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观》与高罗佩的中国叙事

2020-11-09 03:13汪精玲
读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朝云狄仁杰道教

汪精玲

抗日战争期间,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在陪都重庆,担任荷兰驻华公使馆一等秘书。一九四六年,他被调回国,取道北平时,曾与当地古琴名家切磋技艺,并多次拜访中国道教名胜白云观。他晚年在自传中写道:“白云观住持安世霖是一位杰出的学者和优秀的古琴家。不幸的是,我后来听说,他放纵自己,沉溺于房中术。几年后,白云观里的道众发现了他的劣迹;在解放军兵临城下之时,把他烧死了。后来我利用这些素材写了《狄仁杰奇案》系列小说中的《朝云观》。”

高罗佩拜访白云观、结交安世霖,主要是以琴会友。现藏于荷兰莱顿民族学博物馆的《白云琴会图》,描绘了他们的一次雅集。巴克曼《大汉学家高罗佩传》的插图中,也有一张一九四六年摄于北平的照片“向道士学习弹奏古琴”。两相对照,主要人物的位置和姿态完全一致。坐在画面中央的石桌后、头戴道冠的抚琴者为安世霖;坐在左边石凳上、手持芭蕉扇的听琴者为高罗佩。

安世霖也曾有过回访。高罗佩记事本中写道:“(一九四六年)六月八日:(下午)两点到五点,安世霖和管平湖来弹古琴。”管平湖是著名的古琴大师。而据《白云琴会图》题跋可知,参加那次白云观雅集的,还有古琴名家关仲航、汪梦舒。

两人的交往都在琴事活动的场合,高罗佩当时应该不知道安世霖的“劣迹”。他“后来听说”的,有事实,也有误传或臆想的成分。事实上,白云观住持安世霖及督管白全一被焚事件,就发生在当年的十一月十一日,而非“几年后”。付海晏《清规还是国法:一九四六年北京白云观住持安世霖火烧案再研究》一文,参考了当年的报刊和大量原始档案,对此有详尽的分析。道众烧死安、白二人,据说源自派系和职位之争,罗列的罪名有勾结日寇、残害道友、擅改庙规、盗卖庙产、通奸民妇,等等。可见,所谓“放纵”,只是其中的一条,而且不是最主要的恶行。

“火烧老道案”当年轰动一时,美国《时代》周刊第四十八卷第二十二期(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也有报道。高罗佩此时已经离开中国。他是通过什么渠道,又是在什么时间“听说”此事,不得而知。他从中获得灵感,于一九五九年完成《朝云观》创作之际,已经出版了《秘戏图考》,并同时开始写作《中国古代房内考》。他将关于安世霖的道听途说与道教房中术糅合在一起,塑造了小说中大反派孙天师的角色。晚年自传所述,记忆有误,不仅案发时间弄错,也将他的杜撰倒果为因了。

当然,高罗佩《朝云观》讲述的,并非中国传统白话小说《水浒传》或“三言二拍”里常见的“奸僧淫道”的故事。小说的男一号不是孙天师,而是狄法官(Judge Dee)。时任汉源县令的狄仁杰,路途遇雨,借宿朝云观,发现怪异迹象,便暗中展开调查;经历种种蹊跷,最后勘破疑案,为民除害。小说层层铺叙,渐次展开,为读者呈现了一幅中国社会生活的全景画卷。

《朝云观》一书的开篇,印有一幅道观布局的示意图,交代人物活动的空间。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国式院落,由南至北,山门、主殿建在中軸线上,两边建偏殿、宿舍,左右对称,前后四进。与白云观的俯瞰图比较,主体格局完全一致,应该是有所借鉴。不过,在小说中,朝云观坐落在快到山顶的斜坡之上,依山势而建,分为四层;而现实中的白云观,建在城中的平地上。可见,高罗佩根据小说环境和情节需要做了变通。

高罗佩不仅相当忠实地描绘道观的建筑形式,有时还特意点明其中的道教文化意蕴。例如,小说中孙天师向狄仁杰解说手绘朝云观平面图时说:“两百年前的建造者希望道观的设计能够成为宇宙造化的缩影,就像一件微型复制品。整个建筑群的轮廓呈椭圆形,代表万物之始。”

