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而下

2020-11-11 19:37张志飞
剑南文学 2020年5期

□张志飞

对话可以虚拟

闫达山

我躺在这里52 年了,比我活着的年岁还多。我躺在这里,是我自己要求的。躺在你的下面,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我当了十几年干部向组织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其他人怎样理解我,怎样说我,自我眼睛闭上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用管了。其实选择这里,我是有私心的。我想陪着我组织修建的这座莲花水库。我好歹看着水库要修成了,你没看到。我做主把你埋在这里,就是想让你一直看着我们把水库修成。你看到没有?那绿莹莹的水,那白花花的水,浇灌了好多亩庄稼地,养活了好多的人。说起你,闫福文,我的老辈子,你只比我大两岁,我闫达山却该叫你文爸。你也要理解,你被下放回老家我就没怎么喊过你。上级要我监督你劳动改造,我咋能文爸文爸地喊呢。你也是,脑壳不开窍,书读糊涂了。你是我们闫家湾读书最多的,你在市里教书多好,不晒太阳不使劲。你好好教书嘛,你要乱发啥子牢骚!过年给你发布票,发三尺你嫌少,我们农村的人一尺都莫得,还不是要过年。嫌少你花钱去买嘛,你要写个啥打油诗贴出来:三尺布,缝内裤,全家难遮羞丑。二人同穿一条裤,你叫两口子咋迈步。这下坏了,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晓得馍馍是面做的,要你滚回老家来参加生产劳动,还要我和贫下中农监督你。

说起修这水库,那可是我人生中最自豪的事。解放了,土改了,又大集体了,土地还是那些土地,人成天就像蚂蚁样勤勤恳恳,咋个始终填不饱肚子呢?莫得水!靠天吃饭终究不得行,还得要搞水利建设。上级选我加入修建莲花水库的领导小组,我是激动呀!水库要是修成了,有水了,我们就能吃饱饭了。我不像你,我莫文化,只晓得尽心尽力去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我当了十几年村长,上级信任我,老百姓也服我。我耍不了花花肠子,我靠的就是从不自私自利。刚解放那会儿分地主浮财,上级要分给我两间房子,我不要,我还是住自家的两间茅房稳当。硬要给我分点东西,我只拿了一把椅子回去。有人说我傻,全国都解放了,地主翻不了身了,问我还怕啥?我不是怕。红军从我们这里路过,我爸丢下一家人跟红军走了,保长甲长们来找我麻烦,那时我都没怕过他们,何况全国都解放了,欺负我们的人都打倒了。我是觉得,家里的东西要靠自己劳动去换,不能白捡。今天给你分一点,是不是你莫得了又给你分一点?哪有那么好的事。都不劳动,大家都要喝风。

我给你说,水库开工前领导叫我去县城里拿补助款。来回六十里路,我是走着去走着回的。拿了一千块钱我分文未动。我半夜三更就动身了,身上揣着两个玉米馍馍,背着一壶水。去的时候走得快,转来的时候还是有点累。我把钱藏在裤子里,在路上走莫得哪个看得出来。我到人家屋里去要水喝,人家还以为我是逃难的。回来把钱交到公社,公社书记表扬我,叫食堂给我下碗面。我端着碗还没吃,就听到外头有号子声。我晓得那是在拉修水库用的石磙子。我把碗放下出去看。石磙子卡到一个小坡上,怎么拉也上不去。拉纤绳的我都认识,看到我出来了,又“嗨着嗨着”地拉,还是劲不够。我看到路两边坐着站着那么多人,硬是莫得哪个来搭一把手,我心里生气呀:这些个在公社地面住街房的,不晓得种地多辛苦,还把大伙儿拉石磙子当着看耍猴戏。我站到街中间,对两边的人说:“来来来,都来搭把手,一起使点劲,把这个坡拉上去。”来了几个人握起了纤绳,还有那么多人站着坐着不动,只图看闹热。我顿时火冒三丈,连说带骂:“你们一个二个的,只晓得坐在街上吃现成的,你们晓得米是从哪里来的?石磙子拉去修水库,水库修好了才能保得粮食丰收,粮食丰收了你们才会有饭吃,不然大家都要喝西北风。叫你们来帮忙拉一把,你们还坐着不动,你们是把福享多了!是不是福享多了?咹?”我说话大声武气的,还是有点威力。好多人都来拿起了纤绳。我喊起了号子:嗨着!嗨着!拉了几次石磙子还是上不了坡。我看纤绳上人都满了,咋还拉不上去,就差一把劲!还要激励哈!我吆喝着都使劲拉,都把腰杆趴着。我看到你闫福文腰杆没趴着,在人群里挺起多高,还笑眯眯的。我就只有拿你开刀了。我骂你你还记得不:“闫福文,叫你回来劳动改造,你不好好改造,还在里面捣乱!大家都在使劲拉,你把你那鹅颈项伸起干啥子?咹?你是不是不使劲拉?”你吓了一跳,赶紧把脑壳埋下去。这下对了,再喊一阵号子石磙子就翻过去了。

