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
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这样评价六朝:“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
诚如宗白华先生所言,对立与冲突、交流与融合,是六朝时代的精神特征,打破了旧有的社会秩序和结构,又孕育出新的社会形态和内涵。六朝时期虽然政治动荡,战乱频仍,但社会经济和人民生活都得到一定的发展,为隋唐经济和政治格局奠定了基础。多元思想的冲突与融合,南北民族的接触与交流,引领着新的流行,塑造了新的审美。
服饰是研究“历代生产方式、阶级关系、风俗习惯、文物制度”的“绝好的史料”。[2]六朝小说对服饰的描写不算精细,却也保留了六朝时人的生活细节。六朝小说对神怪灵物的描写,反映出六朝人对怪异的认识。如同休谟所言,“人类有一种普遍的倾向,即像设想他们自己一样设想一切存在物,并把他们熟知和真切意识到的那些品质移植到每一个对象上。”[3]对神怪灵物服饰的描写,反映了六朝人的宗教心理和文化想象力。
一、艰难时世:服饰风尚的转变
《周礼·春宫》“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设其服饰”[4]。服饰可分为四类,一是衣服,包括主服(遮覆躯干)、首服、足服;二是佩饰,指起到装饰作用但不能遮盖躯干的饰品;三是化妆,既包含带有原始色彩的文身、割痕等,也指美容;四是随件,如佩剑、雨伞等。[5]
永嘉之后,晋室南渡,开启六朝三百余年乱世。割据战争连年不绝,天灾人祸频仍,百姓流离失所,经济发展受到重创,民生凋敝,朝不保夕。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不得不因时制宜,便宜行事,无法同两汉时期一般,穿着繁缛,以服饰区别贵贱尊卑。社会变革、经济凋敝给六朝服饰带来的变化,清楚地记录在晋人葛洪的《抱朴子》当中:
丧乱以来,事物屡变,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其好事者,朝夕放效,所谓京辇贵大眉,远方皆半额也。[6]
无论长短、广狭,与汉制相比,六朝服饰都显得宽大轻薄。生产资料的缺乏,促成了民众衣着的轻便、简单。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说的那样,“可知汉晋之际,或因为经济贫乏,或出于礼制解体,人多就便处理衣着,终于转成风气。”[7]对于一般民众而言,轻便着装便于日常生活。服食五石散的士大夫,更需要轻装。宽衣大袖便于散热,裸袒更是六朝士大夫之间新的流行。如此一来,轻装简从便成为六朝上层和下层共同追逐的时尚。
周一良先生认为:“古代单衣似有四种,一为单夹衣之便衣……二为士大夫之便服……三为吊服……四为官吏服装之一种。”[8]可见单衣最初是士大夫日常便服,轻薄随性,不适用于公共场合。随着单衣逐渐流行,慢慢演变成正式的朝服。单衣由私人着装变为正式朝服,足见流行力量之大。
《搜神记》记录了两晋交替时人服饰的变化,并将其与政治事实联系起来:
永嘉以来,士大夫竞服生笺单衣。识者怪之曰:“此古繐衰之布,诸侯所以服天子。”其后愍、怀晏驾。[9]
生笺单衣,是上古时的丧服。在儒家知识人看来,这是不合礼制的。不分场合地着装打扮,被经传神学用来解释历史事实,成为愍、怀二帝悲惨去世的“预兆”。西晋之末内外交困,四海鼎沸,六朝士大夫对此忧心忡忡。动荡社会中流行起来的奇装异服,便成为神秘主义的预言,象征着混乱和无序。只是无论记录者怀着怎样的心情,也无法阻止时尚的流行。
元康中期流行起来的“五兵佩”,也被视作“服妖”记录下来。这是一种以斧钺形或刀形为簪首的佩饰,“以金銀、象角、玳瑁之属为斧钺戈戟,而戴之以当笄。”[10]斧钺、刀剑是军队的象征,以之为妇女佩饰,透露出六朝时期与众不同的独特审美。作为流行风俗见证者与记录人的干宝,把流行视为一种怪异、一种失范。有趣的是,艰难时世中的种种流行,大多发源于士大夫之间。一人推行,众人追随,形成名士效应,进而迅速成为社会风气。
东晋南朝流行的款式,是宽衣博带。“晋末皆冠小而衣裳博大,风流相放,舆台成俗。”[11]衣襟博大,袖口宽阔,望之飘飘若仙。着单衣,戴白帢,在魏晋名士之中普遍流行。曹操曾造无颜帢,“横缝其前以别后”,被认为是“丧征”[12]。尽管如此,白帢、白色帽子在六朝时代十分流行,一直到宋以后才重新被认为是“不祥”。
东晋王导注意到流行风尚的转变,利用国库中仅存的“布数千端”,织成布单衣,并与其他“朝贤”亲自推广。作为当时士族的领袖,王导的一举一动都为人关注。这些单衣的价格很快“端至一金”,成为流行的服饰,缓解了东晋财政困难。[13]流行风潮一直持续到梁末,“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14]逐渐脱离最初的审美情趣,走向另一个极端。
