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记

2020-11-09 03:27杨献平
满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花朵

杨献平

疫情的春天

樱花开了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树下仰望。这玲珑的花朵,在风中抖着花瓣,像是一个个的女婴儿,不,像她们的眼帘或者眼睫毛。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都和人有关。一如我,站在樱花树下,四周无声,只是这花朵的香味好像是垂直向下深入的,也好像是向上喷发的,但没有弥散,我始终确信,樱花乃至所有的花朵,都是不迷人的,而是对人的视觉和嗅觉乃至内心的一次次的撞击和唤醒。

这是2020年春天,新冠病毒疫情仍旧不容小觑,各个小区都以验证健康码,并进出测体温的方式,进行管控。好些天之后,我们才得以出门,尽管如此,街道上的车辆和人还不是很多。而在小区前后,街道两边,花朵们已经开得姹紫嫣红了。最先的应当是桂花,这暗处的幽香,大都藏身在茂密的绿叶之中,以米粒大的、成群结队的黄色花朵,用蜜香的方式堵人鼻孔。每一次从它们身边路过,我都一阵惊异。尽管,很多次闻到和迷醉,但花朵的香味也似乎是变化着的。

就像随风而至的梨花,在府城大道的各个绿地乃至小区的某个角落,忽然间就举出来一片洁白,即使路灯不亮的夜间,满树的梨花,也像是独自的一个世界。我才知道,所有的花朵也都是有光的,它们照耀的是自身,还有自身之外的一切。从它们身上,我觉得了一个浅显的奥义,即,无论是哪一种事物的生发、盛开与寂灭,其实都是在自镀金身之外,也映照了更多的存在。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一种相互间的沟通、互助与簇拥。

随之而来的黄晶菊花堆在小区最偏僻的地方进行自我开放,相比于紫荆、紫叶李和三角梅等,黄晶菊更像是落寞而芬芳的原野或者某一些僻静的山谷,它们成群结队地开,但花朵和花朵之间又有些距离。它们金黄但却又区别于黄金的媚俗,与大红大紫的紫荆也不构成合作关系。其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独立于群草或者跻身于荆棘之间,一朵一朵地,自我地开,不舍昼夜地开,同时也不站队地开。对于它们,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心生怜爱,也想到,这广大熙攘的世界,总是有独立于众的事物存在,它们不争、不怒、不怨,顺乎自然秩序,听命于时节律令,专注自身的存在而罔顾其他的繁华与喧嚣。

我最喜欢的,还有木瓜花,它们也艳丽,可总也有一丝落寞;它们成群地开在一起,却每一朵和每一朵不尽相同,有的向外张开,有些则向内合闭;有些身上落着灰尘,并且已经构成斑点,有些则一身清爽,纤尘不染。从前,我每一次见到,都要拍几张照片,存在电脑硬盘里,以至于在它们业已消失的某些时节忽然打开,心中却总是温暖的,我相信,木瓜花的红,也是有温度和力量的,它们以饱满而有些妖娆的颜色,给人给万物一种无声的触摸与报答。

与之颜色相同的,还有枸骨,这种亦花亦果的植物,看起来像是微缩的腰鼓,静止在乱草丛中,艳花之下,有些不显眼,但它们自身的那种紧致与饱满,总是令我有一种被鼓舞的感觉。有一次,和家人在府城大道散步,随处可见的花朵当中,蝴蝶兰好像有些娇嫩,不胜风寒的样子,大都在一些花店或者茶馆可以见到,它们蝴蝶的外形,看得久了,视觉也就有了燕燕于飞的灵动与曼妙。

我还注意到,成都的各个地方,还有杨槐花,这种北方的树木及其花朵,在我南太行老家尤其多,每年四月份,漫山遍野地开放,冲天的蜜香在山谷峻岭之间军团一样奔荡,我没想到,在成都也有杨槐花,尽管数量很少,可只要它们的花朵一开,蜜蜂就神魂颠倒,千里奔袭而来。

