,说得大伙开怀大笑。
老槐树底下偌大个地界儿,嘻嘻哈哈,叽叽嘎嘎,顿时成了喜鹊窝。
高鹏远、李兰英和李兰荣,坐在一条矮凳上。
董凤才和孙秀英老两口子,一人摇着一把大蒲扇,探着身子,“咕哒咕哒”,给这个人扇扇,给那个人扇扇。
蔡玉明靠着老槐树,屁股底下垫一块破羊皮,孤零零的,半闭着眼。人家说,他听着,也不搭言。天塌下来,有老槐树支撑着!
高桂珍站在众人面前,很自然,她是众星捧月。毫无疑问,大家都等着听她的呢,仿佛从她嘴里讲出来的,都是大家最想听的。
可巧,孔令洲下班骑车回河南村,正从这里经过,他把自行车靠在老槐树下,从车筐里取出折扇,“唰啦”抖开,一下接一下地扇着。
高桂珍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老乡亲们,最近,《人民日报》上,刊登一条消息,这条消息讲的什么呢?说一位唱豫剧很有名的艺术家,她的名字叫常香玉。这个叫常香玉的人,自己掏腰包,为国家捐献了一架飞机。这架飞机干嘛用呢?飞到朝鲜前线打美国鬼子!”
王胡立即说:“好家伙,一个人就捐献了一架飞机!”
祥林说:“爹,您先别言语,听珍子姐说。”
大家一起说:“是呀,是呀,先听高桂珍的。”
高桂珍说:“大家说,她的这种精神,值不值得学习呀?”
王胡抢过来说:“那还用说!可是呢,人家是唱戏的,咱们是种地的。只会拉墒打砘子、薅苗耪地、掰棒子砍高粱。没听说过,谁打票看庄稼人干这些农活的。”
王胡的话还没说完,立即招来一片“叽叽嘎嘎”的笑声。
高桂珍说:“常香玉一个人,能拿得出买一架飞机的钱……”
王胡说:“是呀,她是唱戏的,人家从身上拔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还粗。她能拿得出买一架飞机的钱。我们是庄稼人,把我们卖了,也买不起一根飞机毛呀!”
一通儿乱哄哄,鸡一嘴,鸭一嘴。听不清谁在说,也辨不清在说啥。
高桂珍清清嗓子,大声说:“不错,我们是庄稼人,让我们盖一座大楼,谁也盖不起……”
陈快腿说:“那倒是,谁家也盖不起。”
高桂珍说:“可是,您想过没有,让您搬一块砖,还是可以吧?”
杨二嫂说:“那倒是,那倒是,谁搬不起谁说话!”
高桂珍说:“您搬一块,我搬一块,人多了,这楼也许就盖起来了!”
连汤嘴说:“这叫什么?这就叫捡鸡毛凑掸子。一根鸡毛绑不成掸子,大家伙儿你一根,我一根,鸡毛多了,掸子也就凑成了!”
高桂珍说:“说得真对,道理就这么简单。一个人办不成的事,大家齐心合力,就能办成!”
连汤嘴听到高桂珍的夸奖,兴奋地高声说:“哈哈,你们都听见了吧,珍子都夸我说得对,那,那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高桂珍说:“还有一比,万里长城,大家都听说过吧?”
陈快腿说:“咋没听说过,就是孟姜女哭倒的那座长城。”
高桂珍说:“长城万里长,可是,它是一块砖一块砖砌成的;大家还知道大运河吧?”
连汤嘴说:“知道,就是那谁,那个皇帝叫什么来着……”
站在老槐树下的孔令洲说:“就是隋朝的隋炀帝。其实呢,开凿大运河的,统统都是民夫。”
高桂珍说:“千千万万个民夫,你掘一锹,我刨一镐,日久天长,从通州到杭州的千里大运河,就开凿出来了!”
小艾快言快语,站起来说:“大家伙儿还没听懂?就是说,要买一架飞机,咱们河南村的庄稼人,谁也买不起。可是,无多有少,你家拿出一点,他家拿出一点,也许就能凑够买一架飞机的钱!”
