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逍
在某次电视采访中,小说家侃侃而谈,背后正是映之湖。
湖距离他家不远。没多久,他果然在湖边遇见了小说家。那天,她绕着湖散步,他只好坐在梧桐树下,边等待边回忆她的小说。见她停下了,他走近如旧友般问,你的新作多久出版呢?她惶恐而焦虑地躲闪着,以至于他怀疑认错了人。离开时她留了电话,说有空联系。他没联系,空闲下来就揣摩着小说集中的某些篇章。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是小说集中某些偏执的情绪感染了他。
与其说他认可如此的偏执,不如说如今偏执的人太少。
他的导师,一位丧妻中年男人,不久前和某位女同学已经同居。
这起始于一次玩笑,导师对女同学说,你真和师娘一样迷人。
之前,他给导师发过许多邮件,请教他写于八十年代的诗歌,导师大多敷衍了事;他约过女同学,临了,女同学都会推脱。她会说,我要看歌剧,我要找资料,我要翻译些小说,我要去做志愿者。每当想起他们冷落和疏远的态度,他便有种坠入水底不能呼吸的感觉。他不得不奋力游向他们。他甚至将导师的诗歌视为人生的信条,将女同学视为女性中非她不可的楷模。他不曾料到导师和女同学竟走到了一起。这使他醒悟过来,褪去伪装,他们所剩的无不是廉价的优越感、随意与轻佻。导师的诗歌如今读来更像一种笑话,女同学比其他女生更为轻薄。如今,他们在课堂上若有若无的骄傲与甜蜜无论怎么看都像挑衅。
他在夜晚诅咒,该来的报应赶快来吧。
课堂上,他打算将在湖边散步的小说家作为论文研究对象。除了不会撞题外,更重要的是小说的部分内容可以作为暗讽导师和女同学的武器。在导师看来,这位小说家的视野仅局限在家庭,意蕴不够开阔深厚,她的作品不具备足够的研究价值,务必尽早更换选题。导师说得没错,关于她的研究文章几乎没有。没有参考资料又该如何写呢,他考虑了许久,反而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
导师说,那你就写吧,我看你能写到什么程度。
在一旁等候的女同学好言相劝,他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了。
距论文提交时间近了许多,若将那本不厚的小说集当做研究对象,他务必深挖才能更从容地展开,好在小说家乐于解答任何疑问。他不愿与导师和女同学更多地共处,索性请了一个月假,回家找小说家聊作品。到家后,他们常聚在映之湖湖心亭,从技术到内容,小说家很快就解答了所有疑问。但他始终没有十足的底气,如果就这样返回,论文肯定不能顺利完成。他认为某些重要的细节被遗漏了。他说不清楚该从哪儿捡拾起来。返校那天,他们再次来到湖边。
临走时小说家约他晚上一起吃饭。
进了家,一位老太太正拖地,聽到关门声后便夸张地避开身让路,整个过程都没有抬头,更没有礼节性的问候。他想打声招呼,小说家轻轻朝前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往前走。小说家邀他到书房,落座后彼此沉默了会儿,不久便聊到了生活。小说家说她从小就住在机关大院,唯一热爱的便是阅读写作,与书籍相比,生活不过是一场潦草而平庸的闹剧,不值得雕琢,经不起追问。
想到导师和女同学,他表示赞同。
半小时后,小说家聊到了正创作的长篇小说。
小说家说,主人公的困难作者首先要在心灵承受一遍,这困难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尽一切可能做一次徒劳的尝试。说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屋外有什么东西碎了。她朝门外瞥了一眼,又继续谈到,你呢,毕业后准备做什么?外面又响起了什么被摔碎的声音。他朝门外望了眼再向她看去。她说,别管她,就一个疯子。他更好奇她所谓的困难究竟是什么,没准这对他的论文至关重要。
哦,我的宿敌了,小说家捂着手臂笑了笑说,注定了要与它纠缠一生。
他有意识地看了看她的双手以及长袖衫,似乎从认识至今,无论天气如何炎热,她都不会像常人换上清爽的短袖。他问,这个,能说得再清楚些吗?
