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木奇果

2020-11-09 03:15李青松
牡丹 2020年17期
关键词:箭毒竹溪楠木

李青松

奇一:金丝楠

金丝楠木,有一种至尊至美的高贵气质,不喧不燥,安静沉稳,盖世独一,被称——“皇木”。

话说鄂地竹溪,乃著名楠木之乡也。

从地图上看,竹溪处于中国版图雄鸡的心脏位置,是自然的“国心”。这里是汉江最大支流堵河的源头。江也好,河也罢,往往是“通”则“流”也。而竹溪的河,偏偏反着取名——堵。有意思吧。

为了寻访退耕还林楠木种植情况,我专程来到此地。

竹溪县副县长余凯告诉我:“竹溪退耕还林之所以种植了一些楠木,主要考虑楠木是中国特有树种,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和文化价值。此外,野生楠木资源越来越少,处于濒危状态了。作为楠木之乡,通过退耕还林,来拯救这一物种,增加楠木资源存量,既是责任,也是使命。”

余凯曾担任过县文化局局长,对楠木文化颇有研究。在竹溪的两天时间里,我们谈的是楠木,看的是楠木。

楠木是一种极品木材,自古有“水不能浸,蚁不能穴”之说。楠木生长缓慢,是真正的大器晚成之木——长成栋梁之材,至少需要两百年以上时间。楠木有五大特性:一曰耐腐,埋在地里可以几千年不腐烂;二曰防虫,它散发一种幽香,其香气介于“有”“无”之间,经久不衰。这种香气能驱虫避害;三曰不凉,冬天触之,温手。坐之,温臀;四曰不裂,其性中和,少有脾气;五曰纹美,纹理温润柔和,细密瑰丽。正是基于这五大特性,故楠木被誉为群木之长。

楠木至美者为金丝楠木。金丝楠木的“金丝”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美成在久”的产物——楠木中的桢楠长到一定年头,木质内才会含有“金丝”。如何判断一株楠木是否为金丝楠木呢?余凯说,大体有三个要素可以成为判断的依据。哪三个呢?余凯说,第一,看树干有没有虎皮斑;第二,折树枝看是否流出蓝色树液;第三,看切面是否有“红心”。如果虎皮斑、蓝树液和“红心”三种情况都存在,基本就可以判断是金丝楠木了。正常情况下,“金丝”是看不见的,只有在光照下,金丝楠木会折射出丝丝金光,若隐若现,移步幻影。纹理或像水波,或似云朵,或如锦缎,或若虎皮,烁烁奇妙。

在中国建筑中,金丝楠木一直被视为最理想、最珍贵、最高级的建筑用材,在宫殿苑囿、坛庙陵墓中广泛应用。北京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等现存完好的古建筑多为金丝楠木构筑。如文渊阁、乐寿堂、太和殿、澹泊敬诚殿等都是用金丝楠木做四梁八柱,并常与紫檀配合使用。

北京通州张家湾,是皇家专门存放金丝楠木之地。至今,那里还有皇木厂的地名。为何金丝楠木存放这里呢?当然是有原因的了。在通惠河凿通之前,张家湾是明代大运河北段最重要的码头。也就是说,那时的金丝楠木,都是通过大运河上的船只或者放排运过来的。

明代宫廷建筑用材,曾从竹溪伐取大量楠木。

北京故宫午门和永寿宫等处使用的梁柱,就是产自竹溪的金丝楠木。在竹溪,我被一片颇具原始意味的金丝楠木群惊呆了——远看,蓊蓊郁郁,聚气巢云,遮天蔽日。近观,如银元般大小的虎皮斑,包裹树干,层层叠叠,直插云端。遒劲的树根若巨龙脚爪,在石缝中若隐若现。这是新洲镇烂泥湾村的一片金丝楠木古树群,结构完整,疏密有致,林相巨美。数一数,共有一百九十六株,树高十五米至四十米不等,占地面积约八亩左右。

“树龄有多少年了?”我指着一株最粗的金丝楠木问。

竹溪县林业局长李善平回答:“我们专门请专家测定过,树龄超过六百五十年了。”

“哦!——”

李善平告诉我,烂泥湾村民视金丝楠木群为村中之宝,自觉加以保护。村规民约中命令规定禁止任何人采伐和损坏楠木。村民还自发成立了一支护林隊,日夜守护着这片金丝楠木林。数百年来,未曾发生一起盗伐案,此片金丝楠木林未受到任何伤害。近年,不断有富豪出高价购买这片金丝楠木林,均遭到断然说不。

历史上,竹溪河两岸就分布着楠木丛生的森林群落。山下不远处有一处古宅大院叫王家大院,是清代富商王三盛所建。整个建筑坐北朝南,占地一百余亩。大院呈“王”字形,建筑结构同式三幢并列,一进八重四十八个天井,一千余间。——够气派吧!兴建大院自然要耗用大量木材。居室四梁八柱和门窗户扇,均为连环花雕,处处用的都是良材美干。但不知什么原因,王三盛并没有动过采伐这里金丝楠木的念头。依他的实力,在那个年代,他如果采伐那片金丝楠木的话,应该不是问题。但是,他却没有采伐。

