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印”的守护战

2020-11-06 07:31黄靖芳
南风窗 2020年23期
关键词:官渡区老村祖屋

黄靖芳

莫正才88歲的人生里经历了很多事情,但他最大的难关是在晚年。眼下,他必须像战士一样守卫自己的祖屋。

自从即将拆迁的消息再度传来,他最近已经不敢轻易离开老宅—到农贸市场一次要买上好几天的菜,储放在阳光很难照进的厨房里。到了饭点,茄子、青菜和豆子就会满满当当地堆放到蒸屉里,连着前天剩下的肉汤,一同蒸熟。

如果不是因为房子的分歧,他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老人,高龄之际还能享受四代同堂的幸福,而不是如今他所形容自己的“风烛残年”。

面对来访的人,莫正才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不是为了要回迁房,也不是想要多的补偿。他只是希望身处的这间雕花清晰、结构完整的古建筑能申请成为文物,别让代代相传的祖屋消逝于自己的手里。

百年以前,财产是个模糊的概念,子孙繁多的祖先以血脉家庭为单位划分房屋的继承权,某种程度上奠定了不明晰的产权问题,这也为祖屋的保存增添了难度。混杂着代际差异、城市更新等等状况,拆除的步伐越来越近了。

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放在面前。

直 播

今年,昆明的雨季变得比以往漫长,10月底了还是下着连续不断的小雨,天空黯淡。“四季如春,但一下雨就到了冬天”,莫正才这么念叨着。

雨季,让这个时候显得更加难熬。回想起月初,突然有十多个拿着工具的人上门,他们告知住在里面的莫正才,房子马上将要被拆去一耳。

“这是个整体,不能拆”,莫正才守在门后,没有让人进来。

拆迁人员的到来,既是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最早的源头还要追溯到2010年,当时他们所在的宏仁村纳入到昆明城中村改造的范围,一张片区改造通告的到来,让以老年人为主要群体的宏仁老村陷入了长久的旋涡里。

莫正才所居住的昆明官渡区宏仁老村230号祖屋,是由曾祖1915年修建的四合院,他在1952年和1981年先后获得房屋总共三分之二的产权,剩余的部分由他的堂弟—也就是三祖父的孙子所有,改造启动当年,堂弟已经签下了拆迁协议,同意拆除他所拥有的那部分房子。

10年来,拆迁一直处于胶着的状态,宏仁老村始终没有实现整体搬迁。不过,村子里陆续有退出的村民—他们多数是老人,有的不堪纷扰,选择听从后辈的意见,搬出老村;有的抵不过时间的蛮横,在老房子里去世;还有的停留在老村,为了能争取土地政策变迁下新增的补偿款。

但莫正才不属于这些群体里的任何一类。

他的念头纯粹而固执,只停留在“文物”二字上,这些年来他坚持向文物部门申请和报告,就希望将祖屋认定为文物,免于挖掘机的踩踏。

毕竟一座缺失了三分之一的房子,已经是可以想象的破碎和不适宜居住。

退休前,莫正才做过组织干部,他的硬朗和锐利仍然肉眼可见,他习惯挺直腰板,书桌上放着厚厚的法律书籍,但现在眼睛不好了,只能配上放大镜逐字逐字地查看。

他的厉气不是所有时刻都能发挥作用,当时拆迁人员告诉他,第二天会再来。

10月10日,成为了当时的死线。

那天一早,他做好了要被拆除的心理准备,起床后就将原本装在房屋一耳的监控拆去,那台机器装上去不容易,他不希望也一并拆走。

而前一天,接到莫正才电话的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讲师李伟华,将消息告诉了朋友高菲,他们都是关注老宅命运的高校老师。

他的念头纯粹而固执,只停留在“文物”二字上,这些年来他坚持向文物部门申请和报告,就希望将祖屋认定为文物,免于挖掘机的踩踏。

高菲有点不敢相信:“拆的概率有多大?”“很大,至少部分会拆。”两人互相明白当时房子的命运已经无力回天,便当晚连忙赶制了海报,他们想做个直播,留下纪念。

直播叫作“阳光下的拆”。主要参与直播的高菲回忆说,“他们来拆是合法的,所以我们当天也不希望产生冲突,纯粹只是记录”。

直播从早上9点开始,最初高菲也有点担心,她没有预先设想过要播什么内容,但让她惊讶的是,莫正才是一个相当健谈的讲述者,他指着远方,从村子的历史、房子各个架构的用途开始讲起,带领着来访者讲解窗户雕饰、家族牌位,让画面相当丰满,“你会感觉到,他是一个宝库”。

前一晚发布的预告小范围进行了传播,当天前后来了数十位来自城区的昆明学生、市民,还有人自发分享自己的拆迁经历,这座拥有105年历史的宅子,充满了久未有过的热闹和活力。

