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雪莱(1797-1851),英国著名小说家,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珀西·比希·雪莱的继室,因其1818年创作了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或译《科学怪人》),而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
“你这个该诅咒的创造者啊!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把你如此草率制造出来的生命就此毁灭呢?我真不明白啊。但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完全陷入绝望,但是当时我的心里充满愤懑和报复的心理。我当时本可以摧毁他们的小屋,杀死他们全家,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发抖、惨叫的样子。
“天一黑,我便离开棚子,在树林里面奔走徘徊。此刻我不用再担心被发现了,我发出一阵阵可怕的狂吼,以宣泄我郁积在心头的怨愤。我就像冲破牢笼的野兽,要把所有拦路的障碍都碾得粉碎,我又像一头雄鹿在树林中发疯似的狂奔。啊,那个痛苦的夜晚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啊!天上的寒星一闪一闪的,似乎在嘲弄我,光秃秃的树枝在我头上晃来晃去,时不时地会有一两只鸟儿发出悠长的鸣叫,划破天地间的宁静。除了我以外,世上的万物要么在酣睡之中,要么沉浸在欢乐之中。而我就像一个魔鬼,内心在承受着地狱般的煎熬,而没有人会同情、怜悯我。我真恨不得把所有的树木都连根拔起,把周围的一切夷为平地,然后再坐下来欣赏这一片废墟。
“但是这只属于感官上的发泄和刺激,是不可能持久的。由于自己体力消耗过度,我疲惫不堪地瘫倒在潮湿的草地上,心中充满绝望。世界上的人有成千上万,但是谁会来可怜我,谁能来帮助我啊?难道我有必要对自己的仇人大发慈悲吗?不!从那个时刻起,我就向人类宣战,发誓永远与人类—特别是和那个制造了我,却又把我推入这无底深渊的人—为敌。
“太阳冉冉升起。我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我知道在大白天是不可能返回我自己的藏身之处了。于是,我就在树林深处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决定用接下来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和煦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令我稍稍恢复了些平静。当我反复思量了一番在农舍里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不禁觉得我下的结论未免太仓促了些。我的行事也过于莽撞了。
“很明显,我的那番表白已经引起了老人的兴趣,他已经站在我这边了。我自己太傻了,无论怎样也不能让自己暴露在年轻人面前,让他们如此惊恐啊。我应该让老德拉赛渐渐对我熟悉,然后到了一定程度时,当他的家人对我的出现有了思想准备之后,再让他把我引见给他们。不过我并不认为我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回到他们的农舍,找到那个老人,向他解释清楚,争取把他拉到我这边来。
“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就渐渐平静下来。下午我竟然沉沉地睡着了。但是我重新燃起的希望并没有办法让美梦光顾我的梦乡。前天发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两个姑娘飞奔逃命,而狂怒的费利克斯把我从他父亲的腿边拼命扯开。等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此时夜幕降临,我从藏身之处爬出来,去找了点吃的。
“填饱肚子之后,我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小道,直通向邻居的农舍。天地间万籁俱寂。我爬进草棚,安静地守侯着,等着邻居们起床。可是他们平时起床的时间已经过了,太阳也升得老高了,可是邻居们却一个也没有出现。我浑身打着寒戰,担心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不幸。农舍里面漆黑一片,什么动静也没有。这种怀疑、担忧的感觉实在难以言表啊。
“过了一会儿,两个农夫路过这里,他们路过农舍的时候,停顿了片刻,说起话来,还用手夸张地比画着什么。但是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因为他们说的是当地的语言,和我的邻居说的语言不同。不过很快,费利克斯和另一个人也过来了。我很吃惊,因为早晨我并没见他从农舍里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想从他那里得知这不同寻常的变化。
