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的《晚祷》与达利的魔幻诠释

2020-11-06 06:03梦隐
科学文化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加拉达利米勒

梦隐

《晚祷》是法国写实主义大师米勒(Jean-Fran?ois Millet,1814—1875)的杰作,在美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它把普通农民的勞作与圣洁的宗教感情融汇在一起,赋予世俗生活一种庄严的仪式感。画面中太阳刚刚沉入大地,远方地平线上依稀可见一座乡村教堂,一对农民夫妻在暮色笼罩的大地上相向而立,两人停下手中的活计虔诚地祈祷,感谢大地与上天赐予的食物。田垄和篮子里的土豆以及三齿叉、手推车显示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静谧的画面却给人带来温情与安详。驻足画前,人们仿佛能够听到晚风吹来的阵阵钟声,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精神体验。其实这幅画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天使》(L'Angélus)。未考最早是何人将它称为《晚祷》(或《晚钟》)的,实在非常贴切。

据说此画原来是一位美国画商的订货,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成交。米勒后来又在教堂上加了个尖顶,并将原题“为马铃薯祈祷”改成“天使”。关于这个名字,米勒后来说:“它来自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在田野里劳动时,每当教堂的钟声响起,祖母就会让我们停下手里的工作,摘下帽子,并且十分虔诚地告诉我们‘天使在为穷人祷告。”不同的人对此画有不同的理解,有的艺术史家将它归为农民画,更多的专家则视其为宗教画。

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Salvador Dali,1904—1989)对此画非常感兴趣,并据此创作了许多相关的作品。据他回忆,早年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挂着此画的复制品,从那时起他就在画中读出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特别是性紧张与浓郁的悲情。1933年他在超现实主义杂志《牛头怪》(Minotaure)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古怪的文章,标题是“对米勒《晚祷》中迷人形象的偏执狂的批评性解读”(Interprétation paranoiaque-critiquede l'image obsédante L'Angélus de Millet/Paranoid-cri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haunting image The Angelus of Millet)。达利借用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 1846—1870)的名句“雨伞和缝纫机在解剖台上的一次偶遇”作隐喻,说明他提出的偏执狂批判方法的要义:通过图像的碎片化和重新粘合,揭示画家隐藏在作品中的梦境或潜意识思想。按照他的诠释,画中的农夫像一把雨伞而农妇像一架缝纫机,二者都含有性暗示。其他一些论述细节也堪称荒诞,例如他说插在地里的三齿叉象征男性对女性的征服,农夫的帽子用来遮盖其令人不堪的勃起,农妇的形象又如同一只在交配中啃食配偶的母螳螂——在许多文化中,螳螂被称为“祈祷虫”(Praying mantis),或者因其被人观察到的“性食”(sexual cannibalism)行为而被称为“致命情人”。除了当时超现实主义的文化艺术圈外,似乎没有太多人把达利的诠释当回事,但是这不妨碍他不断自娱自乐地通过作品“戏说”《晚祷》。

1938年,达利又写了一本专著《米勒〈晚祷〉中的悲剧神话》(El Mito Tragico De El Angelus De Millet /The Tragic Myth of Millets Angelus),不过直到1963年该书才正式出版,书中宣称米勒实际上描绘的是一对穷苦农民埋葬孩子的场景。此时达利的名声已如日中天,在他的坚持下,研究者对当时还属于卢浮宫的米勒画作进行了X射线扫描,结果发现装满土豆的篮子的地方原来有一个小棺材的轮廓。那本书也一下子火起来,直到21世纪初还有不同文字的重版,相关的研究论文也很多,成为当代艺术史研究中的一段佳话。

封二图1和图2分别是米勒的原作和达利1933年以后的一幅作品,图2是《米勒〈晚祷〉的考古怀旧》(Archaeological Reminiscence of Millets Angelus)。可以看出,两幅图的构图基本相同,只不过达利把视点升至远高于地平线的地方,两个人物犹如蛮荒时代顶天立地的巨人。画面也更突出地表达了他对《晚祷》所谓性张力内涵的诠释,细节不赘。

