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旭对《大学》的佛学化诠释

2020-11-10 07:19曾凡朝何靖
关东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诠释佛教大学

曾凡朝 何靖

[摘 要]随着儒家经学的发展,《大学》受到更多的关注。宋代,朱熹将《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抽绎出来,与《论语》《孟子》一起列为“四书”,使其成为儒家重要文献。之后,伴随着宋明时期儒释之间交流互鉴的日益频繁,出现了一批儒释会通的学者,明末的蕅益智旭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他作为“明末四大高僧”之一,著有《四书蕅益解》,擅长借用佛教义理来诠释儒家经典。其所著的《大学直指》就是以“助显(佛教)第一义谛”作为诠释动机,将儒家《大学》的义理与佛教心性之学联系起来加以创造性解读与诠释。他在《大学直指》中释“大学”之“大”为“吾人现前一念之心”,释“大学”之“学”为“觉”,“明德”“亲民”“至善”即为“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一境三谛”的状态。智旭的解读有其佛教化的理论独特性,也从另一方面体现了其借助儒释融通来弘扬佛教的旨归。

[关键词]智旭;大学;《大学直指》;诠释;佛教

[作者简介]曾凡朝(1968-),男,哲学博士,齐鲁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济南 250100);

何靖(1995-),女,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硕士研究生(济南 250100)。

《大学》作为儒家的经典之一,原为《礼记》中的第四十二篇。《礼记》原是汇集孔子及其后学传礼制、论礼义而阐释《礼经》经义的“传书”,隋唐之际,《礼记》由传升经,上升为儒家经典。《大学》作为《礼记》的组成部分,地位也随之提升,但汉唐之前没有别行本见世。宋之前,《大学》的注解一般见于《礼记》之中。北宋之初,《大学》已被作为独立的经书对待,并成为皇帝经筵进讲的专经。但是经学从总体上仍然沿袭着汉唐的训诂之学,谨守唐人的“正义”之法。程颢、程颐开始把《大学》《中庸》作为独立的专经加以表彰,与《论语》《孟子》并提,如《宋史·道学传序》所言:“(二程)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庸),下至初学入德之门(学),融会贯通,无复余蕴。”[[元]脱脱等撰:《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710页。]二程着手重新编定了《大学》的章次,以提供新的《大学》诠释文本,《河南程氏说》有程颢和程颐的《改正大学》文本。二程认为《大学》乃“入德之门”。二程根据其对四书的内在结构的解读,一改于汉唐的章句训诂,对四书进行了理学的诠释,构建了一个理学的四书学诠释体系。二程之后,四书逐渐成为显学。及至南宋,朱熹将《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抽绎出来,与《论语》《孟子》一起列为“四书”,他序定《四书集注》,首次将四书进行合刻,于是,中国经学史上始有“四书”之称。他又用毕生精力完成《四书集注》,在前人诠释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其做义理心性的解读,成为“四书学”的集大成者。“从唐末开始推崇《大学》等书,到朱熹作《四书集注》,经过几百年的努力,《四书》逐渐成为儒经中最重要的经。而《四书》之中,《大学》又是最重要者,是朱熹用力最多的书。”[李申:《朱熹的儒教新纲领》,任继愈主编:《“儒教问题”争论集》,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第437页。]

