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起
我儿时的每个清晨,是从牛叫声开始的。
我家马路对面是一片草皮坦,一圈搭有茅草棚。对面两间小木屋里住着牛伯一家,茅草棚是牛伯养的牛。
大人们管牛伯叫“娒奶”,是他的昵称。早年,农村家庭的独生子,因为老辈人爱惜,都唤作“娒奶”。因此,乡下叫娒奶的人很多。小孩子却喜欢喊他牛伯。
在小孩子眼里,牛伯和其他人不一样,很怪。一是他有“皮腰持”(谐音)——一个马鞍样式的用来装钞票的小皮夹,就绑在腰间,就像古代武士束盔甲用的腰扎,看起来非常金贵和威武,整个村子(也许全镇)只有牛伯有。二是牛伯是大脖子(甲状腺肿),脖子几乎与头一样粗大,直直托住一张脸,样子很恐怖。可大人们却说,都是他养牛养的:“皮腰持”是牛皮做的,属牛;而大脖子不就是牛脖子嘛。
牛伯虽然和其他人不一样,可我们小孩子眼里只有他的牛。十来岁时,我不爱读书,曾开玩笑说,谁能替我读书,我就替他放牛。对门的牛,就天天吊着我的神经。
牛伯养着七八头牛,有水牛、黄牛,有牛娘和牛儿。这些牛不是牛伯买的,是旁人寄养的,只是托他转卖或转租。可牛伯非常上心,天天围着牛转。平日选新鲜的青草、上好的麦麸和米糠,农忙时还给牛喂糯米饭老酒。牛娘生牛儿时,给牛娘吃老酒鸡蛋花,周到得象伺候妇女坐月子。夜里,牛伯在牛栅里点上蚊香,一有空还在牛身上捉牛虻。牛虻吸饱了牛血,肚子圆鼓鼓的,拍死后冒出的牛血又黏又稠,我们小孩就用牛血粘碗片、瓦片玩儿。所以,牛伯捉的牛虻越多我们就越高兴。
牛伯还会讲牛故事,几十年过去,我还记得两个。
一个说水牛和黄牛原本都是闽南人,说闽南话。水牛本是黄皮,黄牛本是黑皮,叫黑牛。一次洗澡,黑牛嫌自己的黑皮难看,就偷了水牛的黄皮穿了,黑牛就变成黄牛了。又因水牛的皮大,黄牛穿上了有宽余,就把皮拉到脖子下,于是黄牛的脖子下就垂下长长的皮袋子了。而相反,水牛穿上黑牛又小又黑的皮衣,就变成如今这样紧绷绷的黑皮水牛了。故水牛又难看又难受,见了黄牛总会叫:“呜哎——(闽南话:换)”而黄牛总会推,叫:“呣哞——(闽南话:不)”。这故事很玄乎,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另一个是说小牛为什么生下来就会走路吃草,而小狗生下来需好几天才开眼。牛伯说,因为小牛一生下来问妈妈吃什么,妈妈说满山遍野的草都能吃。小牛一高兴,就爬起来跑出去吃草了。而小狗出生后,问妈妈吃什么,妈妈说吃屎,小狗生气啊,因此好几天才睁开眼。我们听完故事,一个个哈哈大笑。牛伯更高兴了,就伸着脖子学牛叫。叫一声“呣哞——”说这是黄牛的叫声。再学叫一声“呜哎——”,说这是水牛叫。他还发出不同的叫声,让我们猜,是牛娘叫还是牛儿叫。我们听出来了,牛伯就摸摸我们的头,夸我们聪明。猜错了,就算牛伯说我们笨,我们也不生气。
牛伯也有烦心事。他擔心牛租出去后,租户对牛不好,怕牛受罪。还担心租出去的牛生病或出事。因此,他常常在晚上到租户家查看,看牛关在什么地方,喂的什么饲料。看见照顾不好的,他就着急,就跟人家吵。
一次租户还牛,牛肩被牛轭压破了,血淋淋的。牛伯又气又急,一边埋怨租户不仁义,一边忙着给牛敷药包扎,牛吃疼呜咽,牛伯也跟着难过。又有一次,租户说牛“踏田草”(苜蓿)吃多了,牛伯一看,牛肚子胀得像圆鼓鼓的大鼓,牛腿都打着哆嗦站不稳。牛伯急得不能行,马上找来一帮人,用扁担、棍子抬着牛身子,不让牛倒下,说倒下去会死。又叫人拔来一大筐大蒜喂牛吃,说大蒜解气化食。他自己又用手在牛屁股里不断往外抠牛粪,抠啊抠,抠出一大堆牛粪。忙活了半天,牛命总算保住了,牛伯自己却累得跌倒了。
牛伯最怕看见杀牛。
有年腊月,一听说牛伯家的一头牛要杀了卖肉,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一溜烟跑过去看。
这是一头牛娘,牛伯养了好几年了,为牛伯生了几胎小牛,如今老了,没用了。牛伯不在,几个杀牛人正用绳子捆牛脚。那头牛娘,好像知道是自己的死期,“哞哞”哀叫着,两眼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小孩子还洞察不到牛的悲伤,七嘴八舌说:“看啊看啊,牛哭了!”说话间,一个杀牛人拿起一把铁锤,照准牛脑门只那么一锤,牛娘便轰然倒地……开始剥皮割肉了,我去找牛伯。牛伯一个人在他的木屋里,低头默耷脑地坐在饭桌前。我叫:“牛伯牛伯!”好半天,他才抬起头,可脸上全是泪水,吓得我转身就逃。
不久,上面不让养牛贩牛,牛棚被拆了,牛也被赶走了。牛伯站在空空的草皮坦上,又一次泪流满面。
第二天清早,我竟然又被一声声的牛叫吵醒了。我打了个激灵,像往常一样往牛伯家跑。
哪里还有牛棚呢?半只牛影子也没有。空空的草皮坦上,孤零零的牛伯。他不绑“皮腰持”了,脖子也好像瘦了些。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汗衫,在秋寒的晨雾里,对着茫茫的天空“哞哞哞”“呜呜呜”的号叫。我听出来了,那是牛伯黄牛、水牛,牛娘、牛儿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