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契贝与鲁迅分别作为尼日利亚和中国的“现代文学之父”,二者在异质文化但类同历史进程中形成的启蒙观有着深刻的差异和本质的关联,但显然不同于西方的启蒙观。人的现代化本质上是通过启蒙话语来体现,阿契贝的殖民主义批评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是他们各自的启蒙话语,他们启蒙话语的形成与各自的教育环境、接触西方的经历和特殊的国情密切相关。二者都主要通过文学实践来开展自己的启蒙活动。二者不同目标的启蒙活动殊途同归地指向了一个民族本位的家国或家园建设。在构建“中非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契机下,双方反启蒙主义的启蒙话语和文学现代性探索可以形成文化的互鉴、互补,从而推动各自民族的文学现代性建设。
[关键词]阿契贝;鲁迅;文化转型;启蒙话语
[基金项目]2019年度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鲁迅与阿契贝小说比较兼及中-非小说诗学研究”(2019KY060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丝路文化视域下的东方文学与东方文学学科体系建构”(19ZDA290);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非洲英语文学史”(19ZDA296)。
[作者简介]秦鹏举(1980-),男,文学博士,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玉林537000)。
阿契贝与鲁迅分别作为尼日利亚和中国的“现代文学之父”,他们的文学创作推进了各自民族文学的现代转型。二者的文学身份定位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的启蒙话语所奠定的,启蒙既是他们文学创作的起点,同时也伴随着现代性民族复兴道路探索。对于二者在异质文化但类同历史进程中形成的启蒙观有着深刻的差异和本质的关联,但显然不同于西方的启蒙观。在构建“中非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契机下,双方反启蒙的启蒙话语和文学现代性探索可以形成文化的互鉴、互补,从而推动各自民族的文学现代性建设。
一、文化转型:非洲特性与“立人”思想
文化转型语境的生成,是通过内部文化的传承衍变和外部文化的冲击革新来实现的。但文化转型的形成更多是横向的“离异”,而不是纵向的“认同”。对于中国文化和非洲文化而言,与西方文化的冲撞融合是推进各自民族文化现代性的主要因素,民族文化的内部更新之于外部造成的突变显得缓慢滞后,这一规律显然适用于大部分民族文化转型期的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接触的事实。
西方文化的冲击,形成了中、非文化的裂变,进而造成对本民族文化偏移和否定的风潮,但也从反向上推动了民族文学现代性的生发。非洲文化的现代性萌芽始于16世纪以来的黑人奴隶贸易,奴隶贸易挑战了人类的道德底线,是对人性的全面践踏。不仅非洲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受到了毁灭性打击,黑人的个性自由和人性尊严更是受到野蛮摧残。不过,部分黑奴利用其接触西方的契机和敏锐情感智识,形成了非洲思想和文化的早期积淀,也形成了非洲特有的知识分子阶层。吟唱忧伤,表达愤怒的情感和对奴隶主的不满成为这一时期奴隶文学的主题。几百年的奴隶贸易,使得优越的白人种族神话根深蒂固,“奴隶制不是种族主义的产物,恰恰相反,种族主义是奴隶制的产物”。
张宏明:《近代非洲思想经纬——18、19世纪非洲知识分子思想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2页。]长期的血腥压迫和虚假意识形态的浸染,使黑人背负了沉重的精神负担和肉体创伤,“导致了黑人人格的贬值和精神的异化”。作为一种意识反弹,黑人兄弟结成了“一种非常强大的、共有的、具有非洲特性的感情”共同体。其中心主题在于“捍卫非洲的历史和文明,维护黑人的人格、尊严,争取黑人在政治、经济、社會和文化等方面的平等权”[张宏明:《近代非洲思想经纬——18、19世纪非洲知识分子思想研究》,第40—45页。]。这一共同体和相同主题促使非洲“泛黑人主义”思想的形成和反种族主义的种族主义运动的蓬勃展开。历史上长达400余年的奴隶贸易和紧随其后100多年的殖民主义为白人的种族主义提供了温床,黑人种族主义的形成正是对这一历史进程的回应,可以说,他们的历史遭遇和选择的共同性是由非洲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历史遭遇决定的。
19世纪非洲文化的复兴者布莱登(EdwardWilmotBlyden)提出“非洲个性”思想,主张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非洲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张宏明:《布莱登论非洲对人类文明的贡献》,《西亚非洲》2006年第3期。],其非洲特性思想延续了黑人奴隶贸易和殖民时期的种族主义思想,但其种族平等理论却扭转了种族达尔文主义的泛滥。布莱登的思想对迪奥普(CheikhAntaDiop)的“非洲中心主义”、杜波伊斯(WilliamEdwardBurghardtDuBois)的“黑人文艺复兴”、桑戈尔(LéopoldSédarSenghor)的“黑人性”等非洲知识分子的理论阐发和黑人性运动具有广泛深刻的影响[布莱登作为非洲早期民族文化的复兴者,启悟了迪奥普、杜波伊斯、桑戈尔等人的思想,此论学界有公论,故略去参引。]。这些知识分子普遍都有留学西方接触西方文明的共同经历,西方自由平等思想的启发,两种文明的冲撞熏陶,使得他们都具有开阔的国际视野和深厚的理论积蕴。当黑人政治文化的反抗与理论积累达到一定的强度时,便会升华为历史的阶段性运动思潮呈现,如废奴运动、泛黑人性思想、非洲个性、非洲中心主义、泛非运动、黑人精神、非洲一体化运动便是明证。而毫无疑问地,西方文化在非洲民族意识的觉醒中扮演着如马克思所言的“历史的不自觉工具”。
