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生产力

2020-11-06 06:21李婷婷
读者 2020年22期
关键词:普林斯顿大学天真清华

李婷婷

天真是一种生产力。极有个性而从未失去天真的颜宁,代表了一种科学家的气质。

“反正这是颜宁嘛”

2017年4月,颜宁做出了让许多人大跌眼镜的决定——离开待了10年的清华大学,成为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首位雪莉·蒂尔曼终身讲席教授——雪莉·蒂尔曼是世界著名分子生物学家、普林斯顿大学建校200多年来的首位女校长。这样的头衔在美国教授当中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

在此之前,顏宁的声名早已超出科学界并被公众熟知。她未满30岁即从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回到清华任教,成为“清华最年轻教授”。此后,她的科研成果更令人瞩目——2009年以来,她以通讯作者的身份在国际最有影响力的顶级学术期刊《自然》《科学》《细胞》上发表了19篇论文,其中两篇被《科学》的“年度十大进展”引用。

“我已经在清华从教10年了,我知道在清华做教授是什么体验,现在我很想知道去普林斯顿会是什么感觉。生命如此短暂,要努力去扩展生命的宽度,多去经历和体验。”颜宁说。

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俞立是颜宁的好朋友,两个人常常抬杠。在他看来,颜宁不仅有“孩子气”的一面,还有“毫不留情”的一面。在一次去滑雪的路上,颜宁直接批评俞立当时的研究目标“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你一直做这个,我肯定看不起你的研究”。那次对话让俞立不太高兴,但他了解颜宁的出发点,“话很难听,很伤人,但说的也是事实,她是在逼着我想,我真正研究的是什么东西。”

“有些人会觉得有点手足无措,因为颜宁可能当着面就把一件比较令人难堪的事情说出来。”清华大学医学院教授祁海也是颜宁、俞立的好朋友,他说,“但是在朋友之间或者是大家开玩笑的时候就说,哎呀,反正这是颜宁嘛。”

颜宁(高远摄)

颜宁自己也说:“我可能是骨子里比较潇洒的那种人……我小时候还挺在意周围人的评价,但慢慢意识到,没有人会把不是那么亲近的人特别放在心上……我就觉得当你比较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时,你就没必要去在乎别人对你的评价。”

在祁海看来,极有个性的颜宁代表了一类科学家的气质,“她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一种中国的科学家过去可能没有的多样性;因为有她,这一群人就变得更多元了……我觉得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挺有意思。”

发声

2016年5月2日,一篇发表在国际顶级期刊《自然—生物技术》上的论文引起国内学术界和媒体圈的广泛关注。这篇论文的通讯作者来自设备、经费和科研人员都十分有限的河北科技大学,但他报告的这一新的基因编辑技术可媲美由美国科学家掌握的有“基因魔剪”之称的CRISPR技术,被国内部分媒体称为“诺奖级”的科研成果。

论文发表17天后,颜宁发了一条微博——“这个研究如果所有数据solid(可靠),前景巨大,好极了。”但她同时写道,“不属于创新型研究,是跟风型,没必要神化。原创在2014年。”——成为这一热潮中第一个公开表示对此成果持观望态度的科学家。

干脆而直接地发声是颜宁一贯的作风。从2015年起,她开始在多个公开场合为女性科学家发声。在一次学院面试博士生的现场,一位男老师提问一位女生将来如何平衡家庭和科研,颜宁当即打断谈话,指出这是一个有性别歧视的问题,同时质问那位男同事“为何面试一整天都没问过男生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她在博客上写道:“女性凭什么既要做贤妻良母,又要做先进工作者?社会不能既鼓励女孩子自尊自强自立,又要求她们两手都要抓,给她们比男性更多的家庭负担。这对女性不公平!”

天真

盖茨基金会北京负责人李一诺和颜宁相识22年,她觉得颜宁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简单纯粹的小女孩形象,“这也是她可爱的地方。我觉得她一直是一个内心很光明的人,不大受外界的干扰。她一直有一套自己的东西……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我觉得这也是她制胜的法宝吧”。

“天真是一种生产力,有这种天真是挺了不起的。”李一诺想起学者刘瑜说过的一句话,“大学的作用就应该让人回归天真。”

“我可爱撒娇了,但那是对我爸妈撒娇。”在一场女性科学家论坛上,颜宁这样回答一位男生所提的“女科学家会不会像一般女生那样撒娇”的问题。

毫无疑问,能让颜宁在40多岁依然保持天真和少女感,贡献最大的便是她的父母。颜宁已经毕业的博士生郝琦说:“他们不强迫颜老师结婚,生活上的事儿颜老师统统不用想,比如说做饭啊,或者人情往来之类的,父母都能帮她完成。所以颜老师想花多长时间在工作上就花多长时间,不受世俗的干扰。”

颜宁(右)和李一诺(高远摄)

当颜宁告诉父母决定不结婚时,父亲表示不在乎。母亲起初有点担心,但她后来发现女儿整天跟学生在一起很开心,“觉得我真的是这种状态,所以就接受了”。颜宁特别感激有这样开明的父母。

天真还来自校园这座象牙塔。无论是求学还是工作,她一直生活在家和校园的两点一线之间。在清华园里,其中有10年她生活在如同张开双翼的砖红色医学科学楼里。

在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颜宁很庆幸有一帮很好玩的朋友,让自己的校园生活如此愉快。