流行风尚的变动,也影响了人们对鬼神的认识。单衣白帢不仅在现实世界流行,也广受神怪的欢迎。如南海君“着白布单衣,高冠,冠似鱼头”[15],六朝时崇尚白色,故而南海君所服为白布织成的单衣。丁零王翟钊所养猕猴化为人形,“着黄练单衣,白纱帢,甚可爱,笑语如人。”[16]嵇康夜中弹琴所遇之鬼,“长丈余,颜色甚黑,单衣草带”[17]等。鬼神衣着如人,又各自象征着自己的物性和生存环境。南海君戴鱼头高冠,暗示着他本身是某种鱼类。丁初故事中变成美妇人迷惑男子的大苍獭,“青衣青伞”,暗示着灵怪的生活环境。《列异传》中“高冠青衣”“高冠白衣”“高冠黄衣”的精怪,分别是钱、银子、金子所化。[18]神灵与鬼物,如同士大夫与庶民,穿着大不相同。神怪一出场,便通过所服衣物暗示了身份和来历。后世的小说受此影响,时常借助服饰展现人物性格。
混乱无序贯穿了整个六朝,同时孕育了新的萌芽。随着政权的南移,两汉时期人口稀少的南方,逐步得到开发、利用。新的种植作物,新的纺织技术,为人们带来了新的流行。葛布、木棉,成为南方士民服饰的主要布料。众多异物志和地记清晰地记录着葛布、木棉等南方作物的形状、果实大小及颜色,以及加工成布的方法。新的染料,为服饰带来了更多色彩。江汉、巴蜀、岭南的纺织业方兴未艾,为隋唐时期南方经济发展奠定了基础,催生了新的审美体验。
王嘉《拾遗记》中夸赞孙权赵夫人“能于指间以彩丝织云霞龙蛇之锦,大则盈尺,小则方寸”。[19]赵夫人能在方寸之间绣成复杂的图案,除了她本人技术高超之外,也反映了孙吴纺织业的进步。当时的纺织品,已经有了多种色彩。孙皓时改葬朱主,见其鬼魂“上著青锦束头,紫白帢裳,丹绨丝履”。[20]陆翙《邺中记》记后赵石虎尚方锦,有“大登高、小登高、大明光、小明光”[21]等数十种。经过小说的记录,这些极尽绚烂、绣满龙蛇飞舞的锦绣,得以留存至今。时世虽艰,六朝人始终没有割舍对美的向往。
对于民众而言,绚烂的锦绣自然不易得到。互相馈赠衣物,以满足生活的需要,流行一时。对于士大夫来说,馈赠衣物能够增进彼此的感情。贵重的衣物常常成为士大夫的收藏。《世说新语·雅量》记阮孚有收藏木屐的爱好,亲自点火给木屐打蜡。[22]阮孚一边打蜡,一边气定神闲地感叹“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阮孚对木屐出乎寻常的爱好,作为名士的独特不群,跃然纸上。实际上,木屐的制作成本不低,使用周期也比较长,甚至可以通过木屐来辨别主人。同书中记载,殷仲堪的谘议参军罗企生因战败被桓玄俘获,桓玄有意宽宥他,罗企生出于大义没有同意最终被害。消息传到豫章,罗企生的母亲将桓玄先前送给她的“一羔裘”烧毁了,预示与桓氏的决裂。王戎侄子结婚,仅以“一单衣”为贺礼,其后还向侄子讨还,[23]饱受非议。以王戎的身份地位,却比不过一般民众。寥寥数语,把一个守财如命的吝啬鬼描绘得活灵活现。
二、礼制瓦解:服饰舆制的淡化
六朝社会的长期分裂,动摇了原有的统治结构。朝不保夕的混乱年代,居于统治地位的主流意识形态随之瓦解。由儒家学者建立的“明尊卑,别贵贱”的一整套礼仪和服制,也随之松动。追逐轻便的社会风气,加快了这一进程。
以首服“冠”为例。按《晋书·舆服志》,有通天冠、进贤冠、高山冠、法冠、长冠、却非冠、樊哙冠等十数种,分别为帝王乘舆、文儒、中外官、执法官、宫殿门吏以及殿门司马卫士等不同身份之人所戴。此外,帻为“贱人不冠之服”、巾则为“尊卑共服”[24]。魏晋以降,六朝王公贵族逐渐以幅巾为雅。帻、巾较冠轻便,六朝人常服之出行,形成流行风气。贵族冠、民众巾帻,身份一望便知。六朝时期一变传统,士庶皆服巾出行。后汉三国的名士郭林宗、诸葛亮等服巾,士民争相效仿,轰动一时。
两晋开服饰不辨贵贱之先,南北朝因袭而形成风气。《宋书·周朗传》记录了宋时服制松动,尊卑不明的情况:“见车马不辨贵贱,视官服不知尊卑。尚方今造一物,小民早已睥睨。宫中朝制一衣,庶家晚已裁学。”[25]刘宋时,已经无法通过舆服来辨别社会阶层。宫中尚方成为民众竞相学习摹仿的对象,引领着时代潮流。《后汉书·马廖传》云:“长安语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26]时尚不分阶层,士庶之间看似越来越近,实则如同“天隔”。
即便是神仙鬼怪,也要分三六九等。神仙居于上等,鬼怪位在下等。葛洪《神仙传》所记仙人皆威仪高贵,气度不凡。如王方平降蔡经家,“著远游冠,朱服,虎头鞶裳,五色绶,带剑,少须黄色,长短中形人也。乘羽车,驾五龙,龙各异色,麾节幡旗,前后导从,威仪奕奕,如大将军也。”按《晋书·舆服志》,远游冠“惟太子及王者后常冠焉”。王方平作为仙人,居然可以戴远游冠,服朱服,可见地位很高。[27]又如茅君飞升,“明日迎官来至,文官则朱衣紫带,数百人。武官则甲兵旌旗,器仗耀日,千余人。”[28]神仙高高在上,不受生老病死束缚,地位超然,所服皆朱玉。投射到现实社会,即是六朝统治階层的写照。《搜神记》中赵公明鬼官从者“皆长二尺许,乌衣军服,赤油为志”[29]。“乌衣军服”,正是现实中小吏和军人的着装。而作为人们畏惧、厌恶的鬼怪,大多形貌丑恶,穿着打扮简陋。如《述异记》王瑶家鬼“细长黑色,袒著犊鼻裈”。[30]王瑶家鬼裸袒,仅仅穿了短裤,而且形色丑恶。在王瑶家中肆意破坏,调戏家人,令人畏惧且厌恶。鬼怪大多身形细长,颜色黝黑,无法与光彩照人的神仙相比。现实世界的差异,在幻想的世界中依然存在。虽然礼制的确松动了,但是依然起到区分阶层的作用。