到三月中旬,日光的暖意就开始增幅了,随着疫情的有效控制,人和车辆也逐渐地多了起来。昔日有些冷清的成都,又恢复了她激越与繁华的景象。有些傍晚,我们散步,在府城大道周边,专门循着花朵和它们的香味行走。尽管,有很多声音持续传来,花朵虽然看起来寂静无声,可它们由自身色彩和香味构成的声音,本身也是一种强力的牵引与美妙的号令。在花中,在春天,府城大道之于成都,或者成都之于府城大道,甚至整个四川、西南地区,以及中国和世界,在花朵之中,在春天,无论人还是万物,其实都是相互之间吸引、照耀、簇拥、相悦的过程。

傍晚的街市上

疫情有所减弱,至少在成都是这样的。日暮将近的时候,外面还是凉了一些。趁着最后一抹血红与辉煌,我们出门。在高楼反射的夕阳光照中,沿着街边的人行道,不紧不慢行走。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轿车和商务车在主干道上奔驰,电瓶车和共享单车在非机动车道上,蜂拥如抢食的鱼群。还有几个摆小摊的,专门寻在公交车站旁边售卖。也有很多人买着吃。其中多数是女孩子。她们大都是刚下班,或者提着新买的衣服和首饰之类的。女人这种动物,宁可饿肚子,吃最差的,也要穿自己喜欢的,而且乐此不疲,态度坚决彻底。

人们都在寻找和回归自己的生活。此时的仁和新城,这个府城大道比较繁华的购物中心,显得更为热闹。最惹眼的是那些仅仅穿了短裤,大幅度露着肉身的美艳女子。有的是漂亮,凡是正常的男人,大抵都会想入非非的。这不是什么丑事或者邪恶,而是一种天性和本能的反应。人只要不违背其他的意愿,采取暴力和不当的手段,而进行、实施破坏和伤害性的行为,就不存在道德不道德,犯罪与否等问题。

但可以看出,诸多的美艳女子,是带有炫耀意味的。司马迁“女为悦己者容”仍旧说到了古今女人的本性当中。她们或许只是炫耀,向周边的男人展示自己的肉身之美,用于获得一种心理上的自足与安慰。但也不排除,其中有一些是怀有另外的心思的,如邂逅富家公子、上流人士等等。或许,这个时代的女人们需要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现实,也更迫切。那种甘于柴米油盐小日子,日出而出日落而归的平淡生活,大抵是被诸多的女性自觉摒弃了的。

尽管其中也有这样的女子。可是,在我们当下的城市中,这样的有着传统思维与美德的女子,显然凤毛麟角。也可能,男人也是如此。在年少的时候,渴望一种物质丰足和名贵的生活,当然也是正常的。我当年也是如此。现在,则觉得无所谓了。一个人的财哪怕富可敌国终究也是有限的。就像生命。世间的诸多事情,都是有长度的。而长度也都不会是无限的。即使有无限的长,如宇宙和世间,也都会有断裂的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走在红男绿女当中,再好看的肉身,其实也都是肉身。不过是一種幻象。对她们自己如是,对看和拥有的人亦然。“物壮则老”是一个残酷的法则,也是一个公平的规律。对谁都一样,万物也包括其中。

我在看着,一个个,一溜溜。我还注意到,其中一些女子的神色是有意味的,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她们的脸上都飘着一些说不清的意味,其中有惶惑,更有期盼;有犹豫,更有决然。这种心态,我想是极其复杂的。从生物角度说,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情,在可以的时候进行可以的事情,这是天赋的律令。可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是物还是人,天地之间的生命过程总是不可预测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之类的规律性的箴言,大抵是一个时刻笼罩和统摄的庞大魔咒。