阿契贝(ChinuaAchebe)的创作显然受到了黑人精神的启发和影响,他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创作的“尼日利亚四部曲”(《瓦解》《动荡》《神箭》《人民公仆》)对非西文化冲突的历史进程进行了冷静客观的叙述,描绘了部落文化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的历史命运。他深刻地提出:“非洲人民并不是从欧洲人那里第一次听说有‘文化这种东西的,非洲的社会并不是没有思想的,它经常具有一种深奥的、价值丰富而又优美的哲学。”[[美]伦纳德·S·克莱因:《20世纪非洲文学》,李永彩译,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0年,第5页。]然而“我们丢失了自己的来源——一种历史意义上的起源——因此,对于我们而言,再次获得这种起源是事关生死的大事。”[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Oxford:UniversityPressOfMississippi,1997,p.58.]英国著名学者巴西尔·戴维森认为:“非洲决不是一个因其居民的天生缺陷或低劣而一直处在人类发展进步法则之外的某种野蛮落后博物馆;现在已经证明,非洲与任何其他大陆一样,拥有需要对之进行严肃研究的历史。”[[美]埃里克·吉尔伯特、乔纳森·T.雷诺兹:《非洲史》,黄磷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年,第5页。]这是对一大批白人考古学家、人类学家、文化历史学家、文学家在奴役和殖民非洲的过程中,纷纷扮演“文明”拯救“野蛮”的“上帝”和“救世主”身份的反击,尤其是对大哲黑格尔断言“(非洲)谈不上成为世界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的纠正。但阿契贝并没有沉溺于民族历史的光辉想象和颂歌中,而是客观分析民族文化的不足,“我们不能自认为民族的过去是一首长长的、色彩明丽的田园诗,必须承认像其他民族的过去一样,我们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俞灏东、杨秀琴、刘清河:《现代非洲文学之父——钦努阿·阿契贝》,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页。]
20世纪30—50年代的“黑人性”运动在桑戈尔等人的发扬中,是一个饱含了非洲荣光和“黑人世界的文化价值的总和”的民族主义运动,却极易陷入萨特所言的“反种族主义的种族主义”的陷阱中。这种被翻转的文化二元对立思维其实质仍然是在文化本质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怪圈中打转,这也是“黑人性”运动之所以遭到阿契贝、索因卡、法侬等人质疑的缘由。而阿契贝能在非洲民族主义者急于辨别“黑白”的情绪发泄期和本民族文化陷于狂欢的不理智中,冷静客观地还原历史真相,深沉恳切地描述部落民族历史和文化民俗,以非洲人的视角从非洲内部描写非洲,从而为民族文化争得发声权并赢得世人的广泛尊重。作为反殖民大将,阿契贝的这一中间文化观[阿契贝对文化采取一种包容辩证的态度,即“从中间立场来看待事物”。(秦鹏举:《从〈瓦解〉看阿契贝的“中间”文化观》,《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还受到了后殖民研究者的青睐。他的这一文化思想又对桑戈尔等人形成了反哺,事实上,桑戈尔后来对“黑人性”运动也有所反思,提出了非西“文化融合”的理性思考。由此可见,阿契贝在非洲民族文化的现代转型中所起的先锋作用。
《人民公仆》(AManofthePeople,1966)作为非洲独立后腐败乱象的集中表述,不仅是对非洲政治政变的寓言书写,更揭露了部落性的固守和国民性缺失的深层原因。阿契贝80年代的《荒原蚁丘》(AnthillsoftheSavannah,1988)从多个叙事视角描写虚构的卡根这个国家的政治生态,他提出:“这个世界属于世界的人民,而不是属于一个小小的团体,不管他们是多么的有才能……”[[尼日利亚]钦努阿·阿契贝:《荒原蚁丘》,朱世达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273页。]相比前期创作,阿契贝显然经过了一段长时段的沉淀,更进一步理解和阐发了非洲人团结和联合的重要意义。但无论如何,非洲文化的出路在哪里?他显然不愿给出一个明晰的答案,事实上,也不可能提供一个确定的方案。“我不喜欢将我的角色作为指出方向的人之一。这是我尽力避免的事情。”[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97.]指出“各种可能性”,揭示存在的问题,还原历史真相,写出非洲人的非洲,是他创作的着力点。相比于激进时期的桑戈尔,他更喜欢索因卡、图图奥拉等人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家具有一种同源性。“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作家分享了我自己的思考即非洲情感的危机——如果你愿意,可以称这种非洲情感为黑人传统文化认同。它不是一种纯粹的政治感觉——而是一种个体被形塑的生活感觉。当然,这是两种文化相汇产生的一种动力,这是不可避免的。”[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91.]