明清时期,皇家有专门采办金丝楠木的官衙。官员采办金丝楠木的数量是作为业绩进行考核的。多者,即可得到晋升。金丝楠木,是与官员政治仕途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自然界的金丝楠木都生长在“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伐木者往往入山一百,出山五十。——金丝楠木是用性命换来的呀!运输也不易。“斧斤伐之,凡几转历,而后可达水次,又溯江万里而后达京师,水陆转运数月难计。”

明朝嘉靖年间,故宫修缮。光化知县廖希夔奉旨遍寻金丝楠木,不得。三寻四寻,还是不得。就在他万分沮丧,不知如何交差时,有人却告诉他,慈孝沟有楠木。慈孝沟在竹溪河上游。廖希夔闻讯大喜,须臾不敢怠慢,便带人急急赶往慈孝沟。然而,此沟幽深险峻,人迹罕至。廖知县历尽艰辛,方进此沟,终于采得金丝楠木,其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了。廖知县写了一首诗,记录了当时的情形。

采采皇木,入此幽谷,求之不得,于焉踯躅。采采皇木,求之既得,奉之如玉。木既得矣,材既美矣,皇堂成矣,皇图筑矣。

廖知县命人把那首诗人刻在崖壁上。数百年过去了,虽历经岁月和风雨的剥蚀,也有荆棘杂草覆盖遮掩,但至今仍清晰可辨。

字,直径三寸,字面占崖壁平面近一平方米。

历史总有些悬疑令我们难以理解。当年,廖希夔找寻金丝楠木几乎转遍了竹溪河两岸,却不知什么原因,生生漏掉了烂泥湾。也许,一听烂泥湾这个名字,就没了兴致,也就疏忽了吧。然而,在烂泥湾却藏着如此偌大一片金丝楠楠木。幸亏他未来此地,否则,那些金丝楠木的命运就难说了。

二十年来,通过退耕还林,竹溪楠木资源得到刚性增加。面积和株数有多少呢?——还是暂且保密吧。因为,楠木的价格,特别是老的金丝楠木的价格比黄金还贵呀!只能透露一点点吧——光是一个叫马家沟的山谷里就种植了楠木四百五十亩,每年繁育楠木苗木二十万株。啧啧啧,这可不是杨树柳树槐树呀!难怪竹溪人有足够的自信和底气称自己——中国楠木第一县呢。

余凯悄悄对我说:“在自然界,凡是生长楠木的地方必有铀矿,你说怪不?”我眨眨眼睛道:“你的意思是说,竹溪地下富含铀矿呗!”余凯没有回答,却笑了。

也许,楠木与铀之间真的存在一种神秘的逻辑关系呢。

奇二:箭毒木

某日,阿黑听说城里“梦巴黎”酒店的老板以不菲的价钱买下那棵树,要把它移植到“梦巴黎”的门前,弄成显赫的一景,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他急火火给朋友打电话,问这位谋略高手有什么办法。朋友说,什么办法?货币是干什么的?嗯?

挂断电话,阿黑用右手撸下左手手腕上的黑褐色的闪着“鬼脸”的海南黄花梨手串,在手里盘着,盘着,盘着。珠子上的“鬼脸”翻着跟斗,很是有些诡秘。其实,他的心也在盘着,只不过,心盘的不是手串,而是那棵树。

阿黑果断出手了。他出了比“梦巴黎”老板还高的价钱——让那棵树原地不动。阿黑疯了吗?阿黑没疯。他之所以花巨资买下那棵树,如果不是与“梦巴黎”的老板斗富,那一定是另有原因了。

吧嗒,吧嗒,吧嗒——这会儿,趿拉着人字拖的阿黑,绕圈圈绕累了,就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歇息,手串上的“鬼脸”一闪一闪的,他并不理会,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棵树。

那是一棵奇崛的树,名曰:箭毒木。箭毒木的汁液呈乳白色,剧毒,误入眼中,会导致双目失明,一旦由伤口进入人体血液里呢,那就更可怕了——使心脏麻痹,血管封闭,血液凝固,不消半个时辰,便会一命呜呼了。故此,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堪称世界上最毒的树。

那棵箭毒木雄踞于五指山下一个黎族村寨的寨口。一次,我到海南行走,顺便去看了那棵已经属于阿黑的箭毒木。那是一棵实实在在的树,蓊蓊郁郁,气象万千。躯干五六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树皮是青灰色的,略显粗糙。树枝向南北东西四个方向延展,树势健朗旺盛。树高三十二米,树冠直径超二十四米,树龄超过五百年了。箭毒木的身上有许多泡沫状的疙瘩,树冠三百六十度球体覆盖,犹如一朵巨大的绿蘑菇云浮在半空。