佛教从东汉传入到隋唐兴盛,尤其是中唐以后,儒、道、释三教(学)并立的平衡被打破,出现了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的局面。面对佛教的强势挑战,韩愈重振道统,推崇《大学》,李翱重视《中庸》,开始以心性论的眼光重新审视原始儒学,开启了宋明儒学复兴的先声。伴随着宋明儒学对地位日益提升的“四书”经典义理心性的诠释,亦出现了一些以佛释儒的学者和高僧。尤其是明中叶之后,阳明学大盛,其某些理念与禅学“悟性为宗”等说法亦有相通之处,笃信佛学的一些学者和高僧,以释家义理及其思维方式诠释和注疏儒家经典,作为“明末四大高僧”的智旭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其儒释融通的创作有《周易禅解》和《四书蕅益解》等。学界对《周易禅解》的相关研究颇多,但对其所著的《四书蕅益解》则关注较少。《四书蕅益解》主要是借用佛教的义理来诠释儒家经典,其中的《大学直指》就是以“助显(佛教)第一义谛”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武汉:崇文书局,2015年,第1页。]作为诠释动机,将儒家《大学》的义理与佛教教义聯系起来加以创造性解读与诠释,这与儒者代表朱熹王阳明等人对《大学》的诠释相比,有其佛教化的理论独特性,也从另一方面体现了其借助儒释贯通来弘扬佛教的旨归。

《大学》开宗明义章便涵括了《大学》的总脉络,朱子曰:“篇首三言者,《大学》之纲领也。”[朱熹:《四书或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9页。]纵观《大学》的诠释史不难发现,想要对《大学》做出清楚的诠释与解读,需要三个方面的努力。第一方面是《大学》的版本问题;第二个方面是如何理解三纲领、八条目及其关系,也就是《大学》的诠释思想及义理问题;第三个方面是《大学》的作者及学派的归属问题。鉴于智旭在第一、三问题并无多少涉及,本文主要考虑从第二个方面入手,即《大学》中的“三纲领”和“八条目”来发掘智旭《大学》诠释的理论价值与诠释意义。

一、思想背景与学术渊源

(一)儒释融通的文化语境

自东汉传入中国之后,佛教为了谋其自身的发展与地位的巩固,一直试图与儒道二家相依附。在唐末五代复兴儒学的过程中,儒释交融逐步升温,及至北宋,则蔚然成风,佛儒之间的互动转化颇为频繁。《宋史·吕大防传附弟大临传》中说,“今大道未明,人趋异学,不入于庄,则入于释。”[[元]脱脱等撰:《宋史》,第10848页。]佛儒融合呼声益高,儒士参禅,几乎成为士林中的普遍现象。道士张伯端著有《悟真篇》,阐述了三教一理思想,主张儒、佛、道要“混而同归”。宋代高僧契嵩“尝作《原教》、《孝论》十余篇,明儒释之一贯,以抗其说。”[释契嵩:《镡津文集》,中华大藏经编辑局编:《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第79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778页。]这也间接表明了儒释之理的可融通性。宋代天台宗僧人智园,自号为“中庸子”,喜欢读周孔扬孟的书籍,并宣扬“三教同源”“宗儒为本”的思想。他说:“夫儒释者,言异而理贯也,莫不化民……”释智圆:《中庸子传》上,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八册),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289页。]宋代理学家代表朱熹也曾深受释家的浸染,他说:“熹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宋元学案·晦翁学案上》)[[清]黄宗羲原著,[清]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43页。]十几岁时,父亲临终前叮嘱朱熹:“籍溪胡原仲、白水刘致中、屏山刘彦冲三人学有渊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事三人”(《宋元学案·晦翁学案上》)[[清]黄宗羲原著,[清]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第1504页。],要朱熹拜胡宪为师。由于胡宪好佛老,朱熹又跟他从学时间最长,所以,朱熹也涉猎过许多的佛道方面内容,其中有《华严经》《四十二章经》《楞严经》《心经》《圆觉经》《大般若经》《传灯录》等。可见朱熹“少年即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经传,遍交当时有识之士,虽释老之学,亦必究其归趣,订其是非。”(《崇安县新志》卷二十二)除此之外,当时士人阶层中谈禅之风也十分的盛行,程颐说:“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23页。]认为各家学派中“唯释氏之说衍蔓迷溺至深”[程颢、程颐:《二程集》,第223页。],以至“今则人人谈之,弥漫滔天”[程颢、程颐:《二程集》,第3页。],“终无有不入禅学者”[程颢、程颐:《二程集》,第171页。],可见佛学已成为儒家士人阶层茶余饭后谈论的主要内容。