中西文明的冲撞在晚明至清时代尤较古代激烈,从鸦片战争到“五四”时期以来,形成了“感时忧国”的启蒙传统,这显然是对“文以载道”中国传统文化的接续。“故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黄健:《民国文论精选》,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年,第25页。]可以说,“五四”从文化意义上是中国从近代社会迈向现代社会的转折点,鸦片战争后,中国被动地置于世界现代化的场域中,而五四运动使这种被动转向主动。从器物经济和制度政治的求索,到思想文化的探求,“五四”所确立的自由、民主、个性等价值观被知识分子纳入主动追求中国现代化的思想文化体系中,确立了人的觉醒的主导性倾向。鲁迅正是深刻挖掘人的主体性和确立“立人”思想的“五四”知识分子群体中的突出一位。
五四运动从多方面推动了中国现代性的进程,而文学革命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维。文学革命的主题在陈独秀看来,是“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立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立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任建树:《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9页。]在梁启超看来,是“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0页。]在胡适看来,是从文学的主题、内容、语言、摹仿、修辞、文字等方面对旧文学的全方位纠正,确立白话文的新时代。但对于文学革命的生发,主要是吸收域外文明的结果。“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種新文明”。[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5—36页。]“自古未有不通他国之学,而能通本国之学者;亦未有不通本国之学,而能通他国之学者。”[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61页。]对于鲁迅而言,他揭露“吃人”的中国历史,发出“疗救的注意”和“救救孩子”的呼声,其途径唯在于“别求新声于异邦”,“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页。]。“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14页。],“倘要比较地明白,还只好用我的老话,‘多看外国书,来打破这包围的圈子。……多看些别国的理论和作品之后,再来估量中国的新文艺,便可以清楚得多了。[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第140页。]
留学日本的经历,使鲁迅充分感受和接受到外来文学的冲击。域外文学的刺激,激发了他“立人”思想的成熟:“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立人”乃至“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7—58页。]其“立人”思想,来自鲁迅深切的生命体验与敏锐的文学感觉。小康之家的衰落与父亲的被庸医所误,使得鲁迅从小养成了一种深深的怀疑态度。这种怀疑体现为对世态炎凉的体味与对世道人心不古的悲愤。经由刻板的蒙学教育,鲁迅天性桀骜的心性始被激发、增长,在他敏锐的文学心灵中,一颗叛逆不屈和激情躁动的灵魂之火被点燃。日本从医是他早年目睹庸医误人的直接促发,由此也萌发了他在民生和实业救国氛围感染下对“科学救国”的理想选择。但“幻灯片事件”却促使鲁迅成为“弃医从文”的一种精神性觉醒标志:“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439页。]这种主体意识觉醒又表现为一种深刻的自省或反省精神,他激烈地批判传统文化就是这种自省精神的表现形态,其实质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封建等级制度与庸人社会的激烈否定,他所描述的“疯子”“狂人”“吃人者”“看客”“梦醒者”“庸众”等形象无不是这种病态社会的代表。
历史的幸与不幸都在于,中国和非洲在不同的时空领域遭遇了同样强悍的西方文明,表现出历史命运与社会进程的巨大相似性。同作为“现代文学之父”,阿契贝和鲁迅在文学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中表现出了异质文化中的某种深刻关联性。阿契贝学习西方的主要视角在于借鉴西方的表现技巧,立足本土,从非洲内部描写非洲人眼中的真实非洲,以达到抵抗殖民文本歪曲非洲的文化政治诉求;鲁迅学习西方的主要视角在于借用西方的眼光,批判传统,从国民劣根性的角度启蒙民智,以达到提高国民素质从而自立于民族之林的目的。中国“感时忧国”的宏大国族话语尽管不构成对鲁迅天才式启蒙话语的遮蔽,但整体上的意识形态观念流露明显。在鲁迅这里,启蒙也是上升到民族国家危亡层面上的,受家国同构文化的深远影响,他美学上的个人启悟与民族救亡的道义担当是合二为一的。在阿契贝与鲁迅身上,民族文化的衰亡拯救之道,是通过极具个性化的文学形象和意象来进行的。在他们笔下,则形象地体现为奥贡喀沃、伊祖鲁、奥比和阿Q、狂人、孤独者。这些形象正是作家于文化转型期思想复杂纠缠的深刻体现,同时也是现代性本身复杂深邃的呈现。
