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远的路,都会有起点。
我的起点,就在一个叫作王楼的小村庄。本来就小,结果还分成了两个村,都叫王楼,为了区分,一边叫东王楼,一边叫西王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西王楼人的辈分普遍比东王楼人的辈分高。我们一起上学的西王楼的孩子,辈分比我爷爷的还高,没法叫,只好直呼其名。好在是在学校的孩子,若是长大成人,可不敢这么没大没小,哪怕刚出生的娃,该叫爷爷也是躲不开的。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在那个村子待到十二岁一直想深入了解的一个大问题,但一直都没有机会。当然并不是说我有多忙,只是玩疯了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再说又不像今天,很多想不通弄不懂的问题可以打开手机、电脑上百度,那个时候条件也不允许啊。
王楼也只是一个小村子,有关为什么要分成两个村,为什么西村人辈分高,也没有相关的文字记载。当初我是问过我爷爷来着,可是他把我呵斥住,让我不要再提这个问题。我是个孩子,扭头就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所以直到今天,我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西王楼村人的辈分要比我们东王楼村人的辈分高。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交代,需要说明的是,东王楼和西王楼的人基本上都姓王。说基本上,因为东王楼的东头住着一家姓贾的,而西王楼则全部是姓王的。虽然大人们不怎么会提及东王楼和西王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我们这些孩子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东王楼与西王楼的一些罅隙。比如,东王楼的人家举行红白喜事儿,整个东王楼几乎每家都会派个人参加,但是很少邀请西王楼的人参加。当然,西王楼的红白喜事儿,我们东王楼的人家也很少参加。也就是说,虽然都姓王,而且很可能是一个祖上,结果到了这个年代大家感情淡了。还有,就是东王楼的人老实本分,基本上是耕读传家,西王楼显得民风彪悍,动不动就打架斗殴。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东王楼的人有点害怕西王楼的人,西王楼的人似乎也以此为狂,对东王楼的人动不动吓唬一下,好在我生活在村里的那十几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大的纠纷和争斗。
我和西王楼村的王增禹是同班同学。王增禹与我同岁,而且同桌,学校设在东王楼,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经过我家门口时扯着嗓子喊我,我赶紧起床背上书包一起上学去。特别怀念那个时代的小学生活。那个时候村子里特别穷,我们没有表,也不知道几点上课,反正都是天快亮了起床,懒洋洋地来到学校,拿钥匙的同学若是还没来,大伙儿就靠在门口吹牛皮。小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无非就是谁家娶媳妇新媳妇多漂亮,谁家的母狗一窝生了几只狗仔,谁家的爹娘打架然后娘喝农药了。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报纸,生活淡得如同河里的水,能生出水草来,可是我和我的亲人们依然一代代生活在那里,从没有过抱怨。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从小学一年级下半学期开始,学习成绩直线上升,老师非要让我当班长。我死活不干,因为班里有好几个同学都是西王楼的,年龄大,长得又壮,我怕管不了他们,反倒被他们欺负。班主任是个老头儿,和蔼可亲,跟我爷爷的年龄差不多。刚上学那会儿,啥都不懂,什么学习啊考试啊上课啊,全没当回事儿。乡下的孩子,并没有多少向往,也从没有想着依靠学习走出乡村——我们觉得乡村挺好的,除了有点穷,反正也饿不死人,其他都挺好。
所以,一开始上学的时候,我经常旷课。教室后面有个窗户,原来还有木窗棂,后来不知被谁破坏了,窗棂不在了,只有一个窗洞,又不高,站在泥台子上——没有课桌,教室里全是用土块垒成的泥台子,跟课桌差不多高——就能把头伸出去。有时候觉得没意思了,瞅老师不注意就从窗洞里钻出去,跑到北地里偷红薯、毛豆什么的,挖坑烧着吃。这当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儿,所以每次溜出去都会有三五个。
有那么一天,吃了晌午饭我跟着娘在院里摘红枣,我在树上摘,娘在树下接。娘催我去上学,我说不用上,在树上边吃边摘,幸福极了。半下午的时候,有人找到我家来,我一看是班主任老头,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毕竟没有去上课有些心虚。我跐溜着从树上下来,肚皮被磨得生疼。顾不上这些,飞快地跑出院子,躲开了老师,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家。
娘说:“你跑那么快干啥,王老师又不打你。”