我不是故意整你。说到底,和锄头扁担来打交道要怪你自己。你本来是吃笔杆子饭的,好歹在阴凉处上班,还有钱拿,你要嫌弃国家给你拿少了,有总比莫得强。你看你整个事情出来,国家难道还怕你?叫你回来背太阳过山,你还不是要乖乖地回来。其实想开了也没啥不得了的,那么多人都在农村修地球,还不是在一天一天地过日子。把你遣送回来,要我监督你劳动,你看这事整的,你做得了啥农活?莫叫锄头把脚挖了,莫叫扁担落下来把桶底触漏了。解放前你家日子好过点儿,你有福气一直在学堂读书,家里咋舍得让你干活。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这话就是你老汉说的。他倒说得轻巧,担根灯草,那时几家有你们那个家庭条件?千算万算,你老汉就是没算到有一天你还要回来拿锄头干农活。所以你也莫怪我,你做的事都是大家在做的,只不过你细皮嫩肉,人家是皮糙肉厚,看起来你像吃了不少苦头,其实和大家干了一样多的事。

修水库你不来也不得行,几个村的劳力都要来。每家每户都要出劳力。全靠肩挑背扛,人少了咋得行?担土方是要分任务的,每个人每天担多少土,不规定数量也不行。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人心隔肚皮,有老实干活的,也有偷奸耍滑的,所以要规定数量,才显得公平。你那样子,人家都不想和你搭伙。你记得不,我还来帮过你挖土。那天是冬至节,头天晚上下了雨,早上起来,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冷得透骨,土巴冻得硬邦邦的。站在上面,莫得哪个人想往下面走,都拢着袖子,搓手的、跺脚的、揉耳朵的、抹鼻子的,都有。下面的锄头扁担背篼手推车横七竖八摆了一坪,莫得哪个想去摸一下。我吼了一声:“庄稼汉还怕冻死不成?累死你是英雄,冻死你是孬种!”我从上面冲下去,拿起你的锄头就挖起来。你也跟着下来了,把土巴往上面背。看我带了头,那些人还是听话,都下来忙起来了。挖的挖,担的担,推的推,碾的碾,那场面,才叫热火朝天。唉!都是能吃苦的人哪!再冷的天,人一忙起来,身子就暖和了。你的身子骨还是不行,你生来就不是和泥巴打交道的料。我看你背一背篼土巴往上面走,没几转就气力不够了,简直是连走带爬。你改造啥呀?你累得嘴都张不开了,我想你也不会乱说了,咋还不叫你回去呢!这个我可管不着。第二天我和其他领导商量了一下,你干活不行,写字得行,干脆让你给修水库的工地上整些标语,既发挥你的特长,也能给大家鼓舞干劲。

后来我最后悔的就是这事了,我觉得是我害了你。我一辈子凶巴巴的,但是从没起心害过哪个。我觉得是我害了你,害了我们闫家湾的文化人。那些个担土的抬石头的死了,我也难过,但是我没害他们,他们本来就要干那些活。你要是不去弄标语,继续背你的土巴,你也许还不至于累死。你看你回来那几年,事事都叫我盯着,每天出工先点你的名,你也磨得没脾气了。你干事也晓得投机取巧了,叫你整标语,你咋就那么卖力了呢!