阿契贝与鲁迅都是文化转型时期的代表,文化转型赋予他们类似的文化政治诉求和启蒙拯救之道,限于政治国情和文化传统的相异,文化转型又赋予他们不同的思想追求:前者以探求非洲特性为宗旨,后者以树立“立人”思想为标杆,但他们看取域外的敏锐眼光是一致的。他们都探索人的觉醒和人的主体性建构。主体性是阿契贝和鲁迅确立各自文学现代性的基本和起点,从他们开始,各自的民族开始了更为深刻的文学文化变革。在他们的文学启蒙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启蒙话语与批判武器,一个是殖民主义批评话语,一个是国民性批判话语。
二、启蒙话语:殖民主义批评与国民性批判
在现代化的要素中,人的现代化是首当其冲的,而人的现代化最关键的是通过启蒙思想的熏陶和孕育形成的。中国和非洲的文学现代性是通过文化转型期极具代表性的知识分子的文学创作中的启蒙话语来突出表现的。阿契贝的殖民主义批评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虽然分别有外部和内部的指向,但二者视域的看取点都在于塑造启蒙话语,从话语内涵和运用视角可以见出他们对民族文化的不同选择与坚守。
“启蒙”一词源自西方,在现代化历史进程中,却衍变成不同民族同源异流的纷彩景象。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既老又新,从启蒙作为一种源发思潮而言,它具有历史性;从启蒙的人类进程而言,又是一项未完成的事业。启蒙面向不同时代和不同阶层,就会有不同的涵义和差别,但这并不能抹杀启蒙对人性共通性的追求,比如理性、公平、正义、社会进步和公民福祉,这是每一个时代都必然要回答的现实问题。历史向度上,人类本同时拥有理性世界和诗性世界,但启蒙理性却驱逐了诗性世界,让唯一的理性世界主宰人类的精神生活和社会。于是,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造成的不良后果导致人的伦理道德的沦丧和艺术神秘“光晕”的消泯,人成为“单面人”,艺术成为“机械复制品”,人性彻底走向异化。
西方自18世纪以来的启蒙运动奠定了社会理性化的宏大话语,赋予人类自由解放和社会进步的宏观政治表达。这种社会和政治领域中的宏观话语在文学中的表达就是一种关于西方启蒙、进步、民主、人性、自由、公平、正义的普遍性叙述话语。普遍性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和经济话语在文学领域中的诉求和表征。然而,荒诞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文学经验却并没有生产公平与正义、民主与人性,反而是罪恶昭彰的种族主义与殖民主义。由是,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在接受西方启蒙观念影响的同时,从本民族传统和实际出发,延伸出极具关联但又不同的启蒙道路和个性殊异的启蒙话语。阿契贝与鲁迅正呈现了反西方启蒙观念的不同面向,他们的启蒙话语分别表现为殖民主义批评和国民性批判。
阿契贝殖民主义批评话语的形成与他所接受的非西混杂教育、从教欧美的经历和非洲特殊的国情息息相关。阿契贝从小生活在“两种文化相交的十字路口,受到两种文化的感染”[俞灏东、杨秀琴、刘清河:《现代非洲文学之父——钦努阿·阿契贝》,第5页。]。两种文化的熏陶,使他视野开阔,能够站在一个客观清晰的位置看待本土文化和西方文化。西方文学经典首先是滋养着他,使他“站在对抗土著人的白人角色一边”,认同殖民主义者在书中的殖民逻辑:“白人善良、公道、聪慧而且勇敢。与之相比,土著人凶恶、愚蠢、狡猾。我对他们厌恶透顶。”随着阅读的深入,他逐渐感受到来自白人文本中不友好的叙述笔调,尤其是约瑟夫·康拉德(JosephConrad)和乔伊斯·卡里(JoyceCary)的作品对他触动最深。阿契貝一方面欣然于这些西方伟大作家带给他的艺术滋养,另一方面又深感康拉德和卡里等人带给他和非洲人的痛苦:贬低非洲和非洲人,非洲人没有历史、文化,甚至没有人性,这是一片黑暗的大陆!通过阅读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卡里的《约翰逊先生》(MisterJohnson,1939),他十分愤怒文本中对黑人约翰逊的描写,这是一个对同胞凶狠、对白人主子献媚的“阿Q式”的自轻自贱的没有灵魂的人物。也由此,《瓦解》“激发了阿契贝变成一个小说家以致他能够‘从内部讲述尼日利亚的故事”[C.L.innes,ChinuaAchebe,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90,p.2.]。《瓦解》的主人公奥贡喀沃(Okonkwo)是一位充满悲剧性命运的部落英雄,他以死亡的方式来唤醒沉睡的部落民和对抗殖民者的入侵,其血肉丰满的文学艺术形象成为阿契贝对抗卡里的帝国主义叙述和种族优越感的批评话语。
阿契贝曾在欧美多次游学,并担任这些大学的专职教授。黑人受种族歧视的现状使他愤而发声,《非洲的一种形象:论康拉德〈黑暗的心灵〉中的种族主义》(