双喜紧跟着站起来说:“河南村人凑不齐,再加上河北村、临河、塔河、桃山、龙山、岗山,兴许就能凑够买一架飞机的钱!”
高桂珍说:“要都指望捐现金,庄稼人手里哪儿来的钱?俗语说:一顿省一口,一年攒一斗。靠的就是节约。俭省下来,捐献给国家;另有,就是增产。春天多耠一垄,秋天多收一桶。多收获点儿,向国家捐献一点儿。一粒沙,虽然小,多了就能堆成山;一滴水,虽然少,多了就能汇成河。是不是这个理?”
孔令洲说:“古语说:积沙成塔,集腋成裘。”
蔡玉明坐着嘟嘟囔囔地说:“你呀,还没有珍子说的话好懂。好懂是好懂,说的也都对。可是呢,河南村人就都那么心齐?更何况河北村、临河、塔河……这么多村子,人家凭啥听你河南村的!”
半晌没言语的王发慢慢悠悠地站起来说:“是呀,人家旁的村咋知道呀?即便知道了,干嘛非得跟咱们河南村凑热闹呀?”
高桂珍一时语塞。
孔令洲说:“都到河南村来凑热闹,恐怕河南村也招架不了。如果由河南村发动,各个村镇、各个单位,都自己搞起来,形成全民总动员,那力量可就大了!”
王发说:“旁的村咋会知道呢?”
孔令洲说:“那就要靠宣传了。”
连汤嘴说:“王发,你家双喜的文章登过报纸,再让他写一篇文章,别总登通州的《前进报》,屁大的地方。登就登《人民日报》,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知道,都参加,劲头儿就大邪乎啦!”
双喜急忙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孔令洲说:“找你师傅《前进报》的记者梁金广,他肯定帮助你!”
双喜说:“梁金广老师最近调到《中苏友好报》,不在通州专区了。”
孔令洲说:“你呀,双喜,你就认得通州,这点儿出息!《中苏友好报》再远,也没出北京。北京离咱们顺义总共六十里地,半天就跑到了。”
王胡说:“孔老师说得对。孩子,你好好写,写好了,你坐大伯的侉子车,把你送到北京,去找梁……梁什么来着?”
双喜说:“梁金广,名字都没记住,到了北京,您在哪儿落脚呀!”
王胡说:“看看,这还没到北京,就找不到天地桌啦!哈哈———”
高桂珍说:“王胡大伯,先别说笑话。大家说,行吗?”
大家伙乱乱哄哄地说:“行,咋不行?”
孔令洲说:“动员全民捐款,得有个名分。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谁听?咱们河南村发起的捐献活动,一个小小的农村,就能发起捐献活动,在咱们河南村,行;出了河南村,到通州,到河北省,到全国更大的地方,行吗?”
大家又一次乱哄哄地呛呛,你说东,他说西;你提吃干,他说喝稀,莫衷一是。
孔令洲说:“别看河南村是一个大村,可是,河南村的名,可没有高桂珍的名气大,没有高桂珍的知名度高,没有高桂珍的影响力大。人家知道河南村,是因为河南村出了个高桂珍!依我看,要发起捐献活动,就该以高桂珍的名义。当然,由头还得提常香玉。可以这样写:‘支前模范’高桂珍提议:‘学习常香玉,捐架战斗机。大家都捐献,齐心打美帝。’”
小艾立即响应,叫嚷道:“那就以高桂珍的名义。”
双喜说:“珍子姐是全国知名的‘支前模范’,以她的名义,有号召力!”
杨来顺说:“双喜,你呀,小艾说什么,你就是什么。以高桂珍的名义本不错,可你,小艾不说,你就闷着。小艾刚刚说完,你连个屁都夹不住,赶紧就跟着随声附和,还像个男子汉吗?”