才想起原来班主任也姓王,但不是王楼村的,是四里外的小王庄人,他有个孙女,叫王小英,跟我是同学,长得倒是挺水灵,就是凶巴巴的,挺烦人。有人跟我开玩笑,说让我长大娶王小英当媳妇,我当场跟他翻脸,拉开架势要打一架,好像谁将来娶了王小英谁就会倒八辈子霉似的。多年以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离开王楼,是不是真的会娶王小英做媳妇?如果是,那现在王小英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会生三四个孩子靠我外出打工维持生计吗?其实我估计王小英都不一定能想起来我是谁,我对王小英的记忆,也仅限于名字。其实王小英是当时班里长得最漂亮的女生,我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男女授受不亲从小就知道,所以谁要说找对象、娶媳妇之类的话,大家都马上会生出羞耻之感。
那个时候的农村,娃娃亲特别流行。我们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有一半都已经定亲了。所以,有人说要娶王小英的话,并不是我们早熟,而是大人们营造的环境就那样子。一直到我离开王楼,都没有人给我说成媒,更不用说定亲了。这得益于我娘,毕竟她读过书,见过外面的世界,而且当时我的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工作,她觉得我不应该继续待在村里延续爷爷伯伯们的生活,至少也应该像父亲一样进城工作。既然将来要进城,找个乡下媳妇就会拖我的后腿。所以,从我懂事一直到十二岁离开王楼,我娘为我拒绝了好多个媒婆的牵线。每次别人上门说媒,娘都以礼相待,然后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儿,晚几年再说媳妇。这一点还是要感谢我娘,她让我离开村庄的时候,没有太多的牵挂和羁绊。
二
那天晚上,娘转达了班主任王老师的意思。王老师专门到我家来,有两层意思。第一个是因为我的语文测验得了九十九分,他有点生气,因为前几次我都是一百分,算是作一次家访,让我娘盯着点我的学习。第二个其实跟我没多大关系,是为我曾祖父来的。当然,村里还没有文雅到喊曾祖父的地步,我们都喊曾祖父为“老爷爷”。娘说王老师其实是我老爷爷的学生,当时我老爷爷开私塾,方圆几十里的有志青年都来投师拜学,虽然跟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没法比,但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我听老爷爷说过,他的一个学生后来参加解放军,在南方的一个地区当地委书记了。但他没有提过村里的小学老师也是他的学生,我也没有问,因为那个时候老爷爷已经神志不清了。班主任的第二层意思,就是看望一下我的老爷爷——他的恩师。我不知道我的老爷爷是否能认出他来,也不知道老爷爷会不会像班主任用教鞭抽我的屁股一样,用手里的拐棍轻轻敲一下班主任的屁股。老爷爷跟我最亲,我的大名小名都是他给取的,有他在,我爷爷、爸爸根本没资格取。生我的时候,老爷爷看了看天,翻着手中的半本《论语》说:“古人云‘国之将兴,必有祯祥,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必是栋梁之材,我看就叫国祥吧。”当然,这是玩笑,老爷爷取名字不会那么神神道道。据说我的襁褓时期,就是老爷爷照看的。因为农村事情多,母亲生下我满月之后就得参加村里的集体劳动,爷爷奶奶那时还年轻,也必须参加劳动,家里只有老爷爷和我,照顾我的责任就落在老爷爷身上了。每天母亲出工前,会把我喂饱放在老爷爷椅子面前的摇篮里——这样说只是为了便于大家理解,其实就是农村家里盛放东西的一只大筐,里面垫一些麦草、棉花褥子,然后把我放进去。如果我哭闹了,老爷爷会随手摇晃几下,一直到我再次入睡。娘说,老爷爷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因为我几乎没有给他添过什么麻烦,不哭不闹,老爷爷经常是独自看着书睡着了。娘说我是个懂事的孩子,才几个月就知道不去烦人。
从那以后,我便收敛了玩心,开始学习。学习好了,班主任非要我当班长,我不干。这个时候王增禹站出来说:“我同意国祥当班长,人家学习门门第一,自然要当,谁要是不听他的话,我就收拾谁。”
西王楼的王增禹说的话,还是有点儿分量的。一则他的辈分不仅在东王楼是相当高的,就算在西王楼也比较高;二则他们家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五,谁敢惹?三则他爹王振江是大队副书记,披着个褂子从村口走过,哪家的父母不得点头哈腰地恭维几句!所以,王增禹的话一出,全班没有人敢不同意。班主任给王增禹安了个劳动委员的职务,把他乐得够呛。就这样,在西王楼的官二代王增禹同学的大力支持下,我当上了班长,而且这一当,就当到了小学毕业。至于学习,那是次要的,因为总共也就几门课,门门考个一百分不是什么难事儿。
这里要说的是,王增禹的辈分。前面一直说他的辈分高,到底高到什么位置,我想很多人都比较感兴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实话告诉你,王增禹的辈分是“增”字辈,跟我老爷爷同辈儿。我老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我和王增禹开始同学时,他还不到八岁。王增禹有个小名,叫留碗——鬼知道他的什么人給他取的这么个名字到底什么意思。这也揭示了东王楼和西王楼之间的另一个差异,东王楼重文,西王楼重武。重文大家都知道了,我老爷爷自己开办私塾,我爸爸招工进城又入伍转干,留在大城市工作,在东西王楼都是令人称羡的。可是,西王楼重武,有什么凭据?刚才说了,民风彪悍,王增禹的父亲担任大队副书记的时期,正是文革时期,他是靠造反起家的,能不能说明重武?