AnImageofAfrica:RacisminConradsHeartofDarkness)就充分表达了他对英美学界享有盛誉的作家康拉德的强烈批评。非洲没有历史和文学是白人作家包括一大批青年白人学生的普遍态度,“很简单,是由于西方人心中的一种愿望,也可以说是一种需求,即把非洲看成是欧洲的陪衬物,一个遥远而又似曾相识的对立面,在它的映衬下,欧洲优点才能显示出来。”[ChinuaAchebe,“AnImageofAfrica:RacisminConradsHeartofDarkness”,p.2.]阿契贝毫不怀疑康拉德在美学上所取得的成就,康拉德的作品是“用英语创作的最伟大的几部短篇小说之一”。但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康拉德文本所体现的种族意识形态问题。阿契贝认为,康拉德的天才一面表现在用优美的形容词“表达那些难以言传的和深不可测的秘密”。《黑暗之心》中,那个“穿条学人样的马裤、戴顶皮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的狗一样”[[英]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薛诗绮、智量译,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6页。]的黑人用含混不清的嘟囔声来表达对白人主子调教后的感谢,很显然是康拉德表达西方文明教化黑人文明之后的胜利者姿态或说无意识种族优越性的有力证明。
历史表明,非洲人和非洲文明曾对人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非洲的雕刻艺术曾给予欧洲的艺术以极大的启发,成为开启整个西方现代艺术的灵感来源。阿契贝指出,康拉德对非洲的描写,就像“道林·格雷(DorianGray)的画像与格雷的关系——这位主人必须把他的生理和心理上的种种缺陷卸载到一个载体上,他便可以笔直地、潇洒地向前走”[英]巴特·吉尔伯特:《后殖民批评》,杨乃乔、毛荣运、刘须明译,杨乃乔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92页。]。非洲人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抛弃的幕布和背景,他们是人,他们“不是天使,也不是没有进化的人——仅只是人,他们常常极其聪明,在生活和社会发展中经常创造出成功的例子”[ChinuaAchebe,“AnImageofAfrica:RacisminConradsHeartofDarkness”,ResearchinAfricanLiteratures,Vol.9,No.1,SpecialIssueonLiteraryCriticism(Spring,1978)p.13.]。
非洲被殖民和被奴役的历史赋予黑人一种强烈的复仇式情绪和文化政治抵抗意味。不管是泛黑人主义、非洲个性,还是黑人文艺复兴、“黑人性”精神,都表达了他们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这些运动和思潮有其历史合理性,曾在争取民族独立的民族解放运动中,在团结广大黑人的民族情感方面起到了巨大而关键的作用。而文艺作为其中之一,发挥着重要作用。“一个非洲作家如果试图避开巨大的社会问题和当代非洲的政治问题,将是十分不恰当的。”[\[尼日利亚\]钦努阿·阿契贝:《人民公仆》,尧雨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173页。]作家必须敏锐地把握时代脉搏,“把目光转向现实的社会生活,要干预生活,揭露他们的社会生活中的不公平的和腐败的现象,以推动社会的进步。”[俞灏东、杨秀琴、刘清河:《现代非洲文学之父——钦努阿·阿契贝》,第87页。]在白人作品中,真理和普遍性總是天生而然的,“西方作者的作品总是自动地赋予普遍性。而其他人,必须经过艰苦的努力,才能获得这种普遍性。”[ChinuaAchebe,HomeandImpediments:SelectedEssays,NewYork:ADivisionofRandowHouse,1990,p.76.]阿契贝希望这种所谓的普遍性不要成为狭隘的西方中心主义的代名词,而是真正体现一种包容的世界胸怀。
鲁迅国民性批判话语的形成是在家庭教育、留日期间的学习感受、中日之间紧张的国际关系中逐渐形成的。鲁迅目睹了家庭由“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世态炎凉,父亲被庸医所误,使他深切体会了社会的沉疴朽败。传统社会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和“黑色染缸”,“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228—229页。]“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倍击扫荡焉。”[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页。]形成鲁迅激进的反传统的根源在于他立足于社会进化论的进步主义信仰,而这主要是在留日时期接受尼采“超人”哲学和强力意志的后果。