朝云观简图

1. 山门

2. 前殿前院

3. 大殿前院

4. 三清大殿

5. 中院

6. 真智方丈

7. 圣堂

8. 西楼

9. 东楼

10. 狄公住处

11. 东南塔楼(仓库)

12. 西南塔楼(紫微阁)

13. 阎罗十殿

14. 众道人住处

手绘平面图的上端,标示圣堂所在的,是一个阴阳太极图。孙天师解释道:“在道教看来,这就是天地万物运行的象征。”当狄仁杰询问阴阳图形中各有一个黑白相反的圆点是何意,孙天师回答:“这就是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可适用于一切自然现象,包括男人和女人。”这自然是在暗示小说事件的导火索“阴阳双修”。而接下来,狄仁杰注意到阴阳并列纵横走向的问题。这为后来发现密室机关按钮埋下了伏笔。

高罗佩在描绘道观建筑、介绍道教文化的同时,将其细节和理念与小说的悬念以及特定场合安排相呼应,构思巧妙,耐人寻味。由太极图中阴阳位置的移动发现机关,打开密室,找到凶手,只是小说里众多巧思之一。将道观东西相向的空间设置,与善恶对峙的伦理观念结合起来,则展现了高罗佩更为高明的叙事技巧。

从图上看,左侧为西,右侧为东。大反派孙天师就居住在正殿左侧的西塔楼。小说中两处重要的作案现场,也都是在西边。其中一处是西塔楼孙天师书斋前的露台,栏杆断裂失修。真智谋害前任住持玉镜之事败露,审讯在即。孙天师暗中乘其不备,将他推下楼台摔死,然后谎称失足,以免自己的罪行泄露。还有一处是位于中院左侧的阎罗十殿,紧接着西塔楼。里面摆放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各式雕像,展示了地狱里的种种酷刑。孙天师将拒不服从其淫威的无辜女子白玫瑰捆绑其间,堵上嘴,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涂满厚厚的油漆,扮作阴间的受罚者,来躲避搜查。当然,不久还是被狄仁杰识破,将其解救。

狄仁杰一行避雨朝云观,被安排在正殿前的东楼歇息。因发现紧邻的东塔楼墙壁上显露异象,便一路查探。故事接近尾声,真相大白,但考虑到孙天师在朝中背景强大,不能通过正常司法途径绳之以法,于是,狄仁杰将他诱入东楼与东塔楼之间的夹巷内,随即锁上巷门,听凭上天处置。结果,江湖艺人拴在巷中的黑熊扑了上来。小说的最后,忙碌了整整一夜的狄仁杰,回到东楼借宿的房间。家人已经起床,打开窗子,朝外一看,雨过天晴。

小说起始于风雨交加的傍晚,结束于风和日丽的清晨,全部过程都发生在朝云观这一封闭的空间里。代表邪恶的角色住在西边,在西边行凶作恶;代表正义的角色住在东边,在东边揭恶惩凶。物理的空间与伦理的空间,在此合而为一。

朝云观的空间设置与分布,暗含着中国传统社会的宗教信仰、伦理观念、民间思想、官场政治以及司法正义等诸多文化意识形态。读者跟随着探案情节的推进,穿行于一个与西方哥特式古堡截然不同的文化空间,一定会被其中特有的文化意象和文化理念所吸引。在高罗佩独具匠心的空间叙事中,中国文化的传承和传播,就这样不露声色地进行着。

像高罗佩众多“狄仁杰奇案”一样,《朝云观》配有多幅作者自绘的插图。除了前面提到的两幅地形图,其余都是特定情节中人物、场景的图绘。在小说正文之后,高罗佩还写了几段附言。其中提到他的插图借鉴了明代版画《列女传》的风格,并说明狄仁杰时代的服饰和习俗,进而指出男人梳辫子是“一六四四年满族征服中国后强加给他们的”,鸦片烟也是后来才传人中国的。这无疑是针对当时西方世界的普遍认知而言。高罗佩绘制插图,便是有意通过“视觉化、图像化”来重塑他理想中的古代中国形象。

