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袁 雪
三台当代文学的天空一直飞翔着一群壮硕的苍鹰,在主体迷失和重塑、茫茫商潮波浪滔天、价值失落与找寻、文坛往昔景象面目全非之时,三台的作家们不为迷人诱惑所动,始终保持着理性的警觉和文学的敏感,执着忘情地采撷光怪陆离色彩绚烂的艺术精华,以独具的艺术手段和特有的生活体悟妙笔书写风格各异的人生社会,以罕有的真情保持对现代汉语书写最基本、最诚恳、最灿烂、最无私的信赖和虔诚,表达着一种已经不多见的令人感动的特殊的文化尊重。他们所赋予的写作激情和不断产生的创作实绩,显然就不是太难想象之事。这种极富典型意味的作家群体和集束写作风暴形成的结果就是使今天的三台作家们以其具有标识意义的作品影响着同时期的读者并相继在省内外都产生了很好的反响。他们的文字正逐渐地赢得市场和读者并占有不菲的份额,实属可喜和难得。况且,在三台作家群里,中青年成为主体,他们正以其旺盛的创作斗志酝酿着更高层次的突破和冲击,这样的势头当然令人振奋。种种迹象表明,三台作家们正以其逐渐成熟的风格和优秀作品被读书界认同和接纳,也被规矩森严的文坛认可和嘉许。布衣(蒋秩宏)便是其中重要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阅读布衣的诗作,我们会感慨于当下复杂多变良莠不齐的诗坛,气势汹汹锐不可挡的商业践踏令诗坛丢盔卸甲损兵折将,硝烟散尽之后人们洞见了诗坛自弹自唱的高调华丽的风光背后掩藏着的生命、心灵、情感和民间意义的荒芜、丧失与虚伪,物质世界的全面异化使许多诗人以拒绝功利的谎言极近功利,用隐蔽甚至公然的方式流露自己对生命精神无可奈何的放逐与舍弃,视生活真相、社会历史于不顾而让圣洁的诗歌沦为轻佻与放荡品格的混世玩物。世纪之交,中国当代诗坛某些方面所表现出的无文化、无血性、无底线、无精神、无生机、无性情等诸多现象已不可避免地让它自身沦为文化精神的弃儿。有正气、正义、良知的诗人面对秋风瑟瑟四面楚歌的诗歌创作处境,必须冷静地回答为什么今天的诗歌会丧失浑厚而宏大的文化格局和生活容量?为什么当下诗坛会丢弃高贵的民间情感而沦为浮滑疲软的无聊小调的轻吟或浅唱?恰恰是这些忧虑和考量让我们更加珍视那些寂寞处世淡然写作的以难得的沉默对世界对人生给予温情并公正关照的诗人。坦率地说,布衣就是这些值得关注的诗人之一。在诗集《墙上的马》(四川民族出版社,2018 年8 月第1 版)“代后记”——“纸上的英雄”中布衣说:“我更多地关注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人在现实里的处境。物欲横流里挣扎的芸芸众生,被冲击的纯真爱情,扭曲的魂灵……我不能拯救,厌恶极了,就在纸上消灭他们,或者在纸上呼唤被埋藏的善良、真诚、爱。”布衣表达了自己坚持在文字中寻求人间恒久美好的生命归依和对诗歌坚守最基本也最纯粹人道情怀的信心和诚意。
从布衣1990 年发表第一首诗作至今恰好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中,他从事过好几种职业,在城乡之间来回奔忙,并坚持为遗憾的生活作证,用人心和智慧的警觉让一种庄严的人生站立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为外力所扰所牵,有所懈怠,一直坚持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走自己选择的优雅的文学道路。在戾气十足嘈杂一片的诗坛,他具有的沉稳与率真本身就是值得尊重的。
布衣是地道的三台人,读书、工作、生活都不曾离开那里,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在他心灵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坚定而自信的文学念想背后恰恰沉积着他与生俱来的中国文化因素,他迄今为止的所有生活经历本身有着一种更为朴素而珍贵的中国文化背景,他的诗歌叙述便是对这种精神文化的深层认识和解析,难怪,甚嚣尘上热衷表演的诗坛上很多诗人漂移了,跨界了,出水了,而布衣却依然痴情地讲着自己的人生体悟,成为较长时间以来并不多见也无法忽视的文字风光。