如果我能三言两语把它说清楚,小说家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反问,既然我三言两语就把它说清楚了,我为什么还要写作呢?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
饭局估计泡汤了,他说有个急事儿要先回家。
从客厅路过时他们每迈一步都踩在了碎玻璃渣碎瓷片上。老太太已经端庄地坐在阳台喝茶,翻阅报纸。小说家送他到门口,老太太忽地抬起头说,年轻人走了?他说,是,下次再来拜访您。老太太从座椅上疾走过来,将他从门口拉回。令他意外的是,老太太的劲儿竟不比小说家差。我不需要你来拜访我,老太太郑重其事地劝告,年轻人,我劝你别沉迷小说,更不要沉迷她的小说。
小说家猛地把他往外推,门关上了。
他一头雾水,评论家忽略她的创作成果就罢了,导师的看法不足为训,但就连老太太也要如此排斥那本小说集。到家后他查找了一番,与猜想一样,老太太正是小说家的母亲。老太太年轻时是刑侦警察,曾破获多起疑案,之后直升至公安局副局长。他能想象出老太太年轻时与嫌疑人彼此较量的场景。他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老太太如此排斥女儿的小说集。
次日他回到学校,女同学不仅没有遭到任何报应,反而越渐得意起来。在导师帮助下,女同学如愿在某权威学术期刊发表了对某知名作家的研究文章。自读硕以来,他便以此为奋斗目标,没想到如今他所厌恶的女同学竟毫不费力地替他实现了。无论为了什么今晚都要约她出来,他发去信息说想向她请教。
聊了会,她的确有些他所不知道的经验,但因为有了污秽的底色,他渐渐失去了耐心,只假意地点头。图书馆关门后,他们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又到了校外的河。已经十一点了,河边人少。他有意识地走在女同学身后一点儿。女同学那游动的腰臀与青亮的发梢弥漫出魅惑的异香。他凌乱不堪,脑海不断浮现出女同学和导师做爱的场景。他忍不住问了声,怎么样,你最近过得挺好吧?女同学说,不怕人笑话,我觉得挺好。挺好?他的恨意顷刻间翻涌起来。
他们又走了十多分钟。风吹拂着,他的恨意被稀释了许多。女同学说,老学究挺会疼人的,说实话,和他在一起后我并不后悔。恨意又猛地灼烧起来。他希望女同学不要停下脚步,一直走到前面的芦苇滩。那儿不仅没人,还有一个损坏的石墩。昨晚他来散步,坐在上面时差点掉入河中。到那儿他准备休息一下,没准她也会无意识地坐在石墩上面。如果运气不够好她就会掉入河中。
女同学不会游泳,他也不会游泳。他只能先报警,排除自身嫌疑,再努力向路人求救。因为周围没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同学在河水里挣扎。他想让女同学也尝尝挣扎的滋味。他想让女同学拼尽全力地向他游来。到那时,他要让女同学解释,为什么要和导师在一起?为什么不回绝那个暧昧的笑话?
他们已经到了芦苇滩。
女同学说,这儿风大,我们先坐会儿吧。
他干净利落地回答,好。
女同学没有选择坐石墩,而是坐在台阶上了,这令他有些失望。
回去路上,女同学说,我明晚过生日,如果有空你也来玩儿吧。一想到导师可能会去,他立即答应了。他很想知道,在教室时与女同学刻意保持距离的导师在更私密的空间会作何表现。他想,如果导师明晚做出任何不恰当的行为,他都会留下证据再向学校和教育部门投诉。他要让导师褪去伪装。他要让导师在邮件中回复他,为什么不再写诗而选择做老师,为什么要说出轻佻的笑话。后来,他确认了,如此报复再合理不过。当晚,来了七八人,除了导师和他,还有女同学的朋友们。他们似乎都不知道女同学已经和导师在一起的事实。
饭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也没有发生什么出格的事儿,与正常的聚会没有什么两样。接下来是KTV,更加晦暗、私密,没准导师会在某些细微而隐蔽的时刻做出什么恶浊的小动作。他坐在沙发角落假装玩手机以备随时取证。
大家先合唱了一首《生日快乐》,完后,导师笑盈盈地表示待会儿不会抢麦,但现在先独自唱一首《浮萍》,就当礼物献给女同学了。他憎恶导师的笑意,谁知道导师在脑海中享受着什么呢?导师唱完后女同学再三感谢,又与朋友们合唱了一首更流行的歌曲。隨后,大家进入随意点歌、唱歌的时间段。