旧制度的松动,不仅需要内部动摇,还需要外部推动。北方民族长驱直入,改变了中原政治格局。在长期对峙、高度紧张的南北关系之外,民间的交流从未停止。南北都在交流和融合中,吸取了对方的特色,形成迥异两汉的民族服饰和审美风格。试以《搜神记》为例:
自泰始以来,中国相尚用胡床、貊盘,及为羌煮、貊炙。贵人富室,必置其器,吉享嘉会,皆此为先。胡床、貊盘,戎翟之器也;羌煮、貊炙,戎翟之食也。戎翟侵中国之前兆也。太康中,天下文饰,以毡为絔头及带身、袴口。于是百姓相戏曰:“中国其必为胡所破也。”夫毡,胡之所产者也,而天下以为絔头及带身、袴口,胡既三制之矣,能无败乎?元康末,氐、羌反,至于永嘉,刘渊、石勒遂有中都。自后四夷迭据华土,是其应也。[31]
胡床、貊盘,都是北方民族使用的器具。胡床接近现代的马扎,是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古人惯于席地而坐,胡床的传入迅速流行开来,成为新的坐具。六朝时期,胡床成为军中指挥官的坐具。东晋戴渊、前凉谢艾、梁杨公则,都曾坐胡床指挥左右。羌煮、貊炙,即今日广受欢迎的涮肉、烤肉。这些西北民族的衣食习惯,一经传入便大受欢迎,流传至今不衰。在史官和儒家知识人看来,胡服左衽,是北来民族入主中原的象征。
北方民族衣食服用,皆以实用简便为目的。这与两汉以来重视仪式,区别尊卑的服制大不相同。六朝妇女流行的飞天、灵蛇等发髻,都吸取了北方民族的文化特色。南北使节往来、民间交流,都为六朝审美带来了新的色彩。西北邻国吐谷浑、高昌、于阗;海上邻国高句丽、百济、日本、林邑等使节往来,互通有无,也影响了六朝社会面貌。南北交融的同时,还各自保留着独特的衣着习惯。北魏杨衔之《洛阳伽蓝记》记载,南朝大将陈庆之在北方时染疾。北人杨元慎自言可以治病、为陈庆之含水念咒,辞曰:“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32]这虽然是奚落陈庆之的话,但也反映出吴人衣着的特点。
总之,汉代以来用以区别贵贱尊卑,标明社会身份的舆服制度,在六朝时期发生了动摇。虽然保留了通过衣服颜色来区别社会等级的作法,往往受限于实际情况而作罢。着白衣、戴白帢、唱挽歌,这些不合礼制的“出格”服装,经由魏晋名士的推动,成为士庶认可的流行风尚,甚至影响了正式朝会的着装。名士效应使得礼仪制度在六朝时期大为松动,成为六朝独特文化的一部分。
三、传统衰退:服饰禁忌的突破与延续
时局动荡,被瓦解的不仅是礼制。两汉时期“定于一尊”的儒家思想,随着社会的分崩离析而退居一隅。玄学思想兴起、佛教的传入,为长期单一的社会思想注入新的血液,也引起了儒学自身的变革。六朝风行的奇装异服,都是社会变革的反映。其作为文化记忆,奠定了隋唐的审美观念。
玄学以三玄为骨架,倡导从两汉繁琐的经学中独立出来。强调率性而为,主张个人独立的玄学思想,在服饰上有所体现,一是裸袒;二是男扮女装。魏晋名士有服五石散的习惯,宽袍大袖、轻便单衣有益于散去五石散的毒气。裸袒也是服食五石散的结果。“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33],六朝贵游子弟又以挥塵尾为好,“盖初以谈玄用之,相习成俗,遂为名流雅器,虽不谈亦常持耳。”[34]塵尾,起初是六朝名士清谈时手捉之物,后来逐渐成为效仿者的日常用品,以标榜任性放旷。魏晋名士何晏,“好服妇人之服”,还效仿妇女涂脂抹粉,当时亦不乏效仿者。
太康末年,“妇人皆方头履,言去其从,与男无别”。[35]传统上男子穿方头履,而女子穿圆头鞋,以示男女有别。魏晋六朝时期,不仅男子学涂脂抹粉,扮作女子;女子也扮作男子,服饰上不再有男女之别。元康末年,女子流行“出两裆,加乎胫之上”[36]。《陆氏异林》中与钟繇遇合的女鬼,后来为钟繇所伤,“着白练衫,丹绣裲裆,伤左髀,以两裆中绵拭血。”[37]“裲裆”可以理解为妇女的内衣,事实上男子也可以穿着以为内衣。南齐荆州刺史沈攸之,就曾将“素书数十行”藏于裲裆。因为是齐明帝与沈攸之的誓书,沈攸之特别珍视,于是藏在贴身衣物中[38]。无论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这种模糊男女之别的流行风尚,是不符合儒家传统的。在儒家知识人看来,男扮女装是女性治政的预兆,和裸袒放纵一样,都是“服妖”,是传统衰弱的表征。