三十年来,布衣在《诗刊》《星星》等刊发了大量作品。三十年的苦吟使他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自己的峰巅之上,三十年的诗歌价值在于,他始终站在文化的高度对生活现象、自然景象、民间生活给予了形而上的思索与观照,这既是普通人的角度,更是人性的角度。“电话了 传呼了/Email 了/如今 还有谁有耐心/粘贴一枚心情的邮票/一摞摞/快餐似的/爱情婚姻家庭/偶尔夹杂的一两封/它多半是/广告和公文/白纸黑字呢/手写体呢/在心里/给自己念信听的人呢/有时 真想/自己给自己写一封/或许 多年以后/它们会成为珍贵的藏品”(《想念一封信》)。一个日益粗鄙和平庸的时代,拥有一颗热爱汉语、尊重写作的珍贵诗心是多么可敬。一个轻薄诗歌的时代,正被技术主义、经济数据和实用哲学所奴役,心灵的衰败早已触目惊心。布衣却深刻地表达了不合时宜的性情与纯粹,出示对现实生活温情与敬意的态度。较长时间以来,中国当代诗坛流行并醉心于写酸气十足的文化诗,写自鸣得意的技巧诗,写毫无生气的圈子诗、朋党诗,诗人的花架子摆得特别足,但同时读者的味口却被伤得很惨。布衣诗歌的民间情怀显然别具一格,这首诗已成为他直面生活现场的深层诘问的灵魂描摹和历史隐喻,也是对时代变化的幽幽挽歌,它为生命的衰退和冷漠而感伤,为灵魂的寂灭和空虚而疼痛。诸如《往事》《塑料玫瑰》《渐渐的黑》《旧戏台》《恐惧》《蚕一样的人》等作品也都有类似情绪的良好表现。在这些作品中,读者看不到泛滥矫情和装腔作势的浪漫格调,看不到虚张声势故作深沉的袅袅歌谣,而是以一个普通民众身份叙述东方心灵复杂而深邃的心理世界。布衣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沉潜在历史与现实深处的文字密码,诗歌展示了一个现代人无法逃脱的心灵情感日渐冷却的劫数,他用自己的生活去体验这种矛盾,化解这种矛盾,执拗地竭力贴近生活本相。这种孤立的存在本身,恰恰是了解这个遗憾的世界的不可或缺的精神证据。
布衣的许多作品向读者展示了他所理解并体悟到的东方灵魂,这是读者可以清晰感知到的徘徊在诗坛种种怪圈与狂欢之中的苦乐兼有、沉浸在现实文化苦吟而无法自拔的沉重心灵。或许,这并不是他个人情感上的独有遭际,或许每一个存在于东方文化天空下的敏感而善良的心灵都难逃此劫运。但是,这让读者深情回望的却是几代人的纯情以及早已逝去的精神时代,正是这种纯正而稀少的情感召唤我们去领略五花八门的人生。在布衣的诗歌中,他饰演的既是幕后的道白者,也是场外的冷静盯梢者,即使诗中不乏对尘世乱象的拷问和暴露,对那些不伤大雅的生存策略的善意挑剔,然而作品的整体情绪仍然是贯穿着诗人对普通民众生命意识、生命意志、生命代价和生存精神充满敬畏的殷殷颂扬。他真诚地走近普通生命,写下爱恨和自我,他用自己几十年真实的生活去体验人生的矛盾,去翻刨生活中尚未被普遍识破然而却冷漠残忍的翩翩诱惑,在荆棘丛生的人生话语中,他的创作找到了与众不同的存在土地——揭示普通生存世界的无限可能性。“黄土上生根的汉子/从犁耙和女人心上挣脱/一卷卷旧棉被/一个个矮窝棚/搭在城市的屋檐下/白天,他们用一块块砖/一锹锹混凝土/支撑城市的脊梁/夜晚 他们抽劣质的烟/喝高度的酒/梦家中农忙的女人/浇铸了城市的辉煌/刷新了城市的高度/返乡的民工/偶尔在黑白电视里/看到那座大厦/眼里就泛起了/自豪的彩色”(《民工》)。文学的使命和责任,是布衣无法割舍的在生命意识占据特殊位置的使他诗情诗意持续产生的原动力,这注定了他要在内心深处承担社会与历史现实的某种神圣的职守。在这首诗中,读者可以看到诗歌已成为他直面人生的凝重怜悯和达观刚强的友善表达。