“‘您有没有考虑清楚,和费利克斯一块儿来的人说,‘您必须得支付三个月的房租,而且菜园里种的菜也收不回来了?我可不想占你们任何便宜,所以我请您再考虑几天,然后再做决定。
“‘完全不用,费利克斯回答道,‘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在您的房子里住下去了。我已经对您说了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家父的生命受到最严重的威胁,我妻子和妹妹恐怕永远也无法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了。我恳求您别再劝我了,把您的屋子收回吧,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费利克斯说话的时候,身体都在发抖,他和那个人一起进了屋,在里面只逗留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开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德拉赛一家人了。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待在窝棚里,陷入彻底的绝望。我的邻居们走了,把我与这个世界相联系的唯一的纽带给掐断了。我的胸膛里第一次完全被复仇和仇恨的烈火所充满,而我也不想去克制它们,而是任凭自己被这股情感的急流左右着,甚至可以让我的思想朝伤害和死亡方向发展。但是当我想到我的朋友们,想到德拉赛和蔼的话语、阿加莎温柔的双眼、莎菲的国色天香,这些念头马上就消失了。不断滴落的泪水多少缓解了一点我的痛苦。但是,当我再次回想起他们那样粗暴地对待我,并且抛弃了我时,愤怒再次涌上心头。因为没有办法去伤害任何人,我就把怒气全都发泄到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身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农舍四周放上了各种易燃物品,又捣毁了菜园里所有的农作物。然后按捺着自己的怒火,一直等到月亮落下后才开始自己的计划。
“当夜色渐深的时候,从树林里升起了一股强风,很快吹散了天空中漂浮的云朵。狂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过,而我的胸膛里也开始兴风作浪,令我抛开了一切理智和约束,让疯狂恣意引导着我。我点燃一根枯枝,绕着这座像祭品一般的农舍,发疯地手舞足蹈。而我的双眼还紧盯着西方的地平线,此时月亮的轮廓差不多快要接触到地平线了。当月亮的一小部分已经落到地平线下面时,我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火把。等到月亮完全沉入地平线之后,我尖叫着点燃了堆在农舍周围的干草、石楠和灌木。风助火势,农舍很快被熊熊大火包围了。火苗紧紧缠绕着屋子,疯狂的火舌像刀叉一样把农舍给烧毁了。
“等我确信农舍已经被烧得片甲不留,什么东西都救不出来的时候,便离开那里,进树林另觅藏身之所去了。
“现在,我的眼前天大地大,而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我决定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但是对我来说,到哪里都会受到憎恨和歧视,那么到哪个国家不都是一样悲惨吗?最后,我突然想到了你。我从你的笔记里面得知,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创造者,我与其向别人乞怜,不如向给我生命的创造者求情啊!在费利克斯给莎菲上的课程里,有地理这门课。我从中了解到世界各国相互间的地理位置。你在笔记里曾经提到你的家乡叫日内瓦,所以我决定朝这个地方进发。
“但是我该朝什么方向走呢?我只知道,我要到达目的地必须朝西南方走,而太阳是我唯一的向导。我不知道我要经过的那些城镇的名字,也不可能向任何人问路,然而我并不绝望。虽说我对你并无半点好感,唯有仇恨在我心中。但是我只有从你这里找到解脱的办法。你这个冷血无情、没心没肺的人啊!你赋予了我知觉和情感,却又把我抛弃,任我在异国他乡遭受人类的各种欺凌和虐待。但是我只有从你那儿,才能索取到怜悯和补偿。我打定主意要从你那儿获得公正的待遇,因为我已经不能從任何其他人类那里得到这种公正了。
“长路漫漫,我此间忍受了各种各样的严酷折磨。当我离开那个我居住了很久的地方时,天气已转至深秋。因为生怕会碰到别人,所以我只能在夜间赶路。大自然在我的周围凋零衰败,我感受不到太阳的热量,雨雪纷飞,大河冻结,地面变得又硬又冷,荒芜一片,我连一个栖身之处都找不到。噢,天哪!我有多少次祈求苍天降祸于那个造成这一切苦难的源头啊!那时,我温和善良的天性早就烟消云散了,内心取而代之的完全是恶毒的咒怨。越靠近你的家乡,复仇的念头就在我的心头扎根越深。雪花漫天飞舞,河面都结了厚厚的冰层,但是我始终一刻不停地赶路。沿途偶尔会碰到一些事情帮我辨认方向,我还搞到了一张这个国家的地图,但是,我还是经常会走冤枉路。我的内心始终被痛苦的感觉困绕着,难以得到片刻的安宁。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可以缓解我心头的愤怒和悲哀。当我进入瑞士国境的时候,太阳又开始变暖,大地再次绿意盎然。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加剧了我心灵的痛苦和怨恨。