王增禹,也就是留碗,每次到我家喊我上学,我娘都会很尊重地喊他——碗爷,进来坐着等。留碗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称呼,从来没有不好意思怎么的。我当时心里很不舒服,你一个小鸡巴人,凭什么让我娘喊你爷。娘不仅自己喊,还让我也跟着喊。我才不喊呢,都是七八岁的小孩,凭什么我就得把他当成长辈供着。最要命的是,有时候碰上我爷爷,他老人家也会喊留碗一声叔。不过这个时候留碗就显得不好意思了,但他又不会表达什么,只是远远地跑开了。
在王增禹同学的鼎力支持下,我顺利度过了小学时期。本来,小学读完我准备和班里的其他孩子们一样下地干活了,毕竟学习的用途在乡亲们眼里,也就是认识并会写自己的名字,会识数算账就行。
三
这个时候,偶然发生了。
县里要举办一次小学生全能竞赛,主要是数学和语文。按理说这类活动我们这些农村小学是轮不上的,至少也应该是公社乡镇学校的优秀学生参加。我们这些村里的小学基本都是瞎凑合的,比如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竟然是上过私塾的人,没上过师范学校。比如他还教我们唱儿歌,等我后来进城发现,他教的那些儿歌曲调都不对,全是他自己琢磨的曲调。像这样的学校,参加全县的全能竞赛,不是闹笑话嘛。但是,笑话就是真的发生了。公社给了我们村学校一个名额,说要到公社去参加竞赛,我连续五年成绩第一,这个重任自然落在即将毕业的我的头上。
我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件衣服除了干净,基本上找不出别的优点了。这件衣服其实是我的一件棉衣改的,领口和衣襟处破了好几个洞,母亲给我缝住了。但颜色已经从最初的绿色褪到泛白,母亲的补丁又是蓝色的。即便如此,那件衣服我穿上还是太小了,捉襟见肘。我自己步行来到公社学校,那里已经挤满了学生。其他学校好像都还有带队老师,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人,老师就不来了。站在校门口等着入场的时候,其他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把我当成了一个另类,大夏天的,我穿着那件唯一的衣服——冬天里面塞了棉花就是棉衣,夏天把棉花取出来就是单衣——不像是来参加比赛的,倒像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但在村里十几年,虽然没有强壮的筋骨,却养育了我自信的品格。我真的很佩服那个时候的我,不卑不亢地走进了考场。在我的记忆之中,后来再也没有那样的感觉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正当大家都在考虑前途——我这样说其实自己也会忍不住笑,小学毕业生考虑什么前途?但是,生存法则是残酷的,有些孩子年龄稍大,已经十四五岁了,毕业后在家干农活,过一阵子就可以成为一个劳动力,可以把以前定好亲的媳妇娶回家,成家立业了。这个时候学校得到消息,我参加全县小学全能竞赛获了大奖,综合成绩在全县几万名学生中排第二名。
这当然是这所小学成立以来也可能是以后唯一的一次比较大的荣誉。可惜毕业在即,老师也没有心思宣传,就连我的奖状奖品都没有给我发,匆匆让我们毕业了。其实我从来不重视荣誉,因为太多,娘纳鞋底子用的稍厚一些的纸,都是我的各种奖状。
其实我也和大家一样面临前途的考量。因为上学没有目的性,我已经失去了兴趣。娘说不行的话暑假结束去晋楼中学上初中,我未置可否。据说按照我的竞赛成绩,可以直接到县城重点中学读初中,但生活费、学费谁来承担?说白了,我和娘还有姐弟都是农民,即便有父亲在城市工作,也不可能支付得起一个孩子到县城读初中的费用。
于是我就成了农民。
四
每天跟着娘一起下地,锄地,施肥,打农药,整个暑假——可能已经不能叫作暑假,因为也许从此无学可上了。因为是夏天,娘尽量把农活都安排在早上。打农药我不让娘打,只让她帮我提水,我自己配药,背着药筒去地里喷雾。那年我十二岁,一个地地道道村里生、村里长的孩子,这些农活我甚至根本不用学就可以上手干。因为没有防护措施,有几天打农药的时候我出现中毒症状,可我还是坚持把农药打完,把药筒洗干净,让娘拎回家并把饭做好,我骗她说身上太脏去河里游个泳,洗一洗。娘心疼我我知道,我不想让她操太多的心。