我记得你最先整的标语是木牌做的,写了十六个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你自己动手,镶木板,钉立柱,花了好几天才把牌子做好。你在那个棚子里一个牌子一个牌子地写。有的人还阴阳怪气地说闲话。等你写完了,把标语牌子顺着工地一个一个地砸进土里立起来,嘿嘿,那气势,一下子就显示出来了。再配上上面发下来的红旗,我们修水库的工地就成了劳动竞赛场。能鼓舞群众的斗志,上级很满意。你说要整一幅永久的标语,在水库半坡上的石头上去写,上级就爽快地答应了。

还是你一个人去写,莫得多余人手给你帮忙。你搭个梯子,爬上石岩,用錾子平整岩石。你毕竟脑壳聪明,农村土话说的“有眼水”,拿起锯子学得会木匠,拿起錾子学得会石匠。你乒乒乓乓敲了几天,在石头上敲出四块簸箕大的平地。你自己用麻丝扎了好大一只笔,爬在梯子顶上一笔一画地写。你是不是把石头当成黑板了?要显示你有文化,写得那么认真。这回写的是“人定胜天”四个字,下面的人挖土的担土的,连在水库盖上拉石磙子的,只要脑壳一抬,就看得见你写的字,红艳艳的,一天一个样。可是我不明白,你都写完最后一个字了,咋从梯子上掉下来了呢?你掉下来时我不在,等我回到工地上,你都没气了。我问怎么回事,都说没看到,看到的也说你突然就掉下来了,摔在石头上,当场就七窍流血没救了。我活了一辈子没读过书,没文化,就只认识你写的那些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还有就是“人定胜天”,像血一样流在我身上。

闫福文

叫我去写标语,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我不能把高兴劲在脸上表现出来。回来几年了,我再没摸过笔,成天打交道的都是锄头扁担犁头耙。你说我闫福文一个文化人,知识分子,不让我讲课,不要我写字,让我回农村来给牛充老子,你说我这心里有多难受。那年过年我不晓得是不是都只发了三尺布票,三尺确实太少,不说给大人做衣服,就是给每个娃儿做一身也不够啊。我觉得是领导故意给我少发,平时我和领导就不对付,所以怄气不过,写了打油诗贴出来。原想羞辱一下领导,哪晓得把我自己整成了管制分子。好在我是发配回老家,女人娃儿还能留在城里。

我离开老家也有好多年了,家里没人,屋子破烂不堪。老家的人好些也叫不出名字,但是你闫达山,我记得,你父亲跟红军走了,你是吃了好多苦头才盼到解放的。我回来的当天晚上开社员会,遣送我回来的人在社员会上说了我的罪状,叫你和大家监督我劳动改造。你在会上咬铜吃铁地表态,说一定要让我好好当农民,要让我晓得一年有四季,要让我晓得粮食咋个从地里长出来。我一听心里更难受了,不晓得今后的日子咋个过。我在烂房子里哭了一晚上,天刚亮,就听到你和几个人在外面说话。我想当农民要这么早去干活?我出来后,你说你们来帮我把房子收拾一下。我那个心啊,一下子就暖和了,再说是一个祠堂烧香的亲房,同宗同祖啊,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说,政府让我回来劳动改造,不是给我关监狱,田地里人手越多越好,不要没把我改造好,却冻死了。我心里五味杂陈,牙齿一咬,想今后管你安排做啥,我只管学着做就是了。

你在闫家湾有威信,凡事亲力亲为,又看不惯耍小聪明的、自私自利的,你看到了要吼人骂人。你晓得不,人家私下里把你叫“阎王”,我倒觉得可笑,不过我可不敢当面和你顶嘴。你曾吓唬我不好好改造,就要我在寒冬腊月去挖冬水田。我想你万一真的说话逗硬了,那岂不是要把我冻死在田里。

你虽然没文化,但你有时说几句话却有道理。你在修水库的工地上说:“天上下的是雨水,河里淌的是流水,地里打的是井水,娃儿吃的是奶水,我们修水库关的水是啥子?是救命的水,就是大人娃儿、男男女女、几沟几湾人的奶水!”你把一群人说得目瞪口呆,又听得哈哈大笑。你就是想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不怨天不尤人,不偷奸不耍滑。说实在的,修水库的那些人哪,真是不怕吃苦的人。社员会一开,任务一分,家家户户都来人,白天在库里劳动,晚上住在窝棚,莫得哪个敢跑。

我来到工地上我就想好了,莫得哪个愿意和我搭伙挖土,我一个人也要把我的任务完成,走不动了就是爬也要把土背到水库盖上去。我想你也看到了,我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工地上那么多人都在吃苦吃力地劳动,不说修好水库是为自己,为后辈儿孙,至少这水库修好了要世世代代摆在那里,参与修建这么大的工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自豪感。毕竟水库修好了是大家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一家两家能完成的。