“我通常在白天休息,而等到夜幕降临,人们看不到我的行踪时,我才上路。可是有一天早晨,我发现我要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我决定冒一次险,在太阳升起后继续赶路。当时正是初春时节,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甚至连我也感到一丝快意了。我觉得我的心头泛起一阵温和、愉悦的情绪,这种情感曾经在我的心头冰封已久,但是此时又复苏了。我居然会产生这种高尚的情感,这令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了。我任由这种情绪在心头泛滥,逐渐忘却了自己的孤独和丑陋,并终于体会到了一丝幸福。我的面颊再次洒满了温情的泪水,我甚至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感激地仰望太阳,是它再次赐予我欢乐。
“我沿着丛林中蜿蜒的小道前行,最后走到了丛林的尽头。丛林的边缘有一条湍急的小河,河水很深。很多树木的枝杈都伸向河面,树枝上已经暴出嫩芽,春意正浓。
“我停在那儿,不知该往哪儿走。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人声,便赶紧躲到了一棵柏树的阴影里。我刚刚藏好,就看见一位年轻姑娘笑着朝我藏身的方向跑来,好像正在和另一个人玩追人游戏。她沿着突兀的河岸继续奔跑,可是突然她的脚下打滑,掉进了湍急的河里。我赶紧冲出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从急流中救了出来,并拖上岸边。她已经失去知觉了,我尽力想使她恢复知觉。可是我的努力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庄稼汉打断了。
“我想他大概就是和姑娘追着玩的那个人。他一见到我,立刻冲了过来,从我怀里夺过那个姑娘,朝着树林深处急匆匆地跑去。我快步追他,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那人看到我快撵上他了,立刻举起随身带的枪,瞄准我就放了一枪。我被打倒在地,而开枪的那个人加快速度,逃进林子深处去了。
“他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见义勇为的!我救了一个人的命,而我得到的回报就是一颗打得我皮开肉绽的枪子。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滚。我不久之前才复苏的那种善良和温情马上被咬牙切齿的愤怒和仇恨所取代。疼痛激怒了我,我发誓与全人类不共戴天,一定向他们复仇。但是我的伤势非常严重,我的脉搏停止了跳动,人也昏了过去。
“此后几周,我在森林里受尽煎熬。我试图治愈所受的枪伤,但是子弹打中了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弹头是留在里面,还是打穿了飞出去了。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子弹取出来的。而且这种恩将仇报的不公正待遇不断压迫着我的灵魂,令我更加痛苦。我每天都发誓要复仇—一次彻底的、痛快的报复,足以偿还我所受到的所有侮辱和痛苦。
“几周以后,我的伤口愈合了,我便继续上路。此后,不管是明媚的阳光,还是和煦的春风,都无法缓解我旅途的劳顿;所有充满生机的快乐景象,对我来说都像是一种讽刺,似乎在嘲讽我的孤独凄楚,而且让我更痛苦地领悟到,自己生来就与欢乐无缘。
“不过我的苦难终于快到头了,两个月后,我来到了日内瓦郊外。
“到那里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我在附近的田野里找了个藏身之处,然后盘算着我该如何向你求助。我当时又累又饿,心中充满愤懑,根本无暇享受习习的晚风,欣赏雄伟壮丽的朱拉山脉的落日美景。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暂时把我从痛苦的思索中解脱出来。这时,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惊扰了我的美梦。他正好跑到我休息的那块空地上,蹦蹦跳跳,好不顽皮。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这个小东西还没有沾染上任何偏见,他年纪太小,也没学会厌恶丑陋的东西。所以,如果我能抓住他,把他培养成我的伙伴和朋友,那么我在芸芸众生之中,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我趁那小孩跑过我身边时,一把抓住了他,并拖到我面前。他一看见我的样子,马上用双手捂住眼睛,大声尖叫起来。我用力把他的手扒开,说:‘孩子,这算什么意思?我不想伤害你,听我的话。
“他拼命地挣扎。‘放开我,他放声大叫,‘怪物!丑八怪!你想吃掉我,把我撕成碎片。你是个怪物。放开我,否则,我就去告诉我爸爸。
“‘小东西,你再看不到你爸爸了,你得跟我在一起。
“‘大怪物!快让我走,我爸爸是个市政官—他是弗兰肯斯坦先生—他会惩罚你的。看你怎么敢抓我走?