祁海也庆幸身边能有颜宁这样在科研中追求极致的同事。他还记得2016年和颜宁在医学科学楼楼前广场的座椅上进行过一次关于课题的交谈,“当时她是从一个独孤求败的角度来找一个问题的出发点,她想要去检验自己研究的边界在什么地方,我觉得这很了不起,也对我产生了一种刺激。”颜宁当时说:“这种完全没有路,但是又非常吸引你、让你感兴趣的事情,你就尽管去做。”

纯粹

即便是在那些最艰苦的时刻也满是犒赏,从科学之中,她感受到了纯粹之美。在2015年年底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时,她曾讲起在施一公实验室时,还有两位来自清华的师兄,当夜幕降临,3个人就用小音箱放着中文老歌,跟着旋律各做各的实验,“那感觉可好了”。现在,更让她感到愉悦的是“把人类的认知边界稍微往外扩一点点”。

2007年,颜宁从普林斯顿大学回到清华,她确立的几个研究目标都是业内公认的硬骨头。2014年,她率领的团队在世界上首次解析了人源葡萄糖转运蛋白GLUT1的三维晶体结构,这是其他实验室做了20年都没做出来的。凭借着这项被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布莱恩·科比尔卡评价为“伟大的成就”的成果,颜宁于次年获得了国际蛋白质学会青年科学家奖和赛克勒国际生物物理奖。

在清华,颜宁实验室没有限定工作时间,但是,“她在实验室每天工作起码14到16小时,这不是夸张的说法”,她已经毕业的学生殷平说。

她保持着稳定的作息——快到中午起床,洗漱之后5分钟之内出门;出门前打电话给实验楼的咖啡厅,请他们做个中杯拿铁,有时候她就住在清华的公寓里,十几分钟后走到学院,“不凉不热正好喝”;再请学生带一份香辣牛肉粉,“开始愉快的一天”;快傍晚时,在学校里转转,晃晃悠悠回家吃饭;饭后和父母一起散步到实验室,接着自个儿工作到半夜。

颜宁主动避开了科研以外的世俗干扰。她把工资卡交给母亲,她刷信用卡,母亲来还款,“我也不知道我收入多少,我就不用操这个心。”她所在的生物科学领域有很多人选择开制药、生物科技等公司,但她不打算这么做,“那需要跟人打交道,而且好多是不可控的人,因为在学术界跟同行打交道,更多是一种智力上的交流,没那么复杂。但是当现实中出现利益关系,我就不太能弄得清楚了”。

她选择主动躲开和物质生活紧密相连的事情,“我对于他们说的今天股灾了,明天经济形势怎么样了,完全无感,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不要把我们的研究经费给掐了。”

颜宁的学生殷平在华中农业大学也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当他觉得实验室快运转不下去的时候,向颜宁寻求建议。在一次微信语音聊天中,颜宁鼓励他:“你肯定能活下来。”随即又告诫他要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应该埋头苦干,与其说,不如做。”如今殷平早已成功度过了实验室的生存阶段,他在电话里告诉记者:“做科学家,第一要素肯定是纯粹,如果没有这个第一要素,都是什么名和利之类的,那就肯定不对。”

不循规蹈矩

在清华大学生科院院长(同时也是颜宁本科时期的辅导员)王宏伟看来,颜宁去普林斯顿大学的决定非常的“unconventional(不循规蹈矩)”。“从结构生物学来说的话,清华现在的条件和水平比普林斯顿大学要好很多。”这让他回想起2007年颜宁从普林斯顿回清华的决定,同样的不循规蹈矩。那时候中国的科研条件不能与美国相比,一般在美国读博士、做博士后就会留在那里找独立教职。“她选了与众不同的这么一条路,我相信大多数人是不看好的,因为不循规蹈矩的路没有前例可循,当然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

比起科学所能带来的现实荣誉,颜宁更在乎自己的内心感受。

颜宁曾对俞立开玩笑说:“10年以后我如果还是个结构生物学家,我肯定会看不起自己。”选择普林斯顿大学,颜宁更看重它方便的多学科交流,有利于她在结构生物学以外寻找新的课题。她可以跟不同学科的科学家合作課题,实验室还可以招收其他系的学生,这样可能会融合产生一些新的“点子”。

对颜宁来说,真正的成果绝不能仅以论文的质量和数量作为标准。再回到普林斯顿,颜宁一边继续做之前的课题,一边试图追寻真正吸引她的问题,即便有些问题在别人看来可能不重要,“但我觉得重要就够了,这是做科研的态度”。

至今,还有一个让颜宁着迷的终极问题:生命和非生命的边界在哪里呢?

类似的问题在颜宁童年时就已经存在。在北京大兴的一栋四层楼房里,夜里她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陷入遐想:宇宙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宇宙是无穷的,什么叫作无穷?宇宙到底有没有边?

在采访中,颜宁从记者带来的一份文件里翻到她刚去普林斯顿大学读博时写的穿越小说——读本科一年级、天体物理专业的李白穿越到了唐朝,成了历史上的诗仙李白——颜宁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激动,“啊,这是我的小说!”这一刻,这个在科研中保持纯粹、追求最本质目标的科学家颜宁与那个天真烂漫、从小喜欢遐想的小女孩有了奇妙的重合。她开心地讲起小说里关于有与无的起源问题、偶然与必然的存在问题的玄妙,“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吗?”

(库 肯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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