说到你帮我挖土那天,那真的是冷!头天夜里一场中雨,啪啪啪地把地上淋湿了,早上起来感觉温度下降了好多。白花花的霜把麦苗压弯了,把菜叶压塌了,坡上的树冻得像雕像一样。水里结着冰,人在枯草上走,脚底下都是叽咕叽咕地响。那鬼天,再坚强的人也想围着火堆烤火,不想去做事情。看把你急的,说累死是英雄,冻死是孬种,庄稼汉就不该怕冷。我们都晓得修水库有期限,要没有你带头下到库底去挖土,我看大家都想等太阳出来才动工。

你挖土巴锄头把弹得砰砰响,我背土巴上去一路溜溜滑滑。两百多米的水库盖,从底下到上头去连路踩了好多的道,每条道上都是埋头运土的人。不时听到有人喊“慢点慢点”,喊完就看见有人滑倒了。人摔在地上,土也倒了,爬起来把膝盖揉几下,又只好折回去重新装土,那才叫人垂头丧气。水库盖上拉石磙子压土的人,没干过还以为他们好耍。一路嗨着嗨着地喊着号子,纤绳勒在肩上,一串串的人弓腰爬背,石磙子跟在后面,还要有人控制方向。看起来人多好像可以在里面混,其实谁偷懒都不行。我去参加把石磙子往水库工地上拉那回,还遭你骂来的。其实我是被你说的话逗乐了,住在街上就是享福,莫得农民大家都要喝风,道理是这个道理,要人家来帮忙也要自愿啊。你凶神恶煞的,还真能唬住人。拉纤绳更要讲究人心齐,有人偷懒石磙子就不往前滚呢,哪个没使劲听他出气声就能听出来,那个力气活累死我也坚持不了多久。

你在工地上,一会在这儿,一会在那儿,忙得很。我看指挥修建的人也不只你一个,你就是闲不惯,啥事都要去说几句。那边码石头修泄洪渠,你又不是石匠,也要跑过去看,你懂不懂啊?叫人家把石缝码整齐,用小石片垫一下都不行,非要用錾子把条石清理平整。我就听到有石匠背后骂你,不晓得你听到过没有。实在没啥说的了你就叫石匠注意安全。你好心好意的,说话带点笑脸嘛,板起一张脸,人家理解的不是关心,而是命令。你也许没想那么多,只要达到效果就好了。

你来通知我去写标语,我开始还有点不相信。我是写得了字,可是我是遣送回老家来改造的啊,去写标语和背土巴相比不是太轻松了吗?我不好好改造,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我回头又想,反正是你安排的,你负责监督我改造,有啥事你晓得跟上级交代。

我先要写十六个字,我没想到写字的牌子还要我自己做。做就做,只要在做事,别人总没话说。我要好好露一手,我闫福文不是光会抱怨,我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哪怕是拿锯子学木匠,没人教我也要把牌子做出来。我忙了几天,做了牌子,又工工整整地写好字。我去把木牌子往土里钉的时候,我看到工地上好多人都在朝那儿看。我看见他们的眼神,像是很佩服的样子。我晓得农村里大多数人都没文化,看我写出那么大那么工整的字,心里也许很是羡慕。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好多了,不再跟我说阴阳怪气的话了。有人说我,再说是当老师的,写字就是好看。有人还悄悄议论,读过书有文化的,就叫他去教书嘛,要弄回来搞劳动,农村又不缺使莽劲的。甚至还有那个叫啥的人,说水库修好了后叫我晚上去指导一下他的娃儿。最让我感动的是有一句话:“你写好一个字耍会儿再写另一个嘛,你背的那点土算啥,我们牙巴一咬,多跑一趟就赶出来了。”

我看你在工地上一天到黑东奔西走。那些挖土的,运土的,拉石磙子压土的,抬石头码泄洪渠的,袄子甩在一边,身上敷满泥巴,都在来来往往地忙碌着。我心头一热:这是为了啥?为了多收一点粮食?水库就算修好了粮食也要忙半年才有收获。大家不怕吃苦,是想心里有个盼头!这水库修好了,享受水源就不止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而是几辈人甚至世世代代都要享受了。这是多大的成就啊!就是不晓得后辈儿孙在享受时,还记得这些吃苦吃力修水库的人不?所以我给你说,要在半坡的石头上再写几个字,我其实是想给修水库的这群人留个念想。