黎族人把箭毒木又称为加布、剪刀树。箭毒木的树叶浓绿色,叶脉清晰,叶柄上带有细细的绒毛。春夏交替之际开花,花落之后,结出一个个小梨子一样的果实,秋季成熟时,果实变成黑色。果实味道极苦,不能食用,落到地上经雨水一淋就烂成泥了。阿黑在那棵树下长大,阿黑的阿爸是在那棵树下长大。听阿爸说,阿爸的阿爸也是在那棵树下长大的。箭毒木庇护着寨子,庇护着寨子里一代一代人的成长。大树下,是牯牛躲风避雨的去处,是村民谈天说地的地方。没有电视的年代,村里所有的新闻都来自那里。

箭毒木坚定,稳固,不可动摇。裸露于地表的板状根,如火箭尾部的翼片支撑着硕大的树干。箭毒木的地下根系更是发达。这么说吧,树有多高,地下的根就反向扎多深,并且纵横交错,相互叠加,形成巨大的网状系统。一场强台风过后,遍地哀歌,万木摧折,唯有箭毒木,昂昂然,屹立不倒。什么原因呢?这就是根系的作用了。

就像无法量化箭毒木的博大与壮美一样,也无法丈量它根系的全部。因为,它的根系之发达,超越了我们的思维和想象。

地下的根系在黑暗里四处延伸,储存阳光,寻找养料,汲取水分,呼吸空气。日里夜里,一刻也不停歇。它把地面上箭毒木所需要的一切,一波一波送上去,送上去。那些根系仿佛长着牙齿,强台风来袭,就死死地叼住,然后一口一口地吞进去,吃掉。连风的骨头也不剩,吃得干干净净。暴烈的台风就怕了,就没脾气了,就软了。

阿黑还专门雇了个阿叔看树,每月工资三千元。

看树的阿叔戴着斗笠,腰里别一把砍刀,每天巡护,尽职尽责。后来,阿黑让阿叔在箭毒木的不远处摆了个摊儿,出售椰子、槟榔、芒果和菠萝蜜。一边看树一边做生意,或者说,一边做生意一边看树。阿黑认为,这样既低调又自然,顺理成章。免得村民反感——把我们都当贼了吗?不过,看树的阿叔还真是有点老电影里,八路军地下交通员的意思,眼神里透着警觉,总是时不时地往树这边瞄几眼。

阿黑给看树的阿叔配了一部手机,让他每天用短信把树的情况发给他。阿叔发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日无异常”。而阿黑呢,每天只有看到阿叔的短信,睡觉才踏实。

我来的那天,特意到阿叔的摊前买了个椰子,喝椰子水,解渴。阿叔挥起砍刀,咔!咔!咔!砍那么几下,就在厚厚的椰子皮上砍出了洞洞。插进一个吸管,递给我。他说,小时候的阿黑机灵得像个猴子,就是喜欢爬树。嗖嗖嗖几下,就能窜到几丈高的树上去,摘椰子,摘槟榔……他指了指高大的箭毒木,说,他常在那上面耍,掏鸟蛋、捅马蜂窝,也站在树上往下呲尿,专呲那些打树下过路的“秃头脑壳”。被呲了一头尿的“光头脑壳”就在树下跳着高地骂“小崽子,你等着,回头就用刀把你那东西割下来!”嘻嘻嘻。我听得入迷,能感觉到,阿黑的童年,洋溢着欢乐的气息。是啊,这棵树上有阿黑的记忆。记忆是什么?记忆就是乡愁。而对阿黑来说,乡愁不是什么虚幻缥缈的东西,就是这棵具体的树呀。

我坐在小板凳上,吸着椰子水,咕噜噜,咕噜噜,一时竟忘了该问些什么了。我将椰子放在小桌上,用一片芭蕉叶擦了擦嘴巴,便也学阿叔的样子往箭毒木那边瞄一眼——

箭毒木裸露的板根上拴着一头老水牛,静静卧在树下,享受着午间慵懒的时光。它的尾巴悠闲地甩着,驱赶着蚊蝇。一下,一下,三五六七下,就那么甩着。时间仿佛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这棵古老的箭毒木,以及箭毒木树下发生的那些故事。

阿黑原是某政府机关公务员,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领导赏识他,女同事崇拜他。不出意外,若干年后,局长的那把椅子,就应该由他来坐了。不料,顺风顺水的阿黑因遭人嫉恨,陷入了一场莫名的圈套里。有口難辩,何况他心已冷,也懒得辩了。无奈之下,阿黑辞职下海。阿黑到底是阿黑,你把他一个人赤条条扔到沙漠里,他出来时照样腰缠万贯,而且还有可能牵回一队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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