孔令洲说:“双喜像不像男子汉,先不在这儿讨论。当务之急,先让大家伙说说,以高桂珍的名义,这样宣传是否合适?”
连汤嘴说:“我看合适,谁说不合适,谁提出新的,还咋着?”
高桂珍说:“以我个人的名义,怕不好?谁认得我高桂珍是谁呀?”
孔令洲说:“你是全国‘支前模范’,你跟毛主席握过手,照过相。再说,你的家里住过新凤霞,她唱的评剧《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家喻户晓;河北梆子、山东柳琴、河南坠子各种地方戏,都唱过《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另有,刘继卣、顾炳鑫,这些画家,都画过小人书。就是说,大人孩子,谁不知道你高桂珍!依我看,这次捐献活动,就得以高桂珍的名义!”
蔡玉明说:“行!”
董凤才和孙秀英两口子异口同声:“行!”
孔令洲笑笑说:“让高桂珍的爹娘和她的小姨,都站出来说说!”
高鹏远、李兰英两口子和高桂珍的小姨乱乱糟糟地说:“大家都说了,那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就这样吧!”
孔令洲说:“双喜,这件事,还得由你来办,写一篇倡议书。写好之后,就叫你大伯用侉子车推你进京,去找梁金广。他是个好人,农民求他的事,十有八九肯帮忙!”
正说间,任谁也没有想到,从老槐树的后面走出两个人,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孔大学问和赵太爷。
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大青石前。
大家立即让出座位。
孔大学问也不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然后叫过高桂珍,说:“珍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出息,给咱们河南村人争脸。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哪能分不出好赖。爷爷没多有少,这就算是我捐献的钱。拿着,你做的这些个事,哪一件是为你?不是呀,你是为咱们这个国家啊!”
高桂珍的眼窝里充盈着泪水。
赵太爷也走过来,哆哆嗦嗦地拉着高桂珍的手,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一只蛤蟆添四两力。我这儿,也带来一些,收下。我这把老骨头,也为国家出点儿力。”
高桂珍眼窝里的泪水“哧溜哧溜”往下流……
太阳还躺在东山顶上伸懒腰,高鹏远早已经和了一大摊泥,搬了一大堆砖,把旧猪圈再往外扩建三尺。
李兰英从屋里走出来,说:“他爹,你忙什么呢?眼下正是挂锄的日子,天又热,慢慢干,也没人跟你要数。今天干不完,明天接着干。你要是累着,那你朝谁说?只能朝你自己说!”她嘟嘟囔囔一通儿,挑几根干柴火,回屋里去了。
高桂珍从屋里出来,看见爸爸正忙活,说:“我干点什么?”
高鹏远说:“你离远点儿,这种又脏又累的臭活,不是女孩子干的,该干嘛干嘛去。”
高桂珍说:“您要这么说,我就非干不可了!”
高鹏远站直了腰,仔细端详面前的闺女,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闺女是跟旁人家的闺女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他一时还说不明白。
高桂珍看爸爸正愣愣地看她,反倒不知说什么或者干什么了。好在她是干惯农活的,干什么像什么。她拿起铁锹,把爸爸拉好白线的地基铲平,等着给爸爸当小工,搬砖、端泥这些她早已经干惯了的活。
高鹏远说:“珍子,垒墙,得会儿呐,要不,你再到西井沿儿挑一担水,预备着。”
高桂珍从地上抄起扁担,挑起一副水筲就走。一路走,一路将两只水筲在空中摇来摆去,弄得两只水筲“吱扭吱扭”乱响。
小艾也挑着一副水桶,悄悄从后面赶上来。
高桂珍登上西井沿台阶,刚要撂下水筲,回头一看,小艾跟在她的后面,不觉嘎嘎大笑,然后说:“小艾,咱们姐俩真有缘,我每次挑水,咋都遇上你?”
小艾笑笑说:“珍子姐,有一出戏,叫《井台会》。你听过吗?我们唱的就是这出《井台会》。不过呀,你在井台上,相会的不该是我,应该是成子哥!”