夕阳彻底完成了它一天的工作量,关灯休息了。人造的光亮代替了太阳。这种虚假的照耀,落在人身上,始终是不真实的。尤其肌肤上的光泽,赋予了更多的欺骗性。此时的街道上,人比刚才减少了很多,但凡在街道上溜达,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大都是悠闲阶级。我也注意到,一些趾高气扬,对谁都保持轻蔑眼光的女人,手腕大都套在一个穿着华贵的男人胳膊上。这令我想起夫贵妻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及老家的一句谚语,即“养女嫁汉,穿衣吃饭”。尽管,这句话在这里显得词不达意,但这句话的弦外之意可能会传达一种“只可言传不可意会”的微妙意味。

在几家银行的地面停车场上,一边排列着宾利、保时捷、劳斯莱斯、奔驰、宝马之类的,另一边是长城、奇瑞、长安、江铃等。这种对比鲜明的情景,在城市中大致是司空见惯的。对于普通人来说,人和人的差距,根本上是物质拥有量和支配力强弱大小的区别。这么多年以来,我唯独对车不感兴趣,不会开,也不想去学。也觉得,汽车和世上的所有物质都一样,终究是消耗,看起来是身份和荣耀,实际上,它就是一个漂亮的玩具,不愿意走路的时候,开着它们,到一些地方去而已。但若是没有它们,这个年代,想去什么地方,方式当然很多。就像我在这个夜晚的街市上,穿着拖鞋走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自己的蜗居。洗澡躺下,关闭灯光之后,睡着再醒来,又是一个明亮或者灰暗的日子。

环卫工人

总是和他们不期而遇。还都是特殊时候。我下班,拖着一身的疲倦。这时代乃至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是一个江湖。大的小的邪的正的。我們都在其中。累的当然是身体,更累的,则是心。以前我常在文殊院和天府广场、万福桥一带活动,当我觉得孤独或者悲苦、荒凉与凄怆的时候,就会看到环卫工人,他或者她,在某个墙角坐着打盹,下雨天气,他们会在某个屋檐下避雨。

坐在潮湿、阴冷抑或稍微热一点的水泥地、瓷砖上,再或倚靠在扫把把子上,他们的脸上几乎没有笑意。他们低着头,任自己的身体蜷缩,脑袋垂直向下,进入短暂的睡眠。我相信,这样的睡眠是不会做梦的。因为,这种睡眠已经摈弃了对人世和人生的所有期望和幻想。

这不是在说环卫工人就是悲惨的。恰恰相反,这些老人,显然已经到了耳顺之年或者从心所欲了,一生的命运已经昭然若揭,苦难和不幸,幸福和愉悦,似乎都再难令他们感觉新鲜了。再者,按照传统的孝义,人这样的年纪,早该过那种颐养天年的悠闲生活了。可他们,还是要风雨在外。虽然活儿都不重,可整天都在街上,连一个休息的空档都没有,也是极为残酷的。我常常想,各管理和用工单位,应当修建一处供环卫工人临时休息的设施。哪怕是一间只有几张床的房子,尤其是中午时候,让这些老人家能找个地方睡一会儿。

有几次,下着大雨,我淋了个落汤鸡,到公交车牌子下面避雨,有几个环卫工人也在避雨。有的干脆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有的则靠在杆子上。那一刻,我觉得心疼。看着他们堆满怨艾或者出奇地平静的表情,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亲、爷爷奶奶。按照阶层划分的话,他们无疑是属于同一阶层的。我也知道,但凡家里条件允许的,也不会让老人出来继续工作。尽管,劳动是美德。可在很多时候,劳动这一美德在具体人身上显得不协调甚至有些残酷。还有一次,是秋天,我步行,在某个街道一棵大的银杏树下,看到一位环卫工人坐在下面打盹。我心颤了一下。走近,却发现,这个人长得特别像我父亲。

那一瞬间,我想喊爹,那个字的发音已经到喉咙里面,才觉得,这不可能。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怎么会在这里?不可能。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停留了一会儿。先是觉得温暖,之后是悲怆。

很多的危险来自于日常当中那些看起来很正常的瞬间。瞬间,这个词,对于人来说是一个具有严重意味的特定时刻。比如,车子出事,往往在一两秒中完成。很多的死亡也都是瞬间。瞬间之中,含纳了诸多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反映的是生命的无常。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及其自然分割的空间之中,潜藏了多少生死无常与悲欢离合?真是叫人心生绝望和慈悲。