这其中没有廉价的浪漫主义情调和矫情的说教布道气息,他仅仅是以一位纯粹的文人身份在叙述东方民众心灵现实中复杂深邃的生存形态。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现实的美好与不尽如人意在诗人善良的心地上留下了欣慰和失望,这是非常典型的古典人文知识分子心灵的现代翻版。作者看到,现实生活的某些不美好只会增加人们对理想生活目标更加狂热的苦行僧般的渴望与追求。布衣透过生活表象看到了沉积在普通民众人生背后的民族文化板块。其他如《民工二毛》《进城的乡下朋友》《给打工的兄弟》《一群人正在搬砖》等等,这些诗作将目光放在农民工身上,具有一种沉静绵长的韵味。“突然接到电话/在医院 看见/二毛的拐杖/他的新腿”(《民工二毛》。诗人写到了生活漂浮的艰难、痛苦、迷失,忧郁地讲着那些事体虽小却惊心动魄的人生细节,作品透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为什么这些民工兄弟就要付出更多的人生代价去换取自己可怜的一席生存之地?我们领略到了诗歌背后强大的日常生活中悲壮而悲剧的一面。安逸和苦难不过是交替旋转的车轮,生存的理想依然还是民工们生命中最严峻的主题。这首诗表达了对生存权利和生命付出的双重哲学思考。
人生的过程不过是找寻心灵故乡的过程。布衣在三台的农村出生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在今天看来,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将他的内心同土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将他的个人经验与普遍性观念紧密相扣,这一切成为布衣成年后的人生基础并由此奠定了他整个的人生格局和诗歌品貌。布衣来自土地亲情的力量坚定了他执着现实的精神毅力,草根的身世使他具有亲近平凡的天然柔性和纯情姿态,他向往人们之间的平等与尊重,渴求社会的透明与宁静,这正是布衣这代人艰难而高尚的地方。向普通民众致敬和献礼成为布衣长期秉承的诗歌美学,备受瞩目和推崇。“被一阵闹铃催醒/我翻身下床,淘米做饭/然后到阳台上做操/等待日出。然后/跨一辆旧自行车/在晨光中穿过城市/到一所乡村小学上班/一路上,可以遇见许多场景/高楼,汽车,商城/路边市场上,一筐筐苹果/红着脸,待价而沽/人群中,钱/像个精灵/从一张嘴中游出/又从另一双耳朵游进/一辆洒水车开过来/我来不及躲避/被大潮打湿了裤脚/但我必须前进/在固定的路线上/我加快了车速/左转弯,右转弯/我听见了早读的声音/我把车停在土墙下/我推开斑驳的教室门/我看见了/几十双饥渴的眼睛”(《去乡小上班》)。这首诗的意象是很清楚的。布衣保留着对生活与现实的基本信赖,不论社会生活发生多大变化,商业经济怎样兴风作浪,他始终相信民间生活的存在意义与价值。在诗中他讲述的是人类的文化守望,他没有将天空抹成绝望的色彩,生活的真相和人类命运的真相——希望和明天同在。这是一种聪慧的处世态度,他获得了一种平和冲淡的心境,正是在对人类精神的拥抱和反思中,他抛弃了功利与烦恼,重新审视人生况味,至悟无言至情无歌。其他如《山村男教师》在简单而清澈的色泽中蕴蓄着温柔与丰富、博大与透明,使读者感受到积极乐观的生命景观。《理发师傅》表达了对普通人智慧的赞美和肯定。《看报纸的老人》用简短的语句勾描出复杂幽微的人生故事,用温情的目光观测多变的世界。这些诗作引发我们对社会前景、生活意义、人生价值的反复思量,诗人借助平静的叙述,将时代发展和生存真相表现出来。
布衣在现代文化的汪洋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叙写熟稔已久的人生记忆,以完成人格的最高实现,唤起读者对现代人有关身份、归属与生存想象的崭新思考。这对现代诗歌而言,具有一定程度的突破意义与指标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