就在他快失去耐心时机会来了。女同学出去后,导师立即跟了过去。他也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他将大厅、走廊和厕所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在KTV门口,他发现了他们。他们望着人流与霓虹,彼此交谈着什么。如两棵在风中絮语的树,他们依旧保持着温和、客气和礼貌的风格。但谁又知道地下的根如何缠绵缱绻呢。总之,他更相信男人的本性,导师的失控永远就在下一秒。
他找了个隐蔽的位置,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导师什么也没做,他为导师的谨慎与克制感到吃惊。
除了技术与内容的分析,在论文中,暗中羞辱导师与女同学的内容已经足够多了。意料之中的难题摆在了眼前。简单来说,字数不够,他需要知道更多。更重要的是,小说家似乎有意在向他隐瞒什么。他想要彻底进入小说家的世界。
眼前,小说家已不如从前健谈,想到什么才说点儿什么。
没多久,小说家不经意间透露,这段时间她的长篇小说又遇到了难题,没准儿需要推倒重来。他无意间聊到老太太,小说家开始闪烁其词。最后,她告诫他,不要用生活的眼光看待文学,更不要对号入座。过犹不及的纠正恰巧提醒了他,要把握小说家,除了技术与内容分析外,“家庭”可能占据了重要位置。此外,他猜测,没准“家庭”正是小说家自己也无法言明的宿敌。回家后他重新翻开小说集,阅读时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他往更深更迷茫的路径走去。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不完全属于文学范畴的问题。
在小说集中,每篇都出现了“父亲”与“母亲”,他们虽有各类精神与生存状态,但小说家对“父亲”与“母亲”的态度截然不同——仿佛全世界每个男人的优点“爸爸”都具备,每个女人的缺点“妈妈”都具备。在某些细节中甚至可以看出主人公频繁的弑母倾向以及与“父亲”相恋的微妙暗示。他尝试把“父亲”与“母亲”的各类形象组织成一种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发生、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感受的人物关系。没有梳理出头绪,他决定再次询问小说家。
这次来得不巧,小说家正与老太太争吵。老太太坦言不会搬走,并劝小说家赶紧找一位丈夫,从这儿搬走,不要整天待在家,更不要沉迷于做伤害母亲的白日梦。你刚刚说什么?说到这儿,小说家亢奋起来,我不找丈夫?这一切后果,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你,你不知道?该搬走的不该是你吗?
老太太出去后小说家不再隐瞒,坦诚地承认之前的侃侃而谈都是弱者的无用的伪装。最近,小说家的抑郁症再次复发了。自从毕业后,她再没参加任何集体活动,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映之湖。最近,她连映之湖都不愿意再去了。
在小说家诉说时,他始终不知道看哪儿好。她双眼深陷,焦灼且忧郁地打量着、怀疑着什么,牙齿上附着了些淡淡的烟渍,肩膀警惕地微缩,像时刻都准备着应对什么敌人。他只好看着她的长袖衫衣领和下巴,偶尔才与她对视。
小说家说,母亲获得的荣誉称号对我来说是世上最荒唐的笑话。在她看来,母亲全身心投入工作不过为了逃避,逃避就罢了,又在最不该逃避时选择逃避。父亲患病后需要人陪,母亲执意认为父亲的病没那么严重,平时多注意就行。一天晚上,父亲突然晕倒。她打了急救电话,将父亲从顶楼背到楼下。她差点儿从台阶滚了下去。父亲住院后,母亲依旧不闻不问。父亲去世那天,母亲从案发现场赶回家,依旧是破案时的神情,没有一颗眼泪。之后不久,晚报说母亲将家庭抛之脑后,奉献精神令人敬仰。
小说家说她的梦想从不是写小说,而是希望母亲走过来抱着她。她们一起痛快淋漓地哭泣,将亏欠的泪水弥补回来。愿望当然没有实现。父亲去世后,母亲快速和另一位警察走到了一起。小说家说,我从不排斥他们走到一起,但希望得到母亲的解释。为什么父亲去世后没有哭泣,为什么父亲去世后又如此迅速地嫁给另一位警察。任何解释都行,哪怕不成立。母亲自始至终都不愿谈及。母亲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就好。小说家不得不怀疑母亲。她给晚报写信,向上级公安举报,没有证据,没有人会相信孩子的戏言。小说家说,我没有质疑的权力,但在内心一打捞,满是报复的刀子。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藏了。