“‘弗兰肯斯坦!那你就是我仇敌家的人了—我和他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那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那小孩仍在挣扎,还用各种脏字辱骂我,最后真把我逼急了,我一把掐住他的喉咙,不让他出声。一会儿,他就倒在我脚边,没气了。
“我注视着我的第一个牺牲品,心中泛起一阵狂喜和恶毒的快意。我拍着手大叫,我也能叫让别人尝尝什么是孤寂和凄凉!我的仇敌也不是坚不可摧的,这孩子的死也会让他痛不欲生。还有上千种灾难在等着他,折磨他呢,直到把他摧毁。
“我盯着孩子看的时候,忽然发现他胸前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我取下那个东西,原来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士的肖像。虽然那时我心中充满怨毒,但是这张肖像还是让我的心变得温柔了一点,我被那张肖像吸引住了。我出神地凝视着那双动人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美丽的阴影,还有那双娇艳的嘴唇似乎就要说出话来。但是,愤怒又立刻重新袭上心头。我记起自己已经永远被剥夺了享受这些美人所赐予的欢乐的权利,而且我也很明白,我现在正在端详的这张脸只要一见到我,那种温柔圣洁的表情就会立刻变成厌恶和憎恨。
“这样的想法让我怒不可遏,你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而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当时我只是用痛苦的叫喊和呻吟来发泄自己的怨恨呢?我为什么不干脆冲到人群里,摧毁他们,然后和他们同归于尽呢?
“我心里充满了怨恨,愤愤然离开了杀人现场,打算寻找一个更僻静的藏身之处。我走进一间看起来像空着的谷仓,却发现里面有个女子在干草垛上睡觉。她很年轻,虽然没有我手里拿着的那个肖像上的妇人美丽,但是也长得很动人,还焕发出一种青春和健康的美。她也属于那一类人,她们对所有人展开迷人的微笑,惟独对我冷面相向。
“我朝她弯下腰,轻声叫她:‘醒醒,美人儿。你的情人就在你身旁—他愿意为你舍弃生命,只要你能温柔地瞥他一眼。我亲爱的,醒醒!
“她動了一下。我立刻吓得一哆嗦。她会不会真的醒来,看见我之后诅咒我,痛斥我这个杀人凶手?不错,只要她睁开眼看到我之后,一定是会这么做的。这个想法令我发狂,它令我恶向胆边生—受苦的应该是她,而不是我。我之所以杀人还不是因为我被永远地剥夺了她能给予我的一切。她才是我犯罪的根源,要惩罚就惩罚她好了!