“人定胜天”,说得好!这就是一群在实践这句话的人。我要把这几个字刻在石头上,后人记不得修水库的人名,看到这几个字,想到这么大的工程全靠人工完成,总该有些感慨吧!我拿起錾子学石匠,在錾平的石头上一锤一锤地刻字。我认为我不只是在刻字,我是在给这一群人打纪念碑。这话当时我虽然不能说,但是想到这一点,我就干劲十足。把最后一个字刻好,涂上红色后,我在梯子上咯咯咯地笑了。我回来劳动改造这么多年,总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我在这乡村大地上留下了印迹,就算不能署名,人们以后在摆谈说话中,总会提起我闫福文的名字。这是那些决定把我遣送回来的人没想到的吧!我仰起脖子去欣赏我的作品,忘了还在梯子上,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过往已成烟云

一片密密麻麻的柏树林里,大大小小散落着几个坟包。坟上长满了青草,覆盖着荆棘。坟头胡乱地堆着几块石头,看得出当初垒得匆忙,并没有石匠用錾子清理石缝,那滚落下来的石块呈不规则的方形。坟包很好辨认,都是高出地面的土堆,一眼就能看出是人为堆积而成。

坟上没有添新土,坟前没有香蜡燃烧的痕迹,看来这些都是无主之坟,那工作做起来就方便多了。只需要在报纸上登个启事,时间一过由施工方自行处理就是了。我站在柏树下想,李书记和王社长在旁边看。

这几座坟地里埋的是谁,你们晓得不?还有人认吗?我看着李书记。李书记说,王社长,这是你们社的地盘,你说呢?此地是莲花村四社,李书记是村支书,王社长是四社社长。王社长道,听说是修水库时死的人,多年前几座坟好像还有人祭拜,这些年没见有人来烧纸放炮了。

修水库?就是修这座莲花水库?我指向柏树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李书记说,当年大集体修这座水库时,是从全公社调的劳动力,据说就是死了好些人才把水库建成的。我倒没亲眼看见,小时候在水库坝上玩听大人说的,李书记笑道。

你是没看到,王社长说,你才四十出头,修水库那会儿还没生你,连我都还是个娃儿。不过我晓得亲眼见到的人有,我们村闫家湾那个八十好几的闫老汉就参加过修水库。

我在县重点工程办公室上班,今年市上新规划的一条高速公路要从我县穿过。我负责联系莲花村的征地拆迁补偿。这个差事不好干,前期已经宣传好久补偿政策了,还有几户人不满意。我得三天两头往莲花村跑。莲花村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开车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要跑将近半个钟头。那几户房屋拆迁工作不好做,我先放在一边,让镇政府和村上去做思想工作。现在终于做通了,我今天来是再实地核实一下需要搬迁多少座坟墓。

莲花村风景甚好。村边一匹山蜿蜒耸立,满目苍翠,村里三分之一的面积是莲花水库,碧波荡漾。从水库的泄洪渠往下,是一大片农田,旱涝保收。现在水库大坝下面的几排田改成了鱼苗池,还有几十亩荷塘。顺着渠道往前,莲花水库的水至少可以浇灌三个村的田地。

如果莲花村再离县城近些,这个地方发展乡村观光旅游还有前途。现在好了,高速公路要穿村而过,县上还要配套修建连接高速路的快速通道,莲花村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这也是我向村民宣传支持高速公路建设的理由之一。

我们从柏树林里出来,走上水库大坝。大坝虽谈不上雄伟壮观,却也很有气势。从坝底到坝面有几十米高,梯形构造,越往下越宽。库里的水面被人承包了养鱼,水库边撑着几把大伞,几个人在甩鱼竿钓鱼。