小说家拿出了长篇小说手稿,不长的七万字里又出现了十多种杀害母亲的方法。她说,我已经改了许多次,但每当进入虚构的情景,敌意便会使自己再次沦陷。她掀开了长袖,映入眼帘的刀痕差点让他呕吐出来。她说,只要再次重复那套古老的敌意,我就会在手臂上留下一个刻痕。哦,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想写出干净而明亮的小说。他拿过被泪水浸湿的手稿页页翻看。小说没了遮掩、修饰与伪装,他只看了十多页便浑身战栗,匆匆还给小说家。但小说已经占据了他的意识,仿佛他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浑身散发着戾气、偏执与暴力。他突然回想到与女同学散步那晚,又回想到殚精竭虑地报复导师那晚。
他惊觉当时的自己竟是甘愿沉浸在敌意中的。
返校后他开始恐惧,始终沉浸在敌意的深渊中。他开始刻意寻找导师和女同学在一起的必要理由,或者说,他开始尝试证明女同学和导师在一起不完全是缘于一次随意轻佻的玩笑。无奈导师依旧谨慎克制,之前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破绽,如今也没有给予他能就此脱离敌意的答案。他准备到导师家中一探究竟。
两天后机会来了,导师询问论文进度,他说,应该快了。导师匆匆看了几眼,让他打印出来。他打印好了论文,导师已经不在学校。他提出送到导师的家,导师答应了,并说了地址。到后,女同学竟真在,他克制住失望,进去了。
所幸,当他寻找答案时命运便给了应有的答案。导师家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导师依旧谨慎克制,看不出任何暗流的痕迹。他开始仔细对比师娘与女同学。的确如导师所说,女同学和师娘有神似的地方。至少,她们的眼角都有一颗痣,微笑时酒窝若隐若现。看来导师真没撒谎。导师依旧能从人群中清晰地辨认出与师娘相似的女性。既然如此,谁又不会死水微澜呢?
他问,导师多久回来?女同学说,老学究呀,老学究不住这儿,这儿是他以前的房子,他现在住江北。他问,那导师多久过来呢?女同学说,老学究星期三才会过来。他问,星期三?女同学说,是呀,星期三老学究要过来做饭,做完了嘛,在房间坐会儿就会走。他又试探着问,你怎么不给他做饭呢?女同学说,我?我怎么做饭?我写论文忙着呢,平时都点外卖。而且,问题关键是老学究根本就不肯让我做饭,他的厨艺好着呢。周三做好饭后坐会儿就会走?
看来,事情正朝着他所期待的方向走去。
过了会儿,他到了阳台,阳台旁是卧室,能看出来,如今女同学住这间。他瞥了眼,墙角立了架钢琴。他说,怎么,你会弹钢琴吗?女同学说,不会,这是浮萍的。仿佛在哪听过,他问,浮萍?女同学说,是师娘。原来,师娘生前在江南的音乐培训机构做老师,周三才回家。周三这天,导师已经习惯了承担一切家务,只希望浮萍能在睡前给他弹首曲子。女同学说,尽管我和浮萍有些像,但我当初真不想住这儿,谁知道老学究会对我做出什么呢。现在吧,我觉得就算嫁给他也不是没可能。你知道吧?自从师娘去世后,导师就从这儿搬了出去,从未再踏进过这间房。导师曾对女同学真挚而热烈地说,直到你踏入,我仿佛再次尝到了逝去已久的疯狂的甜蜜。如今我再也听不见曲子了,能见你坐在这儿就已经是命运对我的恩赐。如果不介意,你完全可以搬进来。
有时他来早了,我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穿着吊带呀内衣呀在家里走,你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副永远要与你相敬如宾的模样。女同学说,你说说看,如果是你,你能不搬到这儿来吗?我倒希望有人能陪老学究聊聊天呢。
事实证明,对于导师曾经写下的诗歌,导师没有背叛,女同学也没有亵渎,他们更没有“随意而轻佻”地在一起。他们的骄傲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太自卑。他想当然的揣测过于卑劣。他不过是敌意的仆人。好在他所期待的答案慢慢地坚固了,报复导师和女同学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他长舒一口气,浑身变得轻松、愉悦。今后,若导师与女同学真结为夫妻,那么,他作为唯一的知情人,他所见证的这段时光将会成为这辈子最宝贵的记忆。他知道,到时总会有人质疑他们走到一起的真正动机。那时,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击并且作证,请及时收回你们肮脏的质疑吧,他们在一起时比任何一对年轻情侣都要理想和纯洁。