“洎夫今兹,大势复变,殊异之思,諔诡之物,渐渐入中国,志士多危心,亦相率赴欧墨,欲采掇其文化,而纳之宗邦。凡所浴颢气则新绝,凡所遇思潮则新绝,顾环流其营卫者,则依然炎黄之血也。荣华在中,厄于肃杀,婴以外物,勃焉怒生。”[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页。]域外文明是刺激鲁迅这类知识分子觉醒的主要动力。日本是鲁迅开眼看世界的中介和桥梁,他人生中两次重大的思想转变之一就是在留日时期奠定的。作为历史上师法中国的日本现在一跃成为世界军政强国,并且对中国形成步步紧逼态势,许多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纷纷慷慨激言,发泄情绪,指陈药方。对于鲁迅而言,重要的是域外文明如何改变国民性,而“立人”无疑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最主要的指标,还是看有无高度发展的健全的人文环境,能否让人享有充分的精神独立与自由。只有‘立人才能最终‘立国。”[温儒敏:《鲁迅对中国文化转型的探求与焦虑》,《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在日本学者竹内好看来,“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同时也始终是一个启蒙者。”[\[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43页。]抛开“五四”的囿限,人本身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鲁迅不可能摆脱历史的语境而选择一种没有历史延续性的生活。“中毒”太深的鲁迅本身就是在儒家诗学的传统中濡染成长的,由此,鲁迅的批判传统与反抗虚无和黑暗,实质是站在启蒙视角上的“立人”来拯救民族的危亡。“作为东亚知识分子,正是从鲁迅自反式的‘批判与‘反抗中,从中发现了‘希望和‘未来的建构。”[鲁迅博物馆:《韩国鲁迅研究论文集》,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91—192页。]
阿契贝和鲁迅都通过社会实践和文学实践来开展自己的启蒙活动。二者都曾经为民族的解放事业而积极奔走。在文学实践上,阿契贝通过构建黑人主体和“小写英语”后殖民文学一般将逆写的帝国英语即“大写英语”(English)用“小写英语”(english)来表述,这是殖民地文学在英语语言运用上的一种本土化策略。]的途径来达到反抗殖民主体的目的。而鲁迅通过激烈反传统来树立“立人”理想,二者殊途同归地指向了一个民族本位的家国或家园建设。阿契贝认为,“艺术不是某种纯净的高高在上的空气,认识植根于我们所生活的地方。”[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166.]面对传统即将消失或被视而不见的现实,阿契贝能够做的就是从非洲内部书写自己的民族传统文化,建立非洲人的文化自信。而民族传统的书写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语言的使用问题,使用非洲本土语言还是外来英语,在阿契贝看来,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而是“两者皆可”。“我之所以提倡使用变异的殖民语言,不是为了丰富殖民语言。我们使用是因为这是表达我们自己故事的唯一方式,这是我们庆祝自身新的历史的方式以及表达殖民主义的新体验,甚至其他任何事情。我们必须发明一种通行的语言以便它能传达我们要讲述的故事。”[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175.]而鲁迅的种种怀疑与绝望、批判与否定都是和“立人”观念紧密相连的。批判封建旧人形象,是为了批判封建文化,而批判封建文化,是为了新人建设。新人建设,终归是为了建设新文化,使中国自立于世界优秀民族之林。
鲁迅吸取西方启蒙理性和进化论思想,尤其是尼采张扬个性文化的“超人”姿态启发他去决绝孤愤地反击民族传统。而阿契贝身处一个被殖民意识形态包裹的时代,更多地是需要抗击来自外部文明的压力和歪曲,他所呈现的主体更在于包融放大了的部落整体。在此,鲁迅更多在意于民族的个体,由此显出了二者相异之处。但他们看取域外文明精髓的敏锐是不约而同的。此外,阿契贝并未一味为部落文明唱赞歌,而鲁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深层的传统文化中人。“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3页。]这既是他们的“中间”文化观和“个”文化观[秦鹏举:《阿契贝与鲁迅诗学比较》,《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8年第8期。]的体现,同时也构成了他们的文学理想和文化观念。
文化的转型和个人的丰富经历促成阿契贝和鲁迅思想的复杂性和深邃性,这是他们深切体味时代弊症和充当启蒙者的痛苦心灵的挣扎体现。他们都具有超前意识,把对民族文化前途的探索指向人的精神问题和人性的高度。从而以极具个性化的创作和艺术审美的敏锐感知实现了对政治话语和启蒙话语的超越。
三、文化反思:超越启蒙主义与文明互鉴
阿契贝与鲁迅的创作实现了对启蒙理性至上的超越,他们的抵抗文学是对西方启蒙主义反叛的另一种启蒙思维。在他们身上,永远保持着文化的开放性与自我批判的精神。文明必须突破“我族中心主义”的辖限,才能形成文明的互鉴与互补。在构建“中非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契机下,阿契贝与鲁迅为中非文化交流提供了经典比较范例。
(一)对西方启蒙理性至上的超越