宵夜与我这个素食主义者

人头攒动,桌子上全是虾皮、鱼刺、啃光的骨头,红艳艳的汤汁、七零八落的盘子和碗筷等等。灯光巨亮,照耀着一堆堆的人,也照耀着一根根惨白的骨头。这种情景,在北方似乎不多,即使烧烤比较盛行的西北地区,这样的情境大抵也只有旅游城市常见。而在川渝之地,不论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吃夜宵既是一种习俗,也是川渝人由来已久的一种文化。其根本的支撑点,还是物产比较丰富的结果。我初来之时,觉得这样的消费景象很新鲜,也觉得,这种饮食习惯,是我不能或者不愿意接受的。

我出生的南太行乡村,别说肉食了,蔬菜也极少。那里的人们似乎没有吃饭炒菜的习惯。即使在蔬菜较多的春夏秋季,也都是稀饭里放南瓜、土豆、红薯、豆角等,一起熬出来吃,单独炒菜的人家,大都是家境殷实的。不讲究吃,是我幼时最觉得没趣味的一件事。及至走出家门之后,我理想中最好的饭菜就是一碗米饭,一个炒菜(荤素不限),再加一碗鸡汤蛋。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到成都生活之后,眼见这种夜夜胡吃海塞的景象,从内心里觉得不舒服,甚至还有些厌恶。除非是外地朋友来,不得已而为之,参与到吃喝大军当中,一个人,宁可吃一块面包或者馒头之类的,也绝对不出来坐在耗儿鱼、小龙虾、火锅店、冒菜、烧烤、油炸果子、烤饼、锅盔、抄手、三大炮等等小吃摊子前。在我的潜意识中,多余的吃,是一种罪孽。这大抵是我小时候所受到的教育和身边人的影响有关。我爷爷就一直说,人这一辈子,能吃多少,能挣多少,能花多少,都是有定数的。吃好的人,吃够了,也就走了。提前花够钱了的,也是同样。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一种迷信说法,不可采信。

偶尔去云南、贵州等地,情况也和川渝之地相似。人们也都喜欢在入夜时分,坐在各种摊子前或者小店里,喝啤酒,吃各种东西。我则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在手机上看个电影或者有意思的短视频等,如果可以,喝茶倒是很好,我也极其喜欢。咖啡也行。只要不吃东西,不喝酒。

这一晃,在成都也十年时间了,我却始终对火锅这东西没有好感,哪怕是再高档的火锅。有时候,看电视播放着各种美食节目,主持人那种夸张的吃相,作秀式的表演,让我看得倒胃口。人们吃其他稀奇古怪的肉,如鳄鱼、松鼠、地鼠、猫和狗的肉,我就本能地觉得恶心,只想吐。

我十六岁之前基本上没吃过肉,家穷是一方面,即便是逢年过节,家里有肉,我也不吃。记忆中最深的,小时候吃过一次羊蛋,即公羊的睾丸。每年春天,都要把不需要它们以后发挥生殖本能的公羊的睾丸割下来,相当于人类的宫刑。然后有人收集起来,洗净、切开,炒了满满一锅。父亲和奶奶让我去吃,我去了。

许多人在围着吃,而且吃得不亦乐乎,口水直流。我也尝了一块,不觉得肉有什么好吃的,更不觉得,肉比蔬菜的滋味好在哪里。反而觉得很难受,想吐,又怕被骂,囫囵吞下去之后,一晚上都好像是有只羊在我胃里来回走动。另一次,是村里某人打死了一条狼,拿回来,也炒了一大铁锅,请村人来吃。我也去了,也只吃了一块,觉得骚气满天,弄得整个人都好像被那种骚味贯穿了。