看着娘背着药筒走远了,我赶紧往河边跑,一猛子扎进河中,口中鼻中眼睛里都灌满了水,然后游到岸边,开始吐,我想既然中毒了吐出来就会好,所以吐完接着到河里喝水,然后到岸边吐。这样反复多次,我筋疲力尽,躺在岸边的草丛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的床上躺着,娘的眼睛哭红了。从那以后,娘坚决不让我打农药了。不打农药还可以干别的,反正农药也不是天天需要打。地里该施肥了,不是那种正规化工厂生产的尿素啊之类的颗粒化肥,而是县里的小化工厂生产的那种气味呛人的碳铵肥料,形似粉末。给玉米施肥,娘挖坑,我丢肥料,然后顺便用脚把挖出来的土填进去,防止化肥挥发。气味把人熏得受不了,就和娘换一下,我来挖坑,娘丢肥料。也是因为夏天,玉米叶上的露水很重,把娘穿的衣服都湿透了。而我本来就没什么衣服,所以只穿着短裤。大半天忙活完,浑身上下都是被玉米叶划出来的细密的伤痕。不敢洗澡,一洗澡浑身疼。
那个夏天,我几乎把一个农民该干的、能干的、會干的活,都干了一遍。如遇到地里没什么活,又是晴天,我会在村里的场院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把家里的粮食用架子车拉到晒场翻晒,这样粮食可以存放更长的时间。这些活儿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干,我让娘待在家里给我把饭做好就行了。那个夏天,也是我和娘关系最融洽的时候。此前娘总说我懒,不爱干活,可当她看到我死心塌地当农民干活的时候,又心疼我。收麦子的时候,有一天收镰回家已经很晚,娘让我先躺一会儿,做好饭喊我吃。结果我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没吃上晚饭。我问娘为什么不叫醒我吃晚饭,娘说看我累成那个样子,心里不忍心叫醒我,我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觉比吃饭更重要。
这就是我在那个村里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可以多干一些活儿。真的,虽然我才十二岁,但我能干。
不久,我收到了来自公社中学的通知,让我9月1号去报到。看来公社中学没有忘了我这个全县竞赛第二名的学生。
母亲似乎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本来我不想去上学,我已经完全适应了农民的生活,觉得自己凭双手可以养活自己和娘、姐弟。可是母亲已经开始为我准备上学的东西了。那时候附近集镇有个庙会,母亲去赶会,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件雪白的衬衣,不是那种土布,是的确良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件全新的衣服。开学前几天,母亲专门蒸了一笼屉玉米面少白面多的馒头,以便让我带到学校里吃。那时候农村太穷,农民手里根本没有钱,农家孩子在学校怎么吃饭?自己家把馒头蒸好,学校伙房帮你加热。所以去上学的时候,一般都会带上一篮子馒头,够一个星期吃。
开学的时候,娘把我送到学校,安顿好后嘱咐我说,国祥,你是咱家咱村里最聪明的孩子,你要从这个村子走出去。
虽然我并不清楚走出去能干什么,但潜意识当中觉得村庄外面的世界至少可以让一个孩子吃饱穿暖。
五
我辜负了娘的一片苦心。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从公社中学跑回了家。原因是吃不上饭。每天上课前,我把娘给我带的馒头拿出来一个,用网兜装着,送到食堂的大蒸笼里,放学了再过来取已经馏好的馒头。有好几次,我来到食堂时,笼屉已经空了,我的馒头被别人拿走了,我就得饿着肚子。后来接连发生了几次,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当时我还怀疑有人故意害我,让我吃不上饭。后来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带馒头来学校的那么多学生,谁家的馒头上也不会印上字、搞个标志,都是差不多的,难免会拿错。最后一次,我真的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径直回到了村里。我告诉娘这个学我不上了,没什么意思,饭都吃不上,上什么课!
