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湜
少年出生在这里。自睁开双眸以来,就尽是无边的沙砾。他深爱着这片沙砾,每次行走都享受着脚趾间细细的刺痛,稚嫩茧子中已融进了贫瘠土地的纹路,连带着少年的梦一起。
细琐的眉凝结了一些露水,在幽谧的黑夜里沉睡让少年的汗毛不禁根根竖起,时而紧缩的眉头,他进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隐约记得村里老人用沙哑的嗓子重复过,黑与白是梦境的颜色,一切均是反的。年少的叛逆会敌过一切的墨守陈规,他自然是将信将疑的。
身体从半空中渐渐飘下,微风浅浅吹过发丝,不再因卷起的沙尘而干枯不适。趾间的触感是软糯的芳草香味,蔓延开来的恬适渐渐抚平窜动的脉搏。不明白这是什么情感,从未有过的酥麻从心口如电流般密布到四肢、每个指尖。他撒欢地奔跑,恨不得把双脚踏进草地里去,恨不得让清澈的空气灌满他的每一个细胞,随着一呼一吸间,竟也会渐渐疲惫。
张大着嘴痴痴地笑,开心到脱了力,便索性合上双眼仰面缓缓躺下。他贪婪地继续汲取这个世界的味道,但是渐渐的,清新之中掺杂进去了丝丝缕缕透着妖异的味道,久久未尝刺激的鼻腔黏膜瞬间将他从怠惰中拉起。迷蒙的双眼,渐渐睁开,沙色的瞳孔剧烈的收缩聚焦。那在空中翩翩飞舞的,是一大簇渗出血红的无比娇艳的花。
还未等他站起惊愕,他眉上的露水滑落到鼻尖,冷颤可不是个好兆头。完全舒张的四肢让他的体温降低得很快,但他没有像入睡前一样蜷起身子,而是继续这么忍着刺骨的寒冷继续张开,努力想要入眠以便将梦境续上,可心脏的动悸让他无法从这寂静的夜中稳定心神。这一夜,布满血丝的眼白告诉他很难熬。
他疯狂地踏遍了整个村子的角落也没有找到哪怕半寸绿色,老人们也只是模棱两可地摇头叹息说少年罹患了癔症。可他不信,那世界存在!那花存在!
盲目地寻找,让他脚掌对这片枯燥沙砾的触感厌倦了,趾间茧子的刺痛从未这样让他感到如此难以忍受。他登上最高的那个丘,歇斯底里的呐喊让干枯空气都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卷起砂石在他的脸庞上不住地拍打。多么可笑,多么悲哀的反抗。待他力竭的时候,他索性仰面躺下,眼中的泪水搅着沙子凝结住了长长的睫毛,泪意随干涸的风一起褪去,他本失去亮光的双眸恢复了神智,不禁回起想那个短暂又难忘的梦。努力记起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跑奔跑所带来的欣喜。等一等,奔跑?我還没有试过奔跑!
他着魔般地向某个一个方向冲去,将脚次次扔向身后,几乎要将自己的关节甩散,甩掉背后枷锁,甩掉鼻间尘土,甩掉世间古话,甩掉无理非议,甩掉脑中私欲。他只是向前奔跑,想要让这荒凉世界,永远地消逝在他的步伐之后,因为,谁也说不定,谁能说得定!
已忘记了向前奔跑了多久,忘记了鼻孔被黄沙阻塞了多少次,忘记了已经被磨开的茧子迸出的鲜血。坚毅眼神中凝着那一抹鲜艳,沙色的瞳仁盯着那似乎几近无尽的地平线。丝丝红光从天脚边缓缓升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也早已超越了数次人类能够忍受的极限,一些可怕的念头,从背后殷殷泛红的脚印,爬上了他的脊背。
结束了吗?该回头吗?这样下去必死无疑。注了铅的双脚已经无法再挪动半步,该放弃吧。
不!他将双腿踏进地中,青筋从他的灵魂深处暴起,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战到最后。也许是那抹翠绿刻进了视网膜中,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瘫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才隐隐觉得此时的后背传来的感觉有了异样,似乎不再是沙砾。愣愣地清了清鼻孔里的沙土,沉气一嗅,嘴角微微有了一丝儿弧度。这味道他记得,这眼前的青,他记得。
少年斑驳的血红色路径似那茎枝,而现在眼前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世界。
那梦,一直就在少年的身体里。那花,一直就在这里,等着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