直播在傍晚5点结束,这一天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人气,原本预料到的拆迁没有到来。这样的“逃脱”多少带着点侥幸意味,大家都认为只是暂缓了拆迁的步伐,让人担心并且疑惑的是,当四合院的一耳被拆除,剩下的部分如何能安然无恙。

这种云南地区的四合院,当地人称之为“一颗印”,皆因从空中俯视往下,就像一颗紧凑饱满的印章。这样的实用布局,适应了当地大风和日照强烈的气候,在昆明,已经很难寻见。

宏仁老村位于滇池沿岸,村里建筑自然生长,这里一度保留着最具有本地特色的建筑形态,有古井、古照壁和寺庙。

原先,村子里一共分布着四处规整的“一颗印”,但是随着拆迁的推进,已经渐成废墟。四合院的产权大多分散在各家,很少有人真的乐意并且敢于为房子做一些事情。

如今唯一完整的住处便是莫正才家。

官 司

经过近十年的撕扯,如今的宏仁老村犹如被炮火轰炸过一般,到处是瓦砾和砖块,村民张学富说,原本村里还留有些平整的道路,但每当有房子被推倒,旁边的道路往往一并被掩埋,日后想要经过,就要像爬山一样翻越废堆。

事实上,真正让莫正才心焦的还不是堂弟所签下的协议,而是原本属于他的部分被儿子莫荣进行代签。

2019年9月,他向官渡区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将所在的矣六街道办事处和改造指挥部宏仁分部告上了法庭。他所呈现的事实理由是,兒子与拆迁办签订的协议没有得到他的授权,协议不应该生效。

与儿子的矛盾,似乎已经走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无法理解父亲的莫荣,甚至在直播当天冲了进来,将房子的木屏风砸烂,被拆下的屏风,如今横躺在原有位置的脚下。

“还能修好吗?”记者问道。

“修不好了。”老人说。

直播的争吵过后,儿子前来过几次,他想跟父亲平心静气地谈论这件事。儿子拿出手机里积水的照片,抱怨说雨季来临时,排水不通畅、建筑不防水的四合院防不住水,雨量一大就会被淹掉,整个天井泡在水里。

“今年第四次淹掉了”,他比出手势。

莫正才摆了摆手,表示这是附近的水闸没有及时放开,一开闸积水就会全部泄去,“我从小就没看过这房子被淹掉”。

儿子的态度很直接:这房子就是“锈掉了”。

“哪里锈掉了,木头照样还是好好的”,说这话时,老人特意敲了敲身边的房梁,敲出了声音。

“我跟你说,你老了,不必这个样子”,两人的语气渐渐升温;

“老了也有这个权利”,莫正才不妥协。

“我没剥夺你的权利,但是老人要有老人的样子。”

莫正才知道,这样的矛盾在外人看来就是“家丑”,但是他很明白,“我这不是家丑不可外扬,只是没得办法了”。如果仔细听过两方的交谈,会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父子之间的看法虽然分歧明显,但莫正才仍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儿子。

这也许是一个悖论。

维护房子的原因是出于亲情,但若完全顾忌亲情,却又可能让老人完全失去房子。现在,莫正才在打的官司,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获得房子原有的产权归属,另一方面,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胜诉,会写好遗书,日后将房子交由儿子继承。

随着那场“拆迁直播”的影响,每天都来了很多人到访老宅,若是问道莫正才这些来客分别是谁,他只能摇头,“来的人太多了”,那些面孔他都记不住。

有些面孔他记得住,一些热心的学生自发地组建了保护老宅的微信群,他们会帮莫正才处理一些他已经写不下来和理解不了的事情,有时候,还会帮他把菜也买了。

这种云南地区的四合院,当地人称之为“一颗印”,皆因从空中俯视往下,就像一颗紧凑饱满的印章。这样的实用布局,适应了当地大风和日照强烈的气候,在昆明,已经很难寻见。

这样的热心,有时候甚至让人产生错觉,这些“外人”才是他最亲近的人。昆明当地的艺术创作者程新皓就是关心老宅命运的人之一,但他说,莫正才最亲近的人也曾经是其家里人,“你看到过他有个本子吗,那里写着他的家谱,二楼的家谱里记录着他儿子、孙子的名字,还有他重新弄的祖先牌位,一代一代的名字都捋出来了放在那里”,他说,“你可以看到他其实是家族观念很强的人,他希望能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找到(自己)来的源头”。

城中村改造的步伐打乱了这一切,十年间,有过报道、摄影集、纪录片留下,而莫正才条理清晰、善于表述的形象也给很多人留下了印象。

不过,他偶尔也会“服软”,当回忆起持续一年的官司、因为无法支付酬劳而搪塞他的义务律师时,他还是会带着浓重的口音重重地感慨,“哎呀,这个事情,真是太复杂了”。

唯一给他“带来了点希望”的消息是,官渡区法院驳回莫正才的诉求后,他上诉至昆明市中院,后者认定官渡区法院“适用法律错误”,撤销原有裁定,发回继续审理。11月17日,该案将会重新开庭。