娘倒也没有反对。于是我继续留在村子里,当起了农民。到南地干活的时候,碰到过几次王增禹,我现在也和娘一样,叫他留碗爷。留碗爷干农活比我有天赋,别看个头还没我高,干起活来劲头十足,天生的一把好手。我们见面交流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该给玉米除草,该给棉花打药,该收芝麻割豆子,俨然一副专业农民的样子。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只有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大约半个多月后,有一天我在北地里干活,翻红薯秧子。这种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得弯着腰,娘的腰不好,我就没让她去,自己在红薯地里干得龙飞凤舞、挥汗如雨。翻红薯秧子的目的,就是怕红薯秧子落地生根,消耗太多的营养,以保证根部有充足的养分供应红薯的成长。我们那里没有用红薯秧子喂牲畜的习惯,所以红薯秧子都很长,一根根挑起来,从前面翻到后面,下一次又从后面挑到前面,真有点耍龙灯的意思。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知道的,当时哪里见过耍龙灯啊,最多正月十五自己用彩纸糊一个灯笼,就觉得够绚丽多彩的了。
我正翻得起劲,村里的几个小孩向我跑来。我站起身吼他们,别踩在我的红薯垄上。他们不理我,一个劲地朝我跑。到了跟前,一个小孩说:“国祥哥,俺三婶叫俺喊恁回家。”他说的三婶就是我娘。我不明白娘这个时候让人来喊我干什么,再过一会儿我就把这块地翻完了。本来想再拖一会儿,可是几个小孩在身边一个劲地催我,说我娘让我立即回家,好像家里来了什么人。
我的潜意识里,娘可能会托人给我说媒。
我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再不说媒,恐怕找个媳妇都有困难了。我也想通了,不行的话就认命吧,人家都已经定亲好多年了,我还没有对象,还有谁家的闺女会等着我?农村就得按农村的规矩来。我心里想,这次我一定听娘的话,认真地相亲,定亲,等过几年结婚成家,让娘早点抱上孙子。
一路上,我脑海中闪出几个人来。一个是小学班主任老师的孙女王小英,一个是晋楼村的范金枝,还有一个是卜庄的卜晓玲。如果娘让我选,我觉得这三个女孩子当中可以选一个,并不是说我有多稀罕她们,也就是看着不讨厌而已。
六
老远就看到家门口围了一群人,还停着一辆村里难得一见的小吉普车。我有些怀疑刚才的猜测,难道不是给我说媒的事儿?
进了屋,看到娘正忙着倒水,堂屋的条凳上坐着两个人。娘一边倒水,一边让我跟客人打招呼。
我疑惑地看着两个穿着像干部模样的人,没吱声。娘说:“农村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给你们打招呼。”
我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门槛上,手扶着门框。
娘给客人倒完水,让我赶快洗洗脸,换件干净衣裳。“你爸让人来接你到县城上学。”说完赶紧进里屋帮我收拾行李。
除了三岁那年到父亲工作的大城市待过几个月,我压根没有出过村子。除了几件破旧的衣衫,我压根也没什么可以随身带走的行李。
其时,父亲已经从大城市调回本县工作了。我辍学没几天,娘就避着我托人带话给他,说公社中学条件差,儿子不想上学了。父亲一听急了,但脱不开身,就让人来接我了。
那是我第一次坐小汽车,公社有一辆,只是见过。
那个下午,在夏日的夕阳笼罩下,我离开了熟悉的村庄。当一排排树木从车窗外闪过,我竟然忘记了和它们道别。
车子驶出很远,我回头只看到了夕阳下村庄上空袅袅的炊烟。 (篇名书法:陈新文)
作者简介
王善让,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文艺志愿者协会理事。现任职于新疆兵团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