及至我离开乡村,到外面,人类的世界里,到处都是肉。我也开始吃,但只吃猪牛羊和鸡肉,其他动物的肉也不吃。到四十岁,忽然觉得肉不好吃,一点味道都没有。在街上吃早餐时候,就要稀饭和素包子。最多再加一个卤鸡蛋。中午,吃一碗豆花,也觉得很好吃。

可我也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肉食世界里,无处不肉,成了全人类的一种普遍性的生活习惯。晚上散步时候,看到商业点人山人海的吃摊,心里总是无端地生出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我的饮食习惯,大致是和巴渝之地的土著们格格不入的,也是和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是不相同的。

地铁上

地鐵上的众生相大致是有阶级的,也大抵是工薪阶层的人才会日复一日地坐地铁,还有一些外来打工的人。真正有钱的,肯定不会经常坐地铁,甚至连地铁站在哪里,怎么乘坐地铁都不知道。当然也有外地的游客。夏天时候,地铁上的风景还是穿着很少的女性,她们所呈现的肉身的姿态及其成色,大抵是有意思的。多数的女子腿是白色的,一般的白或者煞白的白。当然,也有一些黑,黧黑的黑。

这样说,可能有淫邪的嫌疑,可事实如此。这个年代,无论美丑正邪,都开始肆无忌惮地在人前上演了。有几次,我在成都地铁一号线,蓦然见到几个奇装异服,且男性着女装的人。还有一次,见到两个女的,一个剪短发,穿男装,另一个则正常,在地铁上表现出亲昵的样子。我们生活的年代,许多禁忌开始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人们主观意识上的我行我素和旁若无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像我这样不愿意学车的人,大抵是地铁的常客。在成都这样的城市,地铁最快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以前常坐一号线和三号线,现在则是五号线和三号线。每一次坐地铁,遇到的人都不相同。但多数人都是惊鸿一瞥,擦肩而过。这样的一种过程,细想起来,是很有意味的。如,一个人怎么能和这么多人同在一趟车上呢?甚至同一个车厢,一条长长的座位上。其中的偶然和必然,都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的小概率。我也发现,无论你乘坐多少次地铁上下班,除了上车点和下车点之外,都不会再遇到同一个人。

文殊院

坐在街边,一张藤椅,一张茶桌。我不会打牌,大多数时间就喜欢一个人坐着。看人,看手机,再看天,看周边。有时候则什么也不看,喜欢冥想。西蒙娜薇依说:“人生有三个任务或者说重点:思考、冥想和行动。”可惜的是,我总是一个冥想的人,缺乏行动力,思考也不深刻独特。还有的时候,我会上对面的盐茶道,茶水要贵一些,街边的一杯素茶也就十块和十五块钱,上面的要二十八或者五十八。

环境也是可以卖钱的。我喜欢的是,盐茶道外面的小阳台,有木质栏杆,还有小桌子。坐在那里,一杯茶,一包烟,一只手机,一本书,是很逍遥的生活。后来,盐茶道换了一个承包者,也改了名字。饭菜超级贵,茶水也贵得匪夷所思。

2011年到2015年,我多数时间一个人,在文殊院周边转悠。儿子跟着我在江汉路读小学的时候,晚上吃完饭,我也会带着他,到文殊院走走。那时候,他很喜欢看放生池的乌龟和鱼,还有很大的蟾蜍。喜欢在文殊院后面的小路上溜达。我牵着他的手,他会问我一些问题,或者自己跑去看各种花草。即使在菩萨面前,我和儿子也不主动烧香,不跪拜。我还总是觉得,宗教好像和自己无关。也对儿子说,宗教是一些人的信仰,可能会安慰心灵。

有一次,我在一个熟悉的茶叶店偶遇两位僧人,问了他很多关于佛教的问题。他回答得也好。我觉得修行是一种超然物外的灵魂行为,有人笃信是好的,这世界会增添许多的和平与慈悲的亮色。人也可以不信。那位僧人告诉我,寺庙的围墙内里是黄色,外面却是红色的原因,其中有隔断红尘,一为喧嚣,一为清净的意思在内。