及至明代阳明心学兴盛,佛教进入了发展平缓期,晚明时期儒释融合视域更趋明显。圣严法师在其《明末佛教研究》自序中说:“明末佛教在中国近代的佛教思想史上,有其重要的地位,上承宋元,下启清民,由宗派分张,而汇为全面的统一,不仅对教内主张‘性相融合,‘禅教合一以及禅净律密的不可分割,也对教外的儒道二教,采取融通的疏导态度。”[圣严法师:《明末佛教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2页。]智旭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思潮中,试图以佛释儒,以此来推动佛教的进一步发展。除智旭以外,“明末四大高僧”的另外一位憨山德清主张“三教合一”,他曾说过:“为学有三要,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此三者,经世出世之学备矣。”[憨山大师著述,曹越主编,孔宏点校:《明末四大高僧文集·憨山老人梦游集下》,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205页。]他对《大学》之解读可见于其《大学纲目决疑》,此处不再赘述。

(二)由儒入佛的治学背景

蕅益智旭(1599-1655),俗姓钟,字蕅益,为“明末四大高僧”[关于“明末四大高僧”指的是云栖祩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蕅益智旭。其中云栖祩宏被认为是明代中兴净土的宗师,而蕅益智旭则在佛学理论方面作出了极有影响的发展。]之一,被尊称为净土宗九祖,其核心思想主要受天台宗的影响。智旭在《灵峰宗论》的《八不道人传》中说:“古者有儒、有禅、有律、有教,道人既蹴然不敢;今亦有儒、有禅、有律、有教,道人又弗然不屑,故名‘八不也。”[蕅益大师著,于德隆、徐尚定点校:《蕅益大师文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453页。]后人名其为“八不道人”由此而来,这段话也间接表明了智旭思想中具有的儒释互参的特色。智旭早年多学习儒家经典,12岁时“就外傅,闻圣学,即千古自任,誓灭释老。开荤酒,作论数十篇,辟异端,梦与孔、颜晤言。”[蕅益大师著,于德隆、徐尚定点校:《蕅益大师文集》,第453页。]至17岁时,“阅《自知录·序》,及《竹窗随笔》,乃不谤佛。取所著《辟佛论》焚之。”蕅益大师著,于德隆、徐尚定点校:《蕅益大师文集》,第453页。]22岁开始,“专志念佛,尽焚窗稿二千余篇”。[蕅益大师著,于德隆、徐尚定点校:《蕅益大师文集》,第453页。]其后,在佛法上不断精进,写了很多佛学著作。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他的《灵峰宗论》,汇集了他的主要核心思想。47岁时,著有《周易禅解》,及至49岁时,撰《四书蕅益解》,此书包括智旭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部经典的解读。智旭在《四书蕅益解重刻序》中,涉及到了他对“四书”及儒家的态度:“《四书》者,孔门上继往圣,下开来学,俾由格物致知以自明其明德,然后推而至于家国天下,俾家国天下之人,各皆明其明德之大经大法也。前乎此者,虽其说之详略不同,而其旨同;后乎此者,虽其机之利钝有异,而其效无异。诚可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万世师表,百代儒宗也。其大纲在于明明德修道,其下手最亲切处,在于格物慎独、克己复礼、主敬存诚。”[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3页。]由此可见,他对孔门之学的理解,多以《大学》作为立论根基,如所提及的“明明德”“格物致知”等等。智旭在《四书蕅益解》中表达了自己诠释“四书”的动机和原因,他说:“维时彻因比丘,相从于患难颠沛,律学颇谙,禅观未了,屡策发之,终隔一膜。爰至诚请命于佛,卜以數阖,须藉《四书》,助显第一义谛。”[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1页。]此外,智旭在《周易禅解自序》中也曾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吾所由解《易》者无他,以禅入儒,务诱儒以知禅耳。”[蕅益大师著,于德隆、徐尚定点校:《蕅益大师文集》,第630页。]由此可见,其根本的理论出发点还是为了佛教的发展。