我们到你说的闫家湾去吧,我对王社长说,我想去了解一下修水库的事情,顺便问一下那几座坟是不是没人认了。于是王社长、李书记和我朝闫老汉家走去。

闫老汉下巴上留着一拃长的白胡子,戴着帽子,面目慈祥。他说没事去看人家修路,刚从修路那地方回来,听说我想了解修水库的情形,顿时来了精神。

要是那时候也有修路那些机器,闫老汉说,我们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也不会死人了。你看机器多快,要挖山就挖山,要填坑就填坑,一天一个样,几天大变样。不像我们修水库那会儿,全靠人工使劲,密密麻麻的人,还看不到多大进展。闫达山着急啊,他在负责嘛。他叫闫福文去写标语,鼓舞人心。人嘛不像机器,机器坏了修好又用,人累了没有劲了要靠鼓励。闫老汉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于是我们就知道了闫达山和闫福文的故事,知道了那几座坟里埋的有一个叫闫达山,有一个叫闫福文。

闫福文也是命不好,闫老汉说,在市里教书被赶回来,和我们一起劳动,还要夹着尾巴做人。叫他去写标语,他恐怕太兴奋了。几年摸不着笔,拿起笔就显示出他是文化人,可惜掉下来摔死了,临死手里还拿着用麻条扎的笔。闫达山按说不该死的。闫福文死了,闫达山像变了一个人,不像先前那样爱把这个吼一顿,把那个说几句了。看到不合意的,他不说也不闹,走过去拿起工具就干,就像那不会歇息的机器一样。他都那样为修水库要拼命的样子,别人咋好意思磨洋工呢!那水库大坝顶上压最后一层土了,闫达山去拉石磙子,不晓得他用了好大的劲,他拉的那一截纤绳断了。闫达山扑倒在地上,嘴角流血,没救过来。

我们听了都神情严肃,半天沉默不语。我忍不住扭头朝水库那个方向看,水库被山梁挡住了,只看得见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绿油油的禾苗。禾苗正在拔节,有的田块已经抽出了稀稀疏疏的花序,看得出丰收在望。

闫达山,闫福文,还有那几座坟,还有人认吗?我问。

闫老汉说好多年没人来料理了,后人都搬到城里去了,怕是把这地方忘了。我每年七月半、三十夜都要向着那里烧点纸。

我心情有点沉重,没人认的坟只能当作无主坟,由施工方自行处理。我突然想莲花村可以出面,集体安葬,甚至可以打座碑,刻上修水库的过程和事迹,后人也好了解那段历史。我看李书记脸上一片漠然的表情,终于没把这话说出来。

回到单位后,忙这忙那,我渐渐忘了莲花村的那几座坟。一天下班后散步,遇到县方志办的老张,我又记起了闫达山闫福文。我问老张,我们县过去修了多少水库,是怎么修的,县志里有记载不。老张笑道,修水库是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大事,县志里当然有记载。我让他找一本来给我看看,他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老张把书拿来了,我抽空翻开浏览,果然找到了修水库的章节:

我县地处川西北地区,境内有平坝、丘陵、低山等地形,自来水资源缺乏,常有干旱,因此兴修水利工程极为重要。……1955 年,我县修建了第一座小(二)型水库凤凰水库,先后投入劳力5.5 万个工日……1956 年1 至3 月,政府举办县、区、乡三级水利骨干技术培训班,1500 人次经技术培训后,逐村逐社进行水利规划。当年全县共投入民工46 万个工日用于水库修建,其中由受益区向非受益区借工19万个。……至1976 年,全县共建成一座中型水库——东方红水库,建成团结、和平、灯塔等小(一)型水库11 座,建成云盘、前进、黎明、莲花、胜利等小(二)型水库65 座,全县每个村每个社都建有1~2 口山坪塘。水利设施的逐步完善,极大地增加了农作物特别是水稻的播种面积,极大地提高了全县粮食产量……

书里全是概述,除了提起当时几任县委书记的名字,再无其他人名。几个月后,我又到莲花村去了一趟。闫老汉已经去世了。闫达山闫福文那几座坟墓不见了踪影,柏树林占用了一半。高速公路的路基已见雏形,工程车辆在路基上来来往往,在崭新的黄土上碾压出一道道白亮的车辙。

我在路边站立良久,只能哑然叹息。我走上一处高地,想找一找闫福文在石壁上刻写的字迹,却什么也没有。闫老汉说的刻字的地方长满了野草,野草已经泛黄,在初冬的冷风中微微摆动。

我惆怅地走上水库大坝,看见泄洪渠里漫出一层薄薄的清水,跌落在条石上溅起雪白的浪花,浪花在空中飞舞片刻,相拥着重回水面,在看不见尽头的沟渠里顺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