虽然六朝时代给了女性更多自由的空间,但衰落的传统依然发挥着作用。“儒家强调的(美)是功能、情感的正常满足和抒发,是艺术为社会政治服务的实用功利”。[39]一旦女性在着装用度上打破了传统的尺度,就会成为颠覆常规的“服妖”。尤其是打破尺度的女性,更受到儒家传统的抨击。
干宝《搜神记》中记录了后汉大将军梁冀妻子孙寿发明的种种新妆容,“汉恒帝元嘉中,京都妇女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始自大将军梁冀妻孙寿所为。”孙寿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40],本来是女性对妆容打扮的新尝试,由于逾越了儒家传统,所以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愁眉、啼妆”扮相愁苦;“堕马髻”又好似从马上跌落。这样奇特的装束被史官认为是梁冀举族覆灭的预警。可能是因为扮相过于怪异,“堕马髻”流行的时间不长,六朝时即被緌(一作倭)堕髻取代。崔豹《古今注》云:“緌堕髻,一云堕马之余形也。”[41]六朝时的贵族妇女,流行戴假发。即便正式场合,如祭祖,贵族妇女仍然被允许佩戴假发。当时流行称假发为假头,“自号无头,就人借头”。儒家知识人将假发与孝武死后,百姓罹难身首分离的历史事实联系起来,将国家祸乱归咎于妇女服饰的不合礼制。无论如何,将女性对美的追求,与王朝衰败、家族覆灭的历史事件结合起来,展现出儒家保守的态度。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六朝士庶深受影响,教徒甚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勤于奉佛,终日不倦。东晋僧人出入公私场合,与当时的名士交游甚密。佛教传入中国之初,僧侣法服朴实无文。在佛教本土化进程中,僧侣法服也发生了变化。上层僧官服“黄、紫”等色法服,下层僧众则着黑色法服(缁服),将非教徒称为“白衣”。女子穿戴的帔帛,戒指等服用首饰,都是在佛教传入之后才产生的。
六朝士大夫、知识人除了受到佛教的影响,还受到本土宗教和方术的影响,对流行风气看法复杂。著有《神仙传》《抱朴子》的葛洪,是魏晋之际有名的方士化知识人,对魏晋以来流行的诸般狂悖荒诞行为大加鞭挞,认为裸袒是“左衽之所为,非诸夏之快事也”,[42]主张服饰衣着能够保暖蔽体即可。对于服食修仙的方士来说,人间所服不过是“身外之物”。成为神仙之后,或乘坐金车,或穿着鸟羽做成的衣服,以示与凡人有别。对不畏寒暑的修道之人来说,衣服丧失了实用功能,粗褐褴褛和罗裳锦绣也就没有区别了。《神仙传》之所以极写神仙衣着的绚丽,是为了促使更多人走上修道之路。饱受神仙思想影响的六朝人,常以身披鹤氅羽衣为风尚。《世说新语·企羡》:
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43]
王恭坐在车子中,身被鹤氅,神色自若。在当时还未发迹的孟昶眼中,简直就是神仙,不由得十分羡慕。当时的名士,常常披鹤氅,挥尘尾,表达向道之心。后世文人受此影响,也披鹤氅,带芒杖穿草鞋,服道士服。佛教的传入与道教的发展带来新的变化,使六朝社会更具有活力。新的服饰纷纷出现,改变了六朝以来的艺术审美。
总的来说,六朝时期儒家失去“定于一尊”的统治地位,给社会带来了巨大冲击。玄学和佛教盛行一时,各有自己的信徒。儒家思想的松动,外来民族文化的交融,给予六朝女性更多的自由,创造了众多新的服饰,形成新的流行。这些被儒家传统认为是“服妖”的奇装异服,在六朝时代饱受批判。批判“服妖”,逐渐成为历代对奇特装束的普遍立场。六朝时期的流行风气,经由隋唐已經演变成日常的着装,不再出现于正史五行志和志怪小说之中。六朝小说反映了六朝社会的变革,是考察六朝物质生活、社会文化的切入点,其对下层民众、神鬼灵怪的描写充满了正史所缺乏的生活气息。作为汉唐之间的过渡,六朝重新塑造了中华民族的审美观念,长久地影响着后世服饰艺术。
【作者简介】霍 达:中国人民大学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六朝志怪小说。
注释:
[1]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大观(书画家)》2017年第4期。
[2]郭沫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序》,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页。
[3]〔英〕大卫·休谟:《宗教的自然史》,徐晓宏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
[4](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76页。