二、“大学”:“心”与“觉”

《大学直指》属于智旭所作《四书蕅益解》的一部分,关于为什么取名为“直指”,智旭在《四书蕅益解》中说:“解《庸》《学》者曰‘直指,谈不二心源也”。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页。]也就是说,智旭想借用对《大学》的诠释,言谈如何达到直指本心的目的。智旭解“大学”,片刻不离其作为心法的重要功能。其在后文中又补充说:“夫圣经,天下国家之心要也;《大学》一书,又诸经之心要也”。[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3页]智旭对《大学》的重视与儒者有相似之处,如宋明理学家对《大学》切于日用立德的功能做出肯定,程颐说:“《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第1页。]朱熹认为,“是以是书(《大学》)之规模虽大,然其首尾该备,而纲领可寻,节目分明,而工夫有序,无非切于学者之日用”。朱熹:《四书或问》,第11页。]佛教讲“出世”与“轮回”,故而有“世间”与“出世间”的区分,儒家则不涉及这个问题。智旭虽为僧人,但他并不否定《大学》对世间的重要作用,认为“《大学》一书,世间法之总持也”[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3页。]。意思是说,《大学》作为提纲挈领性的文本,是修持世间法的要诀所在。而朱子所指陈的《大学》“教人之法”是与人之“仁义礼智之性”密切相关陈,即“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仁义礼智之性矣”[朱熹:《大学章句序》,《四书章句集注》,第1页。]。也就是说,“仁义礼智”是朱子乃至儒家所关心的核心问题,而作为从异域传来的佛教,其本身并没有与儒家这一部分直接对等的内容,故而撇开不谈,智旭也是如此。智旭对“大学”二字做了其独特化的阐释:“大者,当体得名,常遍为义。即指吾人现前一念之心……学者,觉也。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故名‘大学。”[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大”之为“心”,学之为“觉”,是“大学”二字的立论核心。心之为大,觉之为学,“大”在智旭看来为“本觉之体”[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学”为“始觉之功”[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本觉是性,始觉是修;称性起修,全修在性;性修不二,故称大学。”[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大”和“学”一为性一为修,性和修相生不二,圆融一体,体用之间不可分割。

智旭描述了“心”的三种状态,分别为“当体”“常”和“徧”。何为“当体”?“指吾人现前一念之心,心外更无一物可得,无可对待,故名当体。”[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何为“常”?“此心前际无始,后际无终,生而无生,死而不死,故名为常。”[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何为“徧”?“此心包容一切家国天下,无所不在,无有分剂方隅,故名为徧。”[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也就是说,“大学”之“大”,可为无可对待之“当体”,可为无生无死之“常”,可为无所不在之“徧”。这是“大学”之“大”具体的三种状态。这里我们试拿朱熹诠释《大学》的部分进行分析,智旭显然已经与朱熹的“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页。]的意思有了很大的区别。朱熹认为,“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古之为教者,有小子之学,有大人之学。小子之学,洒扫应对进退之节,诗、书、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是也。大人之学,穷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是也。此篇所记皆大人之学,故以‘大學名之。”[朱熹:《经筵讲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十五卷,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91页。]朱子之论述,落实到了心性修养的具体实处来,即要“穷理”“正心”“修己”“治人”,在具体的实践中达到修持涵养的功夫。

综合判之,智旭解“大学”,明确了“大学”为“不二心源”的心本体之义。将“大学”之“大”释为“心”,“大学”之“学”释为“觉”,这是智旭解释“大学”的整个论调。除外,“大学”之“大”则包括“当体”“常”和“遍”的三种状态。“大学”之为“学”中,需要以“觉”来观照自身及一切事物,“自觉”“觉他”“觉行圆满”。以此来“称性起修”[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从心性上下工夫,落实到性体之本根。在某种层面上,与宋明儒学家重视心性义理之学不谋而合。