后来,他和小说家只聊过两次。
一次是告诉他,她的手稿被烧了,也不再准备写了,永远都不再写了。他第一次劝慰小说家,不再写作也许是件好事儿,忘了没准是种彻底解决的办法。又隔了一周多,小说家说她准备去小镇生活,有可能不会再回来,问他能否再次见面。时间紧迫,他拒绝了。论文的进展已经毫无困难,他想先完成论文。
论文中的暗讽如今看来不免可笑幼稚,他重换了表述方法,又着重增加了批评小说家过于偏激的道德意识以及小说作品缺乏生命关怀的内容。虽然,她迈不过那个坎儿,她需要一个答案,但她太爱惜笔下的人物了,她太不爱惜自己了。加完后,导师看了论文说,目前就比较好了,既写出了优点,也指明了缺点。论文彻底解决后他再次联系小说家,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努力沉浸在论文的完善中。他将批评视为祝福的一部分,祝福小说家遇见她所期待的答案。
接到公安局的电话他毫不意外,警察正全网追捕小说家。
原来,老太太的朋友们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见老太太了。以往,老太太每天都会准时和她们出去散步。老太太曾严肃地对她们说,要是哪天你们没有看见我了,你们要记得报警。有人提供线索,说曾看见小说家拉着行李在半夜匆匆离开。除了失踪,警察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她们都肯定老太太已经遇害。
所有人都认为嫌疑人是小说家,警察说,你呢,你了解什么情况吗?
自始至终他都不认为小说家会做她在小说中做的事。如果她真做了,恐怕警察永远都无法找到她。小说家在小说中体现的反侦察技术远在目前的侦查水平之上。他更相信小说家只是带着母亲去了陌生地方旅游。他确信,没有人真想从头到尾做一个彻底的恶人。他在内心再次默念确认,小说家的偏执不过为了一种合理的答案。她需要费尽力气地去证明着坚信着一些东西,如此才有不再恐惧的底气。他对警察说,我了解的不多,小说家应该带着老太太旅游去了。
旅游?警察漫不经心地说,这段时间她们的身份证可没一点动静。
终于要到答辩这天,他约好了和女同学互相检查格式。
等了半小时,女同学终于来了。她没有毕业时的喜悦,满面怒气地将他拉到走廊悄声说了件荒唐事。昨晚女同学约了一位男士在家过夜,不承想第二天导师就逼她搬走。她不明所以,直到搬东西时才在天花板发现了微型摄像头。当她问导师为什么装摄像头时导师竟反问,为什么要带男人回家?她再次质问,为什么装摄像头,导师如法炮制,为什么带男人回家?最终,没有人能给予彼此合理且满意的答案。事情败露了,再怎么互相指责都没有用。导师依旧克制,他说,你愿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什么后果我就承担什么后果,但是,你必须从这儿搬走,立刻,马上。女同学说,老学究真是道貌岸然,他有什么资格骂我是婊子?我他妈爱和谁睡就和谁睡,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关他什么事儿?他劝女同学冷静下来,没准那个摄像头很久之前就有,不一定专门针对她。
女同学一口咬定,我住进去的时候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
他曾耐心寻求的答案瞬间崩塌,不由地再次想到小说家的话,与书籍相比,生活不过是平庸而潦草的闹剧,不值得雕琢,经不起追问。故事又重回到了原点,但他再没了怒气。他甚至尝试着劝慰女同学,没事儿,如今这种事算不得多么严重。他笑了笑,对自己很满意,如今自己竟也能如此“大度”了。女同学准备将事情公之于众,他劝说,这对你们都没有好处,最好当做没有发生。
女同学依旧不依不饶,他抢过了摄像机内存。
最终,女同学选择息事宁人。
答辩时他有着从没有过的虚心,每当老师反问时他便翻开论文仔细查看,每个字儿都变得如此陌生,每次判断显得都如此可笑。不过抬头那一瞬间,他又将陌生的文字和与可笑的判断一本正经地讲了出来。没有老师真去追究什么,毕业论文顺利地通过了审核。结束后导师选择辞职,女同学飞往了那位男性的城市。那次事发刚好促进了他们的感情,他见过,他们都是真实而赤诚的人。
没有人能彻底忘记什么,刻意地忘记只会陷得更深,他肯定小说家会重新拿起笔开始写作。一天,他无意间到了书店,并立下了一個计划,再路过书店时一定要进来找一找,没准哪天就能遇见小说家的干净而明亮的小说。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