文殊院确实庄严肃穆,佛陀安坐,面容慈祥而又丰润,俨然是超越了生死,看穿了万千色相的庄严与智慧。其中一副对联,大抵是赫赫有名的。“来了就做做了就了,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我诵读之间,觉得智慧、空明。佛家之大智慧,在日常尤其是历史的演变进程中,常常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力量。如朱棣夺位的真正策划者道衍和尚姚广孝。但道教对于王朝更迭的促进与挽救,可能更大一些,如姜子牙,张良、萧何、诸葛亮、李泌、刘伯温等等,似乎都与道教有着深刻的关联。

走在文殊院街上,一边的仿古建筑里,多的是卖各种器玩和衣服的店面,再向内,还有小吃之类的。朝向北大街的街道两边,多的是公墓办事处以及售卖和承揽各种丧葬制品的店。当然,还有几家高消费的场所,如以前的成都会馆,现在也改名了。还有一家比较豪华的洪鼎火锅,2016年也改弦更张,现在是一家名中医馆。再一边,也还有一座寺庙,叫爱道堂,大抵是一座佛学院,好像女性修行者多。有几次,我也到其中去,其中有磕长头的虔诚信徒。我也去了几次,面对佛陀,我俯身下拜。

这种转变,大抵是2016年,我抑郁症严重的时候才有的。人在病患和危难中,尤其是遭遇到不可解的身心困厄之事,可能会引发思想的转变。这世上,所有的智慧都是值得学习和尊敬的。教人向善的一切行为,都是美好的和崇高的。尤其在这个年代。也有很多次,外地朋友来,我也选择文殊院一带请客吃饭,然后坐在某个茶馆里喝茶。我记得,那里有一家山子茶坊,他们自己做的一款川红茶,味道还不错。老板好像是重庆人,姓周。我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炎热的夏天,也都不到空调下去坐着,而是在成都的溽热中,寻一处树荫坐下来,坚持喝热茶,以便多出汗。抑郁症病人,最好是多晒太阳,不去太阴凉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在七八月的日光下猛走五千多步之后,头晕得不行,看到某个按摩店或者茶馆,就钻进去,坐下来或者躺下去,缓上几个小时,才觉得舒服一些。另一家名叫一览风情,面积倒是很大,但有些简陋,气氛也不是太好。

夜里,我坐到很晚的时候,才起身离开。有几次的午夜,路过文殊院的时候,看到几个乞丐睡在路边。他们睡得很安静,也很舒心的样子。其實,人的贫富贵贱,真是一个表象的东西。七月半的夜里,文殊院四周的墙根下,都有人在烧纸钱,虔诚跪拜。我想,城市太大了,很多人到这里来,生活几十年以后,就断了自己的血脉。曾经的祖地没了亲人,只能老死城市。而慎终追远的传统,还是根深蒂固的。每当祭奠亲人的时节来到,大多数人还是能够想起自己的具体出处和生养自己的人,并以燃烧香烛纸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缅怀之情。

这种方式也是传统的,与儒释道的思想吻合和相近的。人们相信,化成灰烬的香烛纸钱,具有一种非凡的灵性,也是生者和死者之间的桥梁,能够将自己的思念之情和孝心传递给逝者。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这种状态,科技已经笼罩了我们生活各个方面,但人们的心灵依旧是原始的。有几次的清明节和七月半,我也曾经如法炮制,买了香烛纸钱,烧给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和父亲的亡灵。那时候,我也笃信,虽然远隔千里,可我逝去的亲人们,依旧能够收到我给他们的纸钱,也知道我对他们的孝心与追怀的情意。

记梦,或者与故乡的关系

2020年7月12日,周日。短短一小时的午休,居然做了一个梦,我又回到自己的故乡,即南太行乡村。梦中人事依旧,只是众多人聚在一起,只有一个议题,那就是我们这些快奔五十的人,却和当年的孩子们聚在了一起。当然,他们也无可奈何地长大了,还都在农村。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好像和我挨着很近,显得还很亲热。他父亲一直在村里耍愣充横、喜好暴力和暗算。对于他,我还是有些发憷。在乡村,这样的人家对本分的人家还是有威慑力的。这几千年来,乡村一直有着非常强韧的暴力传统。