高罗佩的中国绘画艺术修养极高,曾收藏相当数量的卷轴画、版画和年画。《朝云观》里有一幅插图,上面所绘的是前任住持玉镜画的一幅猫图,据说是其升仙前一刻的写生之作。狄仁杰从图中猫的瞳孔特征发现线索,戳穿了玉镜于中午作画后暴亡的谎言。高罗佩在小说后的附言里说,这一桥段来自“中国古代的原始资料”。查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其中有记:“欧阳公(修)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未识精粗。丞相正肃吴公与欧阳公姻家,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有带露花,则房敛而色泽;猫眼早暮则睛圆,日渐中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此善求古人笔意也。”高罗佩便是将这则轶事挪用到小说中。画中猫眼圆睁,说明此画并非午时所作。真智为掩盖毒害玉镜的罪行,伪造现场,混淆视听,但没有考虑到时间误差,留下了破绽。熟悉中国绘画鉴藏的神探狄仁杰,明察秋毫。

中国建筑和绘画之外,《朝云观》里还有诸多传统文化的故实。例如,阎罗十殿里的雕塑,有阎王小鬼、牛头马面,以及下油锅、将躯体锯成两半等酷刑场面。道教神仙戏中常见的剧情,西王母寿辰、八仙拜寿等,小说中都有具体的描述。

高罗佩探案小说中出现各种具有中国元素的艺术形式和日常细节,并非生硬的插入式广告。这些细节,都是故事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组件。例如,杂耍演员“欧阳姑娘”表演寓言剧,与黑熊同台,不僅渲染了惊险紧张的气氛,也与后面的情节相互照应。狄仁杰误入欧阳住处,被黑熊逼入橱柜,不敢出声,才窥见这位驯兽演员男扮女装的秘密。恶贯满盈的孙天师,最后也是被黑熊扑杀,才没有逃脱应有的惩罚。另一位民间艺人丁香小姐在与狄仁杰交谈时,用一根筷子顶着旋转的青花瓷茶碟,不让它落下来。狄仁杰后来也试着这么做,却失败了。可旋转的茶碟,让他联想到太极图;重拼摔碎的碟片,青花图案的错位,又让他记起太极图中阴阳并列的纵横差异。这才破解机关,打开密室。

高罗佩热爱中国文化,且在中国生活多年,对中国的风俗民情、日常起居、饮食和娱乐都非常熟悉。相关内容,小说中随处可见。狄仁杰与道士们一同看戏、进餐,都被安排在右边就座。按照中国礼仪,右边为上位。狄仁杰为此还与孙天师谦让了一番。主客坐定,一般都是下人奉茶,有一次特别说明是“茉莉花茶”。道士也吃斋,八宝饭上点缀着几粒葡萄干,煎鱼是豆腐做的,鱼眼是一枚干李子,烤鸡则是面粉和芝麻油做的。这类仿荤素食,今天仍然能在中国各地寺观甚至普通餐馆里见到。狄仁杰对这些毫无胃口,而嚼起随从给他的猪油饼(一种民间特色小吃)却津津有味。狄仁杰跟孙天师说,他不喜欢象棋,喜欢骨牌(即民间赌具牌九)。他的夫人休息时便围着茶几抹骨牌,邀他一起来玩。可他有正事要做,遗憾地离开了。因为途中淋雨,狄仁杰有点感冒头痛。夫人取出行李箱里的陈皮膏药,用热水泡开,用麻布绷带缠在他头上,再用帽子盖住。这一做法,不仅治愈了风寒,而且在遭遇歹徒背后打闷棍时,保护了头部,减轻了伤害。传统的中医疗法,在这里起到意外的效用。因为被打晕前闻到一股异香,狄仁杰醒来后,让营救他的丁香小姐取下佩戴的香囊来细加验证。后来,在真智的书斋见到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香炉,飘出同样的异香,便暗自确认了加害者。中国的熏香文化,在此又具备了特别的叙事功能。——诸如此类的细节,不胜枚举。阅读《朝云观》,恰似走进了一座中国文化的大观园。

高罗佩沉迷于中国的器物文化,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瓷器、香炉、扇子、屏风等都有收藏。他熟悉这些实体物件,让它们成为探案叙事中推动剧情的道具,成为传播中国文化的重要媒介,可谓得心应手。图像和器物,是更为直接的文化载体。高罗佩在小说中频繁使用图像和器物,而西方世界的读者,也正由此领略了丰富多彩的异质文化。