“多亏费利克斯上的课!我已经知道人类残忍的法律,也懂得如何嫁祸于人了。
“我朝她弯下腰,把那副肖像偷偷塞在她衣裙的口袋里。她又动了一下,我吓得赶紧逃走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事发地点附近游荡,有时我真希望能见到你,有时我则决心要辞别人世,永脱苦海。最后,我朝着群山进发,在无边的山岭中徘徊踯躅,浑身被一股火一般燃烧的欲望折磨得筋疲力尽,而只有你才能让它得到满足。今天你休想摆脱我,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
“我孤苦伶仃,境遇悲惨,没有人愿意与我交往。但一个同我一样面容丑陋、体形吓人的女子是不会回绝我的。我的同伴必须和我是同类,也具有同样的缺陷。你一定要造出这样一个人来。”
那个家伙说完之后,便用眼睛直视着我,等待我的回答。但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也无法理解他的真正意思。他接着说:“你得给我造个女人,这样我就可以与她相依为命,共享祸福。这个只有你才能办到,我向你提出的是我应有的权利,你绝对不能拒绝我。”
当他讲述在德拉赛家旁的草棚里度过的宁静生活时,我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可是听到后面的那些事,我的胸口重新燃起了愤怒的火焰。此刻,他又对我说了上面那番话,我便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了。
“我不会答应你的。”我回答道,“你再怎么折磨我,我也不会同意的。你可以使我沦为世上最不幸的人,但你永远都不能让我成为连我自己都瞧不起的卑鄙小人。我怎么可能再造出一个跟你一样的东西呢?你们俩肯定会狼狈为奸,把整个世界都给毁了!滚吧!这就是我的答复。你可以来折磨我,但我永远也不会答应你。”
“你错了,”那魔鬼回答道,“我并不想恐吓你,而是想跟你好好讲道理。我之所以邪恶,是因为我悲惨。全人类不都躲避我、仇视我吗?别忘了,你—我的创造者,不也是恨不能把我撕成碎片而后快吗?请你告诉我,如果人类对我没有丝毫的怜悯,那我为什么要怜悯人类呢?如果你把我推进冰川的深渊,把你的亲手杰作毁尸灭迹的话,你绝对不会认为这是谋杀的。如果人类作践我的话,我怎么会再去尊重人类呢?如果人类能与我和平共处,互相交好的话,我不但不会伤害任何人,相反,如果人类能够接受我的话,我一定会感激涕零、涌泉相报的。
“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人类的感官是我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我也有感觉,我绝不会甘居人下,供人差遣的。我要为我受到的伤害向你报复。如果我的内心不能激发出爱心,那我就要制造恐怖,而且我会主要针对你的,因为我已经发誓和你,我的创造者,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你小心点!我一定要把你摧毁,直到把你折磨得痛不欲生,后悔为什么你妈要把你生出来才罢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横肉,青筋暴跳,一副凶神恶煞的摸样,简直让人无法目睹。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接着说:“我本来想和你讲道理的。但是你实在把我惹毛了,因为你到现在还不认为是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的。如果任何人曾经对我发发慈悲的话,我都会百倍、千倍地报答他。而且就算看在他一个人的分上,我也会从此与人类和平共处!
“但是,这只不过是我一相情愿,白日做梦罢了。我向你提出的要求是合理的,恰当的。我只要求得到一个异性,但是要长得和我一样丑陋。这并不能给我带来多大满足,但是这是我能得到的全部了,我也该知足了。不错,我俩将是一对怪物,被整个世界所摒弃。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更加依恋对方。我们的生活虽然不会多么幸福,但是我们不会伤害别人,而且不会遭受我现在正承受的苦痛。噢,我的创造者,让我快乐吧。让我好歹对你心存一丝感激之情吧。让我看到我终于激发出了一个人的同情心吧。请别拒绝我的要求。”
我被他的话打动了。可我想到一旦我同意了之后可能会产生的后果,又不禁毛骨悚然,但是我也觉得,他的话里有公平的一面。他的故事,以及他刚才表达的感情都证明他是个感情细腻的家伙。而我作为他的制造者,难道我不该力所能及地尽量使他幸福吗?
