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烁
养了两个硕士研究生和一个高中生,让韦子运家成了村子里特殊的那一户。
他家所在的万寿村属于广西壮族自治区贵港市覃塘区山北乡,是已脱贫的贫困村。直到如今,这个村子里多半年轻人选择在初中毕业或者高中就告别校园,大专生算是“高学历”。 相继踏上打工路10 余年后,有人已换过几份工作,也有人做了老板。
在很多人看来,读书不算是“值当的买卖”。比如韦家,义务教育阶段结束后,3 个孩子每年的读书钱加起来将近2万元,再算上越来越高的生活费,这个家庭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韦子运家曾是当地的贫困户,一家6 口人里只有一个稳定的劳动力。 乡政府工作人员把他家定为“因学致贫”。
万寿村驻村第一书记方声有告诉笔者,村子里年轻人多外出打工,剩下的部分人里,有人在当地开店,也有人创业办厂。
方声有介绍,此前建档立卡的286 户贫困户中,“因学致贫”的有10 余户,韦家属于其中之一。大儿子韦傢郑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读研,二儿子韦家耀在哈尔滨工程大学读研,最小的儿子韦家航在覃塘高中读高三。
100 余张奖状密密麻麻地贴在韦家客厅的墙面上,那是3 个儿子几年间陆续带回的,最高处需要借助梯子才看得清。这是这家人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个家就乏善可陈了。他家房子仅有一层,夹杂在村里成片的二三层楼中。搬进这里20 多年,水泥地才铺上地砖。每逢雨天,屋顶会漏水。
在少有的闲暇时光里, 韦子运喜欢坐在木制躺椅上,摇摇晃晃地望着奖状发呆。除了亲戚朋友, 他没和谁说过奖状背后的故事,只在话题提及时不自觉地咧开嘴角。
儿子们毕业前的漫长时光里,压力被老两口自己吞下。 60 岁的韦子运和52 岁的妻子罗玖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韦子运每日种田、养鸡,罗玖妹跑木板厂,顶着太阳将2 米高的木材挨个扛上架子晾晒。
韦家全部的收入差不多只够生活支出,已经很多年没存下钱了。最富裕的时候,他们只攒到两三千元,“生场病就花光了”,罗玖妹说。
4 年前,二儿子又考上了大学。 那时候,大儿子正读大三,家里还有上初中的小儿子,兄弟俩上大学的学费来自助学贷款,仅是负担骤增的生活费,这个家庭就不得不第一次向人开口借钱。
教育被视为寒门学子改变命运最重要的机会。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似乎成了一个悖论——因为希望摆脱贫困, 来自乡村的家庭坚持供子女读书, 接踵而至的费用反而令他们陷入困境,“因学致贫”也使农村地区对后代的教育投资日趋冷淡。
在罗玖妹看来,身边在读书路上被绊住的年轻人,多是自己不想读了,家长也认为读到差不多就够用了。 他们夫妻俩的念头很简单,不想儿子未来像自己一样辛苦地打工、种田。
“知识改变命运”的观念烙在他们的心里。 但凡和读书相关的,韦子运都很支持,“只要他们愿意接着读,我就尽力送他们去”。
对于乡村的孩子而言,他们首先要跨过高考的门槛。因为没有多余的钱,韦家的儿子们从未上过课外辅导班,老大老二的高考志愿,也是自己琢磨着报的。
忙于养家的老两口,离田地很近,离高校很远。 韦子运知晓广西每年高考的分数线,还是从别人口中打听来的。 对于儿子就读的专业,他能清晰地说出名称,解释不出大概。
但韦子运依然关注儿子们的成绩变化,清楚儿子每一次考试的名次,会盯着他们总结成绩变动的缘由。怕孩子们“接触东西多了,分散了读书的心思”,直到高中毕业,韦子运才给两个儿子买来第一部手机。
家里没电脑,老两口的手机是捡儿子后来淘汰的旧款。 韦子运不玩社交网络,但会上网看新闻。 除了老家,他只去过上海、武汉等地,要么和打工有关,要么和孩子们上学地有关。 那是他唯一一次走进大学校园。
跨过高考的门槛,来自乡村的孩子要面对的还有城乡之间基础教育上的差距。二儿子韦家耀坦言,在大学里,自己习惯扮演旁听的角色。他不属于能快速和陌生人熟悉的角色,多数时候,他会等别人先张口,直至讲到自己了解的内容时,再自然地加入话题。