高罗佩的中国文化修养,绝非一般汉学家所能企及。他能读汉字、说汉语,也能作古诗、写文言,还擅长书法、绘画、篆刻、古琴。在中国担任外交官期间,他广泛结交官场民间各界人士,甚至与黑道帮会也有来往。其“汉化”程度之深,令人丝毫不觉得他是一个“外国人”。《卢前笔记杂钞》里谈到“两个外籍朋友”,一位便是高罗佩:“他和我聊天,常常说:‘在我们汉朝时候……或‘我们中国在唐朝……他忘记了他的身份和他的国籍。”然而,高罗佩并不像现代中国的某些国粹主义者那样,毫无保留地推崇传统文化。他是有选择、有辨析的,既不吝啬赞美,也不刻意隐瞒,价值判断相当明确。《朝云观》中展现的儒道两家的思想交锋,便是一个典型的案例。

狄仁杰入住朝云观之初,在东塔楼看到一堆堆旗幡、法器、面具,大发感慨:“道教!真是个奇怪的宗教。既然有了孔子充满智慧、明明白白的教诲,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道化戏和华而不实的水陆道场呢?”狄仁杰与孙天师第一次见面时,问其是否真的相信长生不老之说,孙天师回答:“生命是有限的;永生不灭、得道升仙是痴人说梦。但通过修行,回归自然,天人合一,可以强筋健骨、延年益寿。”狄仁杰说:“我是孔子的信徒,不过我完全承认道教的智慧博大精深。”孙天师说:“道教是孔子学说的延伸。儒家讲人与社会的关系,道教讲人与宇宙的关系。社会秩序只是宇宙法则的一个方面而已。”小说结尾,狄仁杰有一段类似结案陈辞的话:“道教有许多高深的思想,它教人向善,以德报怨。可这只是一个美好愿望,属于未来世界;在当今世上行不通。我更倾心孔子的实践智慧,他教导我们恪尽职守、善恶分明。天网恢恢,善恶必有报。”

狄仁杰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说是作者的化身。故事随着他的视角展开,作者的倾向也由他的好恶来体现。这些都属于叙事学的基础知识,不言自明。高罗佩却仍然在小说附言里做进一步解释:“中国有儒、道、佛三教……鉴于中国古代公案小说主要由儒家学者撰写,文学作品明显偏向儒家思想,我的‘狄仁杰奇案系列小说,也是按照这一传统来处理。本篇小说中对儒家和道教思想的陈述,是以真实的中国文献为基础的。”通过文学叙事来传播思想文化,可能引起误会和不必要的争论,高罗佩对此早有警觉。

任何叙事都会隐含叙事者的价值判断,而任何文化也都有精华与糟粕。《朝云观》中呈现了道教玄妙的思想和建筑景观,也谴责了所谓阴阳双修的劣迹;塑造了孙天师、真智奸邪不法、淫掠凶残的反派人物,也刻画了玉镜精通艺术、持教守道的正面形象。高罗佩的叙事褒贬分明,爱憎之间保持着清醒的张力。高罗佩在弘扬中国文化的同时,也希望摒弃传统文化中的陋习;其背后体现的,则是现代文明的价值观。涉及道教时如此,涉及民间戏曲时也是如此。当真智觉得他不会对“身份卑微的戏子”感兴趣时,狄仁杰颇为不满。他反驳道,世人以为戏曲难登大雅之堂,戏曲演员是不光彩的职业,都有失公允。这种观念,今天已经是常识;在古代中国,或许只有极少数思想超前的文人才会有如此觉悟。高罗佩借狄仁杰之口批评世俗习见,明显意味着对传统文化的扬弃和重塑。

虚构的狄仁杰这一角色,被赋予现代意识,在《朝云观》里时有表现。丁香小姐因情感困惑向其咨询时,狄仁杰答道:“作为父母官,我只能说,你们都是成年人,感情的问题我无权干涉。只要不伤害他人、触犯法律,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私生活。这就是本朝的法治精神。”另一個场合,狄仁杰不无骄傲地赞叹:“放眼我朝,无论出身贵贱,凡有才华抱负者都能成就一番事业。故而,大唐才会国泰民安,繁荣昌盛。”如此宽容、开放的见识,恐怕不是中国古代官员的思想境界。高罗佩显然是将自己的社会理想,投射到他所热爱的古代中国。高罗佩笔下的中国,其实就是他心中的中国。

二0二0年三月于安徽师大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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