他见我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便补充说:“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那么无论是你还是别的人类,都再也不会见到我们了。我们将隐居在南美广阔的荒野里。我不会和人类吃同样的东西,也不会捕杀羊羔和婴儿来填饱肚皮。橡树果和浆果将提供足够的营养。我的伴侣的习性将和我一样,会满足于同样的生活条件。我们将以枯叶为床,而太阳在照耀人类的同时,也会眷顾我们,并且让我们的食物成熟。我向你描绘的图景是如此宁静、充满人性。你要是不想滥用你的权力,泯灭你的良心的话,你一定会觉得难以拒绝我的要求的。你对我始终是铁石心肠,可是现在我却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怜悯。让我抓住有利的时机,说服你允诺给我我热切盼望的东西吧。”
我回答说:“你打算离开人类的聚居区,而到只有野兽与你为伍的蛮荒之地居住。那你又怎能受得了这种流放式的生活呢?因为你是那么渴望获得人类的爱和同情。你一定会回到尘世,再次企求人类的善心,结果肯定又会遭到他们的嫌弃。然后你又会心生恶念,而且那时你还有一个同伴与你勾结起来共同作恶。当然这种事不会发生,想都不要想,因为我根本不会同意。”
“你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一分钟前你还被我的述说打动,怎么一转眼又对我硬起心肠?我以我居住的地球的名义向你起誓,只要你赐予我伴侣,我就离开人类的领地,在最荒蛮的地方定居。我邪恶的念头会烟消云散,因为我要对得起我得到的同情。我的生命将静静地流逝,在我临终之时,我也不会诅咒我的制造者!”
他的话对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影响。我同情他,有时甚至想安慰他几句。但是当我的目光一接触到他,看到他脸上那堆横肉在挪动着、说着话,我就直打恶心,怜悯之情马上就变成嫌恶和憎恨。我竭力想抑制住这些想法。我想,虽然我无法同情他,但是我也无权把我能力范围之内能够提供给他的那一小部分幸福捏在自己手里。
“你发誓说不会再伤害人,”我说,“但是你在一定程度上不是已经暴露了你邪恶的一面了吗?我完全有理由不相信你。难保这次不是你耍的花招,你想借此扩大你报复的成果,这样你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满足感了。”
“这是怎么说的?我可不想被人耍,我只是要求得到一个回答。如果我没有家庭纽带,没有精神寄托,那我一定会心怀歹毒和邪恶。但是另一个人的爱心会消除我犯罪的根源,而我将从此销声匿迹,不为人所知。我的邪恶是我所痛恨的,而且是强加于我的孤独生活的产物。但是如果我能和我的同类心心相印地共同生活,我的美德就一定会显露出来。我将会感受到一个富有情感的生命的深情厚谊,那么我才会和这个世界产生某种联系,而现在,我是被所有生命排斥在外的。”
我默然无语,心里权衡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和他的辩解之辞。我想到,他刚踏入人类世界的时候,还表现出一些善良的品格,可后来由于他的邻居们对他表示出极度的反感和憎恶,他的那些善良本性全都被扼杀了。我也没有忘记他所具有的力量和对我发出的威吓之辞。他能在冰窖内生存,也能在人类无法攀援的悬崖峭壁上奔走如飞,躲避别人的追踪。他具有别人无法对付的能力。我考虑良久,最后得出结论,无论对他还是对我的同胞来说,公平的做法是我应该答应他的请求。
于是,我转过身对他说:“我同意你的要求,但是你必须立下重誓,等我把你的女伴交到你的手里,你必须带着她立即离开欧洲,永远离开人类居住的地方。”
“我发誓,”他大声喊着,“以太阳、苍天,和我心中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的名义郑重起誓,如果你兑现了我的恳求,那么,不到天荒地老,爱情泯灭,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我的。快回家去,开始你的工作吧!我带着难以表达的焦急心情,关注你工作的进展。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完工,我就不会露面的。”
说罢,他突然拔腿就走。也许是怕我改变主意吧。我眼看着他以比苍鹰还快的速度飞奔下山,很快便消失在曲折起伏的冰海之中了。
(摘自譯林出版社《弗兰肯斯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