三、三纲领:“自觉”“觉他”“觉满”

《大学》中开篇第一句便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将“明德”“亲民”“至善”视之为“三纲”,后人为称呼方便,常常习惯性沿用这种说法。对于这三纲领,智旭在《大学直指》中做了佛学化的阐释。他总释了“明德”“亲民”“至善”:“明明德即自觉,亲民即觉他,止至善即觉满。自觉本具三德,束之以为般若;觉他令觉三德,束之以为解脱;至善自他不二,同具三德,束之以为法身。”[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

首先,智旭非常重视三纲中的“明德”,认为这是《大学》一书中的根本:“道者,从因趋果所历之路也。只一‘在明明德,便说尽‘大学之道。”[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明明德”“上‘明字,是始觉之修,下‘明德二字,是本觉之性。”[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他将“明德”二字解释为“本觉之性”,意即“明德”为本然之性,乃为自性本体。因此,智旭将“明德”“亲民”“至善”三者收摄到“明德”上来,“说个明明德于天下,便见亲民止(至)善,皆明德中事矣。”[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8页。]智旭认为,人之本然之性即“明德”,“明德”之中包含般若德、法身德、解脱德三层次。智旭具体阐述说:“性中本具三义,名之为德,谓:现前之一念灵知洞彻,而未尝有形,即般若德。”[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明德是无法用具体的形状来描述的,乃是灵明的一念,此谓般若德。“现前一念虽非形像,而具诸妙用,举凡家国天下,皆是此心中所现物,举凡修齐治平,皆是此心中所具事,即解脱德。”[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智旭认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皆为心中所有,非具体外物之造化变迁,这便是解脱德。也就是说,智旭解脱德中所述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非具体的一家要齐、一国要治,实则乃是心中之用功,即所谓“心能转物”。“又复现前一念,莫知其乡而不无,位天育物而非有;不可以有无思,不可以凡圣异,平等不增不减,即法身德。”[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这是智旭对“明德”中所包含的“三德”的说明。这里可以看出智旭所受天台宗“三德”说的影响。“三德者,法身般若解脱是为三,常乐我净是为德。一、法身德,法名可轨,诸佛轨之而得成佛。身者聚也,一法具一切法,无有缺减,故名为身。此之法身,在诸佛不增,在众生不减。众生迷之,而成颠倒。诸佛悟之,而得自在。迷悟虽殊,体性恒一。具足常乐我净,是名法身德。……二、般若德,梵语般若,华言智慧,谓佛究竟始觉之智,而能觉了诸法,不生不灭,清净无相,平等无二,不增不减,具足常乐我净,是名般若德。三、解脱德,不系名解,自在名脱,谓佛永离一切业累之缚,得大自在,具足常乐我净,是名解脱德。”[黄忏华:《天台宗大意》,张曼涛主编:《天台学概论》,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9年,第39页。]智旭认为由此“三德”,可以成佛,达到所谓的“不可思议”的境界,在此智旭将儒家“明德”的境界与“成佛”的境界齐同起来。智旭的佛解“明德”与朱熹等宋明理学家所理解的“明德”差别很大,却也有暗通之处。朱熹在教导学生时指出:“为学只‘在明明德一句。君子存之,存此而已;小人去之,去此而已。”[[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61页。]朱熹到了晚年,也还在“明德”上下功夫,试图将之与孟子的心性之学联系起来。朱熹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页。]较之于智旭,朱熹则将“明德”认定为“人之所得乎天”。其后朱熹又说:“但为气秉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页。]这里所说“本体之明”则和智旭的“本觉之性”有天然的相似之处,两者都强调在自觉本体的基础上下功夫。朱熹称,“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页。],与智旭的观点有相似之意。