在梦里,我对他说,我结婚的时候,你好像才出生。记得某一次,我还在你家门口抱着你,跟你爹你娘说话。如此等等。即便是在梦里,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话中有着一种谄媚的意味。后来,话题又转到马上奔五十岁的恐惧。好像我们当中有人说,人上五十岁的年纪,就会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灾难。

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灾难,我却不清楚。

倏然醒来,觉得这个梦有意思。也想到,一些像我们这样进城的农村人,终究是百无一用的。第一,无法为故乡做谋利益的事儿,也不愿意违心地说故乡如何好和美。它确实有时候很美,但只是自然环境和极少数具备美德的人,诸如行为方式、地域思维和人性恶的过多暴露与演绎,是和美与好丝毫不沾边,甚至背道而驰的。第二,个人的力量对故乡毫无影响力。因此,故乡是嫌弃我的,也是不在乎我的。

在今天的各个城市里,像我这样的人何其多?那些进城之后,没有谋取到更大权势与资本的乡村人,无论在城里如何光鲜,对于故乡的人而言,都不过是一些传说。而传说这个词用在这里,也是毫无生趣的。不如说,在故乡人眼里,进城的人,不过是从他们的阵营里逃逸而出,尔后又进入到另一个与他们境地相同的群体当中,庸俗生活,苟且活着而已。

观察一个女人

新街里一个小店,主要售卖烟酒。刚开了不久,我就发现了。这一点,大抵是烟民的好处,凡住在一地,很快就摸清了周围的环境。这个烟酒店,酒的品种可能少些,但烟的品种算是这一带最全的了。我第一次去,他们夫妇都很热情。尤其是那个女的。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有着四川女子的传统身材,眼睛圆,颧骨高,说话一口一个哥。你买他几包烟,哪怕是一包烟,都会送一个打火机。

至今说不清原因,在这个女的面前,我一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每次到她店里,或者在路上遇到,我立马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当然,为了买烟,我还是经常会去她店里。她丈夫也是典型的四川男人,根本谈不上个子和身材,长方脸,看起来就是十分精明甚至奸狡的那种,留着一个大背头。一来二去,相互加了微信,为的是买和卖方便,她说他们可以送货上门。后来有一次,陪妻子去新街里洗头,我在店铺外面等候的时候,又转到她开的小店。她依旧很热情,说,哥,好久不见了。今儿个抽哪种的?然后逐一介绍新到的香烟品种。

我选了一包新的黄鹤楼,好像五十块一包。她依旧送了一只打火机,又热情地说,下次再来啊哥,慢走啊哥。到理发店外,我继续等妻子,坐在一张木凳子上。正在抽烟,她过来了,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看到我,她的眼睛斜了一下,然后很骄傲,不,应当是很阴冷、残酷地从我身边走过。要说起来,我和她只是主顾关系,而且还是极其生疏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丝其他瓜葛的关系,但她带给我的怎么是这样一种感觉呢?

这里需要说明的,我不是责怪她没有笑着给我打招呼,说客套话的缘故。

多少次以来,无论在她店里,还是在周边的其他地方遇到,我总觉得有一种极其糟糕甚至有些害怕的感觉,有点像“磁场不对”,或者说“极度相斥”,但也不够恰切。

在成都这座城市,我生活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几乎每一天,都要与上百人相互路过与看见,但从没有人像她这样,一见面就令我心生不适。事实上,如此说一个陌生人,是不道德的行为,可是我总是会这样以为,甚至,一想到要去他们店里买烟,心里就会忽然产生出以上的一些不安和不适来。为此,我也想了很久。

那些年,在故乡的城市以及村里,我遇到了不少这样的人。这样一来,我反而释然、豁然了。人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颗心。有多少遭遇,就会体验到多少种人心人性。如此而已。

〔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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