[5]参见华梅:《中国服装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6](晋)葛洪撰,张松辉、张景译注:《抱朴子外篇》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568页。
[7]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43页。
[8]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5-236页。
[9][10][12][15][20][29][31][35][36](晋)干宝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34-235页,第228-229页,第235页,第299-300,第387页,第100页,第216-217,第218页,第215页。
[11][13](唐)房玄龄等:《晋书·五行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26页,第1751页。
[14](北齐)颜之推撰,贾二强校点:《颜氏家训》,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页。
[16](晋)陶潜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后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31页。
[17](南朝宋)刘敬叔撰,范宁校点:《异苑》,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52页。
[18](魏)曹丕:《列异传等五种》,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页。
[19](前秦)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79页。
[21](晋)陆翙:《邺中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页。
[22][23][43](南朝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57页,第873页,第634页。
[24](唐)房玄龄等:《晋书·舆服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51页。
[25](南朝宋)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90页。
[26](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53页。
[27][28](晋)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3页,第183页。
[30][37]鲁迅:《古小说钩沉》,《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298页,第499页。
[32](北魏)杨衔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118頁。
[33](南朝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页。
[34](清)赵翼撰,王叔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0页。
[38](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高帝纪上》,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11页。
[39]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89页。
[40](晋)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3页。
[41](晋)崔豹撰,牟华林校笺:《古今注校笺》,线装书局,2015年版,第195页。
[42]蔡元培:《诸子集成》,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1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