再看“亲民”。智旭说:“我心既尔,民心亦然,度自性之众生,名为‘亲民。”[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朱熹认为,“亲,当作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5页。]及至明代,阳明等人遵从古本之“亲”,智旭亦遵循古本《大学》的“亲”解。由于儒佛两家言语表达系统不同,比之于儒家而言,佛教言心性而罕言人伦之道,即便偶有涉及,也多是由于传入中国后受到传统儒家的影响,可以说在佛教的观念中“亲民”之“民”也是自性之化现。诸如《坛经·忏悔品第六》中说:“何名自性自度?即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痴众生,将正见度。”[慧能著,李明译注:《坛经》,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103页。]外境之中遇到的形色人物,抽象为心中所生起的种种情感,并没有具体的实体可言,无非是我们在生活的过程中把本心遮蔽住的那些东西,诸如邪见、烦恼、愚痴等。

关于“至善”,智旭认为“成自性之佛道,名‘止至善”,[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止于至善”,是自性清净修成后所达至的成佛状态,智旭称之为“觉满”。智旭将“至善”落实到了人的本心之处,是不加以流转的。这与朱熹所解不同。朱熹虽然也谈心性,但他认为“人之心性,敬则常存,不敬则不存”。[[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1册,第210页。]智旭将“心”视之为本体,此“心”具有不生不灭的属性,并不会受到其他事项的干扰。朱熹所谈之心性则具有缘起缘灭的属性,有“敬”则存,不“敬”则不存的特征,这是两人的不同之处。

综上所述,智旭认为“明德”即为“自觉”,“亲民”即为“觉他”,“至善”即为“觉满”。而且,智旭将“明德”“亲民”“至善”三纲领解读为“一境三谛”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三个互不相同的纲领虽由本心所发,实则是圆融一体的,善巧方便故为之三。儒者朱熹将“明德”“亲民”“至善”视之为三个纲领,而智旭则认为“只是明明德之极致,恐人不了,一一拈出,不可说为三纲领也。此中明德、亲民、至善即一境三谛[“一境三谛”为佛教术语,又名圆融三谛,或不思议三諦,即空假中三谛圆融于一境的意思。天台宗认为,诸法无自性,谓之空,因缘所成,谓之假,即空即假,谓之中。如此三谛之理融洽于一境,三即一,一亦即三,圆融无碍,谓之一境三谛。]”。也就是说,智旭是不赞同将“明德”“亲民”“至善”视之为三个独立部分的,而是将三者看作是一个整体,并不是“明德”之外还要再去立个“亲民”的念头,本心即发处即包含有“自觉”“觉他”和“觉满”三种状态。“明德”“亲民”“至善”由本心之“大”中而开出,又在“学”之中“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这便为“大学之道”了。

四、智旭释“八条目”

(一)智旭的“八条目”体系

在《大学》开宗明义章中接着又说: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关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智旭也有其自己的理解。“正其心者,转第八识为大圆镜智也;诚其意者,转第七识为平等性智也;致其知者,转第六识为妙观察智也;格物者,作唯心识观,了知天下国家、根身器界,皆是自心中所现物,心外别无他物也。”

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8页。]很显然,在这里,智旭释引了“唯识宗”的“八识说”。智旭认为,儒家所讲的“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即为“转识成智”[瑜伽行派和法相宗认为,通过佛教修行领悟佛教真理,有漏(有烦恼)的八识就可以转为无漏(断烦恼)的八识,从而得到四种智慧。这四种智慧是:第一,成所作智,前五识转无漏时所得,又称作事智,意为成就德业,因为此智能在十方,以身、口、意三业为利乐众生行善;第二,妙观察智,第六识转无漏时所得,又称观智,意为善于观察现象的自相、共相,因为此智能根据众生的不同根机自在说法,教化众生;第三,平等性智,第七识转无漏时所得,又称平等智,意为观察一切现象皆悉平等,大慈悲等,此智能平等普度众生;第四,大圆镜智,第八识转无漏时所得,又称镜智,以大圆镜的光明遍映万象纤毫不遗形容此智,因为此智“离诸分别,所缘行相微细难知,不痴不愚。一切境相,性相清净,离诸杂染”。具此四智,即得佛果。]的过程,“正心”是将“第八识”转为大圆镜智,“诚意”是将第七识转变为“平等性智”,“致知”是将第六识转变为“妙观察智”,“格物”则是作“唯心识观”。关于“唯心识观”,智旭曾侧面描述:“味是舌识之相分,现量所得,非心外法。智愚贤不肖者,哪能得知?惟有成就唯心识观之人,悟得味非心外实法”。[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171页。]也就是说,在智旭看来,需明了“致知”非“心外实法”,智旭认为,“心外无物”,“格物”所“格”并非心外具体之事物,实际为心中所有,这是智旭反复强调的。