大儿子韦傢郑也属于沉默的一派。 他内向,话少,欣赏来自大城市同学身上的自信。他在北京读研,设想过日后留在北京。他说自己不算“有野心”,也想追求安稳,“但以自己的实力,如果想扎根城市过安稳的生活,实现起来就必须有野心。 ”他羡慕别人读过幼儿园,上过兴趣班,习惯逛图书馆,网络玩得顺手。“10 年前,至少我读高中的时候,没有这些。 ”这种不平衡在研究生阶段的实验室里得到了缓解,这也是他坚持读书的理由之一,希望用学历磨平城乡的差距。
2018 年,韦子运家脱贫了,享受的低保和其他帮扶政策令他们家走过了3 年最难的阶段。不过,仍有压力需要这些年轻人自己肩负。 韦家已经习惯了能省就省。 3 年间,韦家耀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大学时期,他和大哥都在学校勤工俭学,打扫过实验室,帮图书馆整理过图书。 韦家耀还另外做过两份兼职。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习惯了周末早出晚归,最晚回程时已经22 点,学校的大门落锁,他只好爬进来,回到寝室,同学早躺下了。
高中毕业后,韦傢郑跟亲戚一起干过暑假工,在广东一家工厂做灯罩,一个月拿回2000 元。研究生录取后,等待开学的4 个月时间里,他再次到广东的工厂给电扇上螺丝钉。大学毕业后的一年半里,他做过两份正式的工作。他学生物专业,最开始被科研院所安排到四川的养殖基地,人要待在船上,一天喂两遍鱼,做记录。 后来,他换了份“更用得上专业”的工作,在广州一家公司负责细胞培养,经常加班,没时间复习考研。
他的工资徘徊在4000 元上下,花10 个月还清了2.5 万元的助学贷款。
韦子运对儿子读书这件事的坚持,某种程度上来源于自己的经历。 他接触过读书最多的一位,是他的初中同学。那位同学一路考上高中、大学,之后被分配进高校工作,做到教授。每年,那位同学回老家时,他们都会一起聚会,韦子运发现对方总有讲不完的话题。
韦子运初中班里四五十人, 一半的人考上了高中,有人当了教师,有人做了公务员。最普通的职业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也有5000 元——是他打工的两倍。和他一样没考上高中的人都在四处打工,有人还背着欠款。
从大儿子结束义务教育到开始读研,中间也已过去10 多年时间。在村里,笔直宽阔的水泥路直接通向田里,垃圾从随便丢变得注重分类,楼房取代了泥房。 谋生的手段多了,种田的人少了。
相比于父辈的时代,摆在韦家儿子们面前的,还有高校毕业生人数的持续增长。 罗玖妹记得清楚,大儿子曾和她提过自己的压力——到了外面,成绩好的人太多,“现在,大学毕业要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并不容易”。
儿子们的命运是否已因读书而改变? 老两口给出的答案是“应该吧”,他们说不出家里的变化,也无法给出确定的回答,“要到他们毕业再说”。
韦傢郑回答得直白,“就目前来说肯定没有”。“我还是学生,没工作,要花钱,没法改变家里的整体环境。 ”但他很笃定,读书给自己最大的影响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自己为人处事的态度, 跳出了“按部就班”的思维模式。 韦家耀也认为,自己已从一种相对单线的人生里解放出来。 填报高考志愿时,有老师建议他学英语,家人希望他从医,都是“看上去稳定、赚钱的职业”。 但他结合自己的兴趣和前景分析,选了水利工程。
读研的想法是儿子们自己提的,他们还想硕士毕业后接着读博,有条件的话,也想读到博士后。
韦子运已经60 岁了。 近来的这些年,他几乎每年都会住上几天医院。 老两口最担心的,是不知道自己作为这个家的顶梁柱还能撑多久。
韦家一共三间屋子,搬进这里将近20 年后,他们才在水泥地的表面铺上了地砖, 把开裂的墙面修好,刷成白色。 建楼的想法被搁了又搁。 没人能预估出到底何时才会动工。“至少要供他们读完书吧”,韦子运郑重地说。
前些日子, 去广东打工的年轻亲戚到家里串门,和罗玖妹唠家常时提了句,现在做工的机器上印着大串英文,中学毕业的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有时连开关也不知道怎么用。 话题最终落到了“读书是好的,坚持学习是对的”。
这让他们有了些底气。 最近,韦子运又收到了儿子们拿回的5 张奖状,他把奖状摊平整,一一贴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