阿契贝与鲁迅的文学创作尽管有着浓厚的家国情怀和启蒙心态,但却并不拘囿于启蒙主义,而是超越了启蒙主義。西方启蒙理性使人类走出懵懂的蒙昧世界,但也带走了一个诗意和信仰的空间。而非洲人的世界,可视为是对当前物化的西方白人世界的心灵救赎。非洲人无所不在的宗教信仰、丰富发达的口述文化、鲜活生动的艺术门类、面目各异的民俗传统、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哲学思想、个人与集体融为一体的伦理道德观深刻启示着世人,其宗教文化在当世有着鲜明的救赎祈盼,这是对西方启蒙理性至上的一种反拨和超越。
在鲁迅骏急的文风中,也同样有着对故事神秘性的期待和人类浪漫情怀的抒发,他的《野草》散文系列和《故事新编》神话故事就是其中的代表。鲁迅以启蒙理性的态度造就了《呐喊》《彷徨》等一批写实主义的作品,但他内心早年接受的拜伦式浪漫主义的精神影响也潜在地发挥着作用。当历史的时机成熟,便会化孕为笔端的现实与浪漫交织的神话小说与充满象征性的心灵独语。这归结为人类本身就是理想与现实交织的事实,严峻的理性现实并不能湮没人类对乌托邦的审美想象。从社会层面来说,一个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尤其是西方社会亟需来自非洲社会的精神文化反哺。
当然,阿契贝本身来自一个宗教信仰弥漫的社会,而鲁迅处身在一个历史理性成熟的社会,显示浪漫情怀并升华凝练为深刻的艺术精品尤显不易,而他的浪漫心态与他战斗式的启蒙精神是合为一体的。对于阿契贝与鲁迅而言,启蒙的政治性是他们身为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责任。
文学的政治抵抗当然不等于政治文学,鲁迅在这个问题上有着清晰的认知:“离开人生说艺术,固然有躲在象牙塔里忘记时代之嫌;而离开艺术说人生,那便是政治家和社会运动家的本相,他们无须谈艺术了。”[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第79页。]鲁迅从不属于某一个政党,也不信仰主义,更不愿意做主义的奴才,即便作为左联的将领,他也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个体式经验。阿契贝对文学家的政治身份也保持着理智的态度,艺术家与他的政治身份并不能完全划等号。一旦作家思想上倾向于某种意识团体,就等于抛弃了自由的身份。而作为作家,即使他因各种因素加入到一个团体中,他所言说的也并不代表这个团体,而是这个作家自己,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从抵抗的哲学态度上,“我所抵抗的是我们统治生活的一种方式。因此,我认为抵抗永远不会结束。抵抗的需求将永远不会结束。我以为,问题不在于抵抗欧洲还是抵抗本土传统。抵抗是一种艺术家眼中的处理社会最大的可能性和更好地选择的一种方式。”[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72.]
(二)永葆文化的开放性与自我批判的精神
现代性的反思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对自我的批判。由此,阿契贝的批判精神与鲁迅的自我怀疑和否定精神形成了对现代性的反思,这来源于他们开放的文化态度。
“五四”是一个“重估一切价值”的时代,对传统文化形成了激烈的怀疑和否定,包括对自我的凝视与批判。“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300页。]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和自我批判共同构成了其“立人”思想的基础,由此,他的国民性批判获得了现代性反思的立足点,与“立人”思想一道组成了极具个人式的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探索。作为策略的国民性批判中,掩藏着鲁迅的大爱胸怀。而阿契贝对西方的批判中,也客观理性看待西方文明对非洲文明的滋养和补充,在民族文化的颂歌声中时时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他以为,西方真正的个性自由和民主精神值得非洲人学习,部落的习俗必须根据时代的发展有所扬弃。
他们在创作中都不指出方向,否认自己作为精神导师的作用,只揭示存在的问题。鲁迅终其一生都是一个彻底的怀疑论者,他不相信任何人给定的价值观,尤其是官方给定的价值观。从一个艺术家的本质来说,他需要尊崇于属于艺术的特殊规定性,完全按照艺术的特殊要求来作出独属于自己的客观和冷静判断,而不是肤浅地人云亦云。阿契贝认为,“任何作家和艺术家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就会背叛艺术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接受某类人的价值观,他们往往看不到世界的复杂性:这些人有些是或左或右的狂热者,有些是各种原教旨主义者。”[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143.]“不管作家写什么,如果他们是艺术的真正操持者,在本质上就一定会是存在的抵抗者,抵抗一切。”[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67.]这种自我怀疑和独立的艺术精神与他们对文化的开放态度密切相关。