知至者,二空妙观无间断。意诚者,由第六识入二空观,则第七识不复执第八识之见分,为内自我法也。心正者,由六七二识无我执故,第八识舍赖耶名;由六七二识无法执故,第八识舍异熟名;转成庵摩罗识,亦名大圆镜智相应心品也。身修者,第八识既成无漏,则一切五阴、十二处、十八界,皆无漏也。家齐国治天下平者,一身清净故,多身清净,乃至十方三世圆满清净也。[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9页。]

这即是智旭所借用唯识宗的“八识说”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整个流转过程的描述。“致知”之始,时刻觉照本心,“二空妙观念无间断”[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9页。]。“意诚”即第六识之意识转入“人空”与“法空”的真如状态,这样就可以避免第七识(末那识)中的种种“我执”“我见”的干扰。“心正”乃为破除了“我执”和“法执”的干扰,打破含藏无明以来熏习的业果,将第八识(阿赖耶识)转化为庵摩罗识(清净识)。“身修”即为本心“无漏”,自然也修得五阴十二处也“无漏”,自身清净自然家国天下“多身清净”,由此儒家的理想“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完成。

(二)智旭“格物致知”解

自入宋以来,对《大学》八目中“格物致知”的阐释颇多,从文本上来看,智旭没有受到儒家范式的影响,而是以自身佛教徒的身份开出了自己的诠释思路。

智旭解“格物”时说,“我法二执破,则物自格”。[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9页。]“执”乃是由“心”的错误认识而产生,“格物”便是“心”破掉对我与法的执着。再说“致知”,智旭说“二空妙观无间断”[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9页。],“二空”乃佛教的术语,意思是人空和法空,能够时刻(“无间断”)觉察到肉身之“我”乃五蕴幻化而成,同时,也不执着在法意的假象之中。除此之外,智旭在其《灵峰宗论》卷四之三《解》之中也有专门关于“格物致知”的论述:

“知”者,明德之本体,乃中道第一义谛妙心,非空非假而实离一切相,即一切法者也。“致”者,一心三观,了达此一谛而三谛也。“物”者,迷此知体,而幻现之身心、家国、天下,如水所结之冰也。“格”者,推究此身心家国、天下,皆如幻影,并非实我实法,如以暖气销坚冰也。

欲得水,莫若泮冰。欲致知,莫若格物。冰泮水现,物格致知矣。“物”者,所观之境也;“格”者,能观之智也;“知”者,所显之谛也。一心三观名“格物”,一境三谛不令隐晦名“致知”,不可以致知为空观,格物为假观也。[蕅益智旭撰,明学主编:《蕅益大师全集》(第15册),成都:巴蜀书社,第301页。]