消 逝

整个宏仁村都处在机场航线的下方,每隔数十分钟,就有一班航班低空飞过。尤其是身处莫正才的老宅,时代浪潮裹挟前来的感觉更为浓烈。

城市扩张的步伐靠近,是极其考验人性的。2010年的拆迁浪潮里,包括宏仁村以及附近的五腊、照西等村落都纳入到改造的范围,但宏仁村之所以特别,就在于新村刚刚建起,里面都是满怀期待开始新生活的年轻人,没有人同意不期而至的拆迁工程。

随后,官渡区城改办作出了调整,保留新村绝大部分,原有的老村继续“改造”。莫正才的坚守从那时开始。最初,他和其他几位村民代表举办“桥头会议”,带领村民读土地文件,组织讨论宏仁老村的改造方案,希望能在保留古建筑的前提下完成拆迁。

商讨、角力在这些年间不断上演,今年随着回迁房的落成,老村里绝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继续留在老村的村民张学富说,他有心脏病,爬不了楼梯,所以“能住多久是多久”。可是,村里的环境日益恶化,张学富称很多老人都“精神紧张”。

就像一幅逐渐演进的动画一样,围绕在莫正才家的房子逐渐零落,包围它的几乎是一片废墟。

最近,相关文物部门和街道办的态度是有变化的。直播后,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官渡区文管所负责人表示,“宏仁老村230号房屋目前还不是文物”,这也意味着,拆迁会继续推进。

然而到了10月21日,街道办工作人员来到了莫正才家,他们口头告知他,房子将会被保存下来,并且将会在次日派人来进行专门的测量。

那天下午,莫正才很开心,他略带激动地进行着规划:“我还有不少书,到时候就捐献给村的图书室,留给后人看看。”他知道这种典型的昆明民居在城区是个热门的生意,他宽慰地说,“交给国家保养就好”。

至于去处,他说自己不要补偿,能有个地方居住就可以了。“只要能作为村史馆留下,我就没要求了。”

接着,次日他从新闻中发现了自己所遗漏的内容,他发现老宅是要进行“异地迁移保护”,而非设想中的原址保留。希望落空了。

异地迁移需要的资源太多,至少在附近区域无前车可鉴,关注事件进展的程新皓担心,“隔壁的五腊村、照西村同样有两座曾经称要实现异地搬迁的寺庙,最后这两座庙合成了同一座庙,模样已经完全不同”。

“他是活人,房子也是活人。”

莫正才的开心只维持了一个下午,他知道城市的发展不应抗拒,但是他又目睹着拆迁过程里各种家庭关系的割裂,他知道老村的很多房子“都是儿子签的字,有些是明知道了没得办法”,老房子不在了,赖以为生的老人是漂泊的,“如果老人有一点存款还可以,没有的话就要自己讨生活了”。

他看到有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走路都没得我快”,每天自己买包子果腹,而如果没有收入来源,还要以捡瓶子、拾荒为生。

身边的事物在逐渐离开,村里的古照壁在今年雨量大的时候不经水患,积水中倒塌。

10月20日,是村里仅剩的另一间“一颗印”拆除的日子。

这天来得很突然,多位學者曾经写过报告,尽力将它和村内的其它历史建筑作为文物留下。但之前随着最后一位房屋主人签下协议,这一天,拆迁人员很快地将房子搬空:能抬走的木材都悉数装卸上车,粗壮的房梁过于结实,需要四名工人齐力做出拔河的姿势,梁子才应声而倒。

这间始建于清末的一颗印,很快就被拆卸完毕。叶芹是这间房屋的产权所有人之一,也是最后同意拆迁的主人。和很多老房子一样,房屋归四家人所有,她只知道老房“很漂亮”,但是“你不签,这房子倒掉了就是空气房,一点(钱)都不算给你”。

木材越堆越多,上下卡车尾部的梯子越放越高。有昆明的学生闻讯而来,想从拆迁人员手里“抢救”出有价值的遗留物品,经过“讲价”,他们拿到了一个“石猫猫”、一个刻着花纹的抽屉,打算送回学校保管。

叶芹离这些想法很远,她只感慨说,“前面的人盖得起,后面的人修不起”,修不修得起,钱财其实是其次。维护上百年历史的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莫正才一直在强调这个观点,当他还腿脚灵活时,会上屋顶清理杂草,那样房子才不会漏水;楼梯如果不做加固,也会很容易垮掉。

所以,一直关注这件事情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朱晓阳说:“他是活人,房子也是活人。”

没有人知道数百米外的拆迁是不是一场房子未来的“预演”,但莫正才正在用尽所有力气,打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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