鲁迅对域外文明的开怀容纳自不必说,这源于国族的危亡感和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有其历史契机和传统文化的特殊性。阿契贝深受非洲伊博族人多元世界观的影响,其民族文化节日庆典“姆巴里”[非洲盛大的文化艺术节,表明了个人对神灵的多元信仰和个人服从集体的原则。]就鲜活地呈现了这种开放性的态度。不管是非洲人的神灵,还是欧洲人的神灵,都在这座供奉非洲人祖先的神秘屋子里享受着尊荣,这种尊重差异的多元思想就是非洲人日常信仰多元神灵的体现。“我认为我们有责任既保持传统社会的联系,又要置身于世界关系之中。这是一个挑战——是十分令人兴奋且珍贵的事情。”[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80.]阿契贝形容自己是“一只脚站在传统的门槛,另一只脚站在现代的门槛”的“转变”当中的人。对文化要保持开放性,“但你明白,文化是曲折发展和易变的,因为不如此,文化就不可能存在。文化对你说必须强势,必须这样那样,一旦这种绝对强势的文化对你这样说的时候,‘千万不要这样做,要把持住自己!……文化是一个矛盾体,在他强势的同时马上就会体现充满爱、充满温柔的女性化的一面……”[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118.]非洲文化中的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要共同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也是文化取得健康发展的前提。具体在非洲社会现实中,非洲的历史和现实是一个整体,既不能对历史视而不见,也不能对西方的影响采取逃避策略。这是阿契贝通过自己的创作告诫世人的。
(三)文明互鉴与“中非命运共同体”
近年来,中非合作交流如火如荼地开展,习近平提出:“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离不开非洲,世界和非洲的繁荣稳定也需要中国。”[2013年3月25日,习近平在坦桑尼亚尼雷尔国际会议中心的演讲:《永远做可靠朋友和真诚伙伴》。]“中非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和合作共赢的利益共同体。”2017年9月4日,习近平在厦门会见时任南非总统祖马时强调。]良好的国际合作环境为两国的文化文学的健康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作为两国的“现代文学之父”,阿契贝与鲁迅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凸显了文化比较的意义和价值。
“我对两种文化的价值判断不感兴趣,但是作为一位艺术家,我的首要工作就是要展示和告知个人在社会中的悲剧产生,以及常规是如何发生变化的。这反映了他们深层的心灵问题——简而言之,就是人类生存困境中的讽刺、悲剧与辉煌。”[BernthLindfors,ConversationswithChinuaAchebe,p.88.]阿契贝与鲁迅反西方启蒙主义的启蒙文学,既是时代落差和文化差异造成的,同时也是他们极为丰富的个体心灵选择的结果。当然,由于中国和非洲的社会发展错位,造成二者对文学现代性认知的不同与现代性道路探索即文学实践的不同。但显然的是,中非之间的文化文学具有历史和现实的共通性。“中非相距遥远,但相似的历史遭遇、渴望共同发展的理念,使中非人民具有天然的亲近感。中非友好是历史的选择,是双方几代领导人精心培育和中非人民共同努力、不断传承的结果,是我们共同的宝贵财富。维护好、发展好中非世代友好,是我们的共同责任,是中非人民的共同期待。”2015年12月3日,习近平在南非约翰内斯堡出席中非合作论坛峰会欢迎宴会时指出。]
非洲研究学者李安山先生认为,“中国的儒家传统与非洲传统有着诸多相似之处。虽然两者也有不同之处,但相同点甚多,主要表现在对于个人与集体的社会关系以及强调和谐的理念上。”[李安山:《文化交流双向性的重要意义》,《中国非洲研究评论2016·总第六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7页。]文化偏见源于“我族中心主义”,这“是一种将自己民族的文化和价值观特别是语言、行为、风俗或宗教作为参照系来衡量或评判其他民族的态度和行为。”[李安山:《释“文明互鉴”》,《西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文化高低之别的文化偏见可导致文化的剿灭和同化,而文化包容视野下的文化偏见可形成文化的交融互补与文明互鉴。文明互鉴的形成必须以文化自信为前提、以文化平等为原则、以虚心学习为方式,从而保持双方文化的共赢,更好地推进“中国梦”与“非洲梦”的实现。
中非文化交流可以形成中国更為均衡的全球文化视野、更包容的文化心态、提升国家道德形象与感召力、丰富中国传统文化[刘鸿武:《非洲文化与当代发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6页。]。中非之间的文化交流势头正好,但任重道远。阿契贝与鲁迅无疑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文化文学比较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