高桂珍佯装生气的样子,喝道:“小艾,咋跟姐姐说话呢?没大没小的,顺嘴胡说!”
小艾说:“别看姐姐嘴上这么说,其实呀,心里不定咋想的呢,恨不得一时见到成子哥的面呢!”
高桂珍开始严肃起来,说:“小艾,你说说,在咱们河南村的年轻人里,搞增产节约活动,应该咋开展?”
小艾说:“这回呀,你得先问问杨来顺,这家伙就喜欢逮后腿。”
高桂珍笑笑说:“瞧你人小,心不小,你咋那么多事呀!心里没有愧,不怕鬼叫门!咱们做事,向来五指漏缝。白天,可对着老爷儿许愿;夜里,可当着星星发誓。没做过一次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父母的事。小艾,你说是不是啊?”
小艾说:“我就是讨厌杨来顺,见着女人就嬉皮笑脸的样子,总觉得他不正经。”
“你干嘛这样厌恶顺子?其实,你知道顺子对你有多么好!他知道你喜欢双喜,他是瞧着眼热,心里嫉妒。”
“我知道顺子喜欢我,可是,不能因为他喜欢我,我就放弃双喜吧!”
“你就说这人吧,也真怪。你喜欢双喜,这好说,等你嫁了双喜,他原本就是我兄弟。你呢,叫你妹子也行,叫你兄弟媳妇也行。”
小艾的脸像蒙上一块红布似的,连连说:“珍子姐,说啥哩!”
高桂珍继续说:“小艾,你说,双喜的叔伯哥哥祥林,他跟我的小姨好。他俩要是成了夫妻,祥林就成了我的姨夫。你呢,从你当家子哥们儿那论,我的妈呀,我该管你叫什么呀?”
小艾咯咯笑道:“珍子姐呀,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想得倒远。那我管成子哥叫哥哥,你们俩要是......当然了,你们俩不是可能,是一定能成。这么说,你哪一天嫁给了成子哥,我是管他叫哥哥,还是管他叫姐夫呀?或者,我是管你叫姐姐,还是叫你嫂子呢?”
高桂珍说:“算了,算了,想那些八百年以后的事干嘛,先说说眼前的事吧!小艾,你说说咱们河南村提出的增产节约活动,能不能推广?”
小艾说:“第一,不能以河南村的名义,就得以高桂珍的名义;第二,增产节约活动要同支援前线挂钩。这两项,在河南村,或者河北村、塔河、临河、桃山、龙山、岗山、米各庄这一带,有可能得到推广,再远处,谁知道认不认,不好说。”
高桂珍站直了身子,仔仔细细望着面前的小艾,她真想把这个娇小的身躯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艾见珍子姐那样专注地望着她,心里有些发毛,于是说:“珍子姐,咋啦?”
高桂珍说:“咋也不咋,我是说,我那双喜兄弟真有造化,咋就摊上你这么好的姑娘。我要是双喜,我整天把你顶在脑袋瓜子上!”
小艾咯咯地笑道:“那成了啥,那不成耍猴儿的了吗?”
高桂珍说:“这次,跟上次一样,不能光让河南村的年轻人知道,要动员全村的乡里乡亲都参加,在河南村要造成声势,全体动员,不留死角。当然,只靠你我肯定不行,还要设法通知双喜、祥林、石头、满囤……”
小艾抢过来说:“你去通知杨来顺,我不管他。”
高桂珍笑笑说:“小艾呀,这次,我早就走到你那头儿去了。你听没听清楚,我哪个嘴提杨来顺了?你呀,这丫头!”
在西井沿和小艾聊了一阵子,高桂珍才把水挑到家里。
高鹏远说:“珍子,你们年轻人事多,有事你去你的。垒墙的时候,有你妈和你小姨呢!”
高桂珍说:“我小姨精瘦精瘦的,一阵风就把她吹跑了,她还能干活?再说,她是亲戚,咋能支使人家干这么重的活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