在这段话中,智旭运用一个比喻来说明其对“格物致知”的诠释。“致知”之于“格物”犹如“水现”之于“冰泮”,是一个自然而然不加造作的过程。与朱熹“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页。]的格物穷理的方式不同,智旭给出了自己佛教式的“格物”方法。智旭说:“是故若欲格物,莫若观所缘缘,若知外缘缘非有,方知内缘缘非无。若知内缘缘不无,方能力去内心之恶。力行心内之善。”[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8页。]由“外缘”的认识转向“内缘”,再由“內缘”转向“心”,以“心”为中心点来为善去恶。智旭在“所缘缘”前面加上了一个“观”字。“观”在《说文》中解释为,“观,谛视也”[许慎:《说文解字(附检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77页。],“观”表明了“心”对自心以及外境的一种觉照性,从本身消融了心与外境的隔阂。《楞严经》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谜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故于是中,观大观小。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楞严经》卷二)[赖永海主编,杨维中译注:《楞严经》,北京:中华书局,第54页。]智旭在解释“格物”时引用了这段话的意思,说“犹《大佛顶经》所云:‘不为物转,便能转物”[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9页。]。从这里可以看出,智旭在其文本中要表明的“本心”不要为外物所役使的观点。具体说来,“本心”为主体,物乃是由心所生,所体认的道理乃是心对物所升起的知见,这种知见是“二空妙观无间断”[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9页。],“观空”的过程也就是“致知”的过程。在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大学》第七章)句中,智旭对“格物致知”这样解释说:“有所忿懥等,只是不能格物,故意不诚;不见不闻等,只是不能致知,故心不正,而身不修。”[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16页。]从这句话也可以看出,智旭所说的“格物致知”并非架空之玄思玄想,也并非是对外境的莫不关心,而是在“观”的过程中“忿懥”之情与“格物”之理相贯通内外契合的状态。为什么这么说呢?“物”于外,“格”于内,皆发之于“心”而贯通。智旭从人的自性本心上作为立论的基础。他对《大学》阐释的整个框架皆是由此而展开。

结语

智旭虽然为“净土宗九祖”,但是在其佛教著述上呈现出杂糅各家的局面。他有着自己的佛学立场和立论根据,往往是根据当下所要解释的哪一句话,善巧方便地来援引佛教的某一个名相,并不执著于某一个宗派或某一理论。在《大学直指》中对“明德”“亲民”“至善”的阐释,所用的“法身德”“般若德”“解脱德”等,皆为天台宗派的惯用说法;在阐述“八目”的时候,所援引“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则是受到唯识宗的“八识说”的影响。其次,在开篇中智旭便说《大学》是“谈不二心源”的,所以,在《大学直解》中智旭也是以“大学”之“大”的心之本体义开出的。智旭释“大学”之“大”为“心”之本体,释“大学”之“学”为“觉”,“明德”“亲民”“至善”即为“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一境三谛”的状态。由具体可见上文中智旭借用“八识说”对“八目”的阐释。其所运用的“我执”“法执”“二空”“无漏”“清净”等佛教术语深刻洞察与描述了个体内部的心性变化。他说:“举凡修齐治平,皆是此心中所具事。”[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6页。]在“心”之本体这个大的框架条目下,受束于个体内部心念的状态(“执”“无间断”等等),再具体对心念的变化流转做出一个细致的界定,由此而“称性起修”[蕅益著,江谦补注,梅愚点校:《四书蕅益解》,第205页。]。由此可见,智旭对儒学以出家人特有的方式进行诠释,在《大学直指》中纳入了佛教高度缜密的心性之学,将孔门《大学》之教义与佛门之教义进行了对接,这是智旭在诠释《大学》中提供的佛学化借鉴思路。值得注意的是,从汉唐以来的中国思想文化史发展趋势来看,即使是儒、佛双方基于心性论进行了互动与互补,都并未因此丧失其基本立场,儒佛会通还是基于各自立场而展开,智旭的思想创作也是如此,虽为诠释《大学》文本,语词造句之间仍然不离佛教的教义和思想。正如杜保瑞教授所言:“智旭仅为教化作用沟通儒佛,其实是藉儒说佛,实未有真于义理上会通儒佛的成效。”[杜保瑞:《蕅益智旭沟通儒佛的方法论探究》,《哲学与文化》2003年第6期。]这一点,是关注智旭诠释《大学》需要注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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