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
年年扫墓。年年总有人要问
河边的这墓,是我们
哪一代的先人
流水不问。流水终年只有一个流向
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墓地旁边的一小片桉树林,也不问
去年来时,桉树刚好高过人头
我们跪拜的时候,树叶子在风中喇喇作响
今年来时,这些树已足足长高一丈有余
五十开外的老铁匠,终日在屋后的院子里打铁
四周望不穿透的簕竹林和孤单的苦楝树
将院子围成小小的王国,铁匠就是国王
他手中握着万般兵器,但他从来不相信
一锤定音的鬼话。每一件物什都得反复火烧锻打
由硬到软,由红到白,物什们渐渐失去原先的脾气
最终被铁匠丢进水里,生起一阵阵烽火狼烟
可惜我们不是诸侯,铁匠也不是周幽王
铁匠不言语,终日里听风箱呼哧呼哧地说着粗话
铁匠惯下狠手,惹得铁砧上猩红的小火星
雨点一般密集地飞溅到身上,看得我们喊疼
铁匠的一生,打过许多物什,有深入土地的犁耙
有锋利的镰刀。每一件,都有着铁质的硬度和光芒
铁匠这辈子唯独没锻打好的,是一个人过的苦日子
以及与村里一位妇人的隐约传闻。它们有时候
比铁匠本身,更让人乐于提起和怀想
穿著蓝色土布衣裳的母亲,在伙房里忙活
熏黑的泥砖炉灶,吐卷着通红的火苗
干稻草在灶膛里快活地燃烧
我看见母亲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将落未落
墙角的锄头,粘着尚未干结的湿泥巴
有火苗欢快地跳动的影子
木砧板上的肉,正冒着一缕缕的热香气儿
贫穷和困顿,在这一天逃离了乡村
村庄以炊烟为号,宣告穷人们在这一天
尽享人间佳肴:鸡,猪肉,莲藕,茨菰,芫荽
这一天,我一次又一次地跨过伙房的门槛
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
这一年,母亲还在,姐姐也还未出嫁
稻子熟时,一个人走了
那时候,我们正在村边的稻田里割着稻子
恸哭声,像那年那场泛滥的大水
叫整个村庄揪心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那座城市有多大
不知道从村子里出去的乡亲们
在城里,有如一粒蚂蚁,爬上高高的脚手架
稻子熟时,一个人却走了
我们在村边的稻田里割着稻子,彼此都不再说话
听任白闪闪的镰刀
在稻子低垂的人间,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