封三上的三幅画也都是达利20世纪30年代的作品。图3《加拉与米勒的〈晚祷〉, 圆锥变体到来之前》(Gala and the Angelus of Millet Immediately Preceding the Arrival of the Conic Anamorphoses),解题就得费一番功夫: 加拉(Gala Dali,1894—1982)是达利夫人和他艺术上的知音,“圆锥变体”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尝试表现梦境或碎片化多义空间的一种构图形式。图中背对观众的秃顶人是俄国革命领袖列宁,在他对面微笑的女人就是加拉。室内搁板上放着几座石膏像,居中的是超现实主义创始人、法国作家与诗人布勒东(André Breton,1896—1966)。门楣上挂着一幅画,正是米勒的《晚祷》。还有一个奇怪的形象站在门外,头上顶着个大龙虾(达利喜欢的道具),翘起来的金色八字胡非常醒目,笔者所见资料都说那是俄国作家高尔基(Maxim Gorky,1868—1936)。加拉生于俄国喀山市,列宁与高尔基年轻时都曾在喀山求学,这可能是把他们放在一起的原因。笔者私下猜测也可能是另一位,即亚美尼亚裔的美国超现实主义画家阿希尔·高尔基(Arshile Gorky,1904—1948); 后者也留着八字胡,与达利生于同一年。达利年轻时曾一度加入西班牙共产党,成名后还曾秘密访问苏联。布勒东早年也曾是法共党员,还是达利的精神导师,后来两人意见不合闹翻了。总之,画中的人物都与达利的早年经历有关,超现实主义就是要把一些下意识的思想断片用视觉形象表达出来。

图4名为《琴上的冥想》(Meditation on the Harp),可以视为达利对《牛头怪》上那篇古怪论文的进一步图解: 农夫的帽子更加下移,头颅低垂不仅表示悲哀,更多的是羞耻而不是虔敬(按照达利的解释); 农妇则完全赤裸,一手环抱丈夫,一手触摸着蛋头人的面颊; 蛋头人半跪在地上,左脚似兽角,右肘后面伸出一个类似乐器的东西,他是农民夫妇刚死去的儿子。三个人物构成一个所谓的“俄狄浦斯三角”(Oedipal Triangle),暗示恋母与乱伦。

图5是《加拉肖像》(Portrait of Gala): 图中出现了兩个加拉形象,近端背对观众的加拉坐在一个木头箱子上,远端面向观众的加拉坐在一个木质轮椅上,实际上是《晚祷》中那个手推车的变形。加拉身后的墙上就是那幅画——可以看出,画中的农妇比原作要高大很多。加拉就是那个“致命情人”,而达利就是一只心甘情愿被榨取和嚼食的公螳螂吗?

提到达利的私生活自然离不开加拉。他们相识于1929年,加拉比达利大10岁,此时已与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Paul ?luard,1895—1952,又一位20世纪20年代的法共成员)结婚11年并育有一女。达利与加拉很快堕入情网,1934年正式结婚(同年艾吕雅与一位德国出生的女艺术家本茨结婚)。达利是个充满困惑、不安、生活与思想都杂乱无章的人,只有加拉能把他从疯狂中打捞出来并激励他的艺术灵感。尽管加拉生活不检点,达利并不在意,他宣称加拉是自己的缪斯女神。达利许多重要的作品中都有加拉的形象,如《赤裸的妻子看着她的身体》(1945)、《利加特岛夫人》(1949)、《丽达与天鹅》(1949)、《耶稣受难》(1954)、《哥伦布发现美洲》(1959)、《基督教理事会》(1960),以及多座雕塑等。封三图6是达利与加拉20世纪30年代在利加特岛的合影。

达利创作的与《晚祷》有关的作品还有很多,图9和图10分别是《米勒〈晚祷〉的悲剧神话》(Le Mythe Tragique de l'Angélus de Millet)和《暮色中的返祖》(Atavism at Twilight),意境与前面那些图差不多,小汽车和手推车都被莫名其妙地悬在半空。本期封面是达利1933年绘制的《米勒的建筑天使》(?ngelus Arquitectónico de Millet),《晚祷》中的农民夫妇在这里变成了一对巨大的白色现代风格雕塑,此画现藏马德里索菲亚王后艺术馆。

参考资料

[1] Dali, Salvador. Interprétation parano?aque-critique de limage obsédante lAngélus de Millet/Paranoiac-cri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obsessional image of Millets Angelus[J]. Minotaure,1933, (1): 65—67.

[2] Dali, Salvador. The Tragic Myth of Millet's Angelus: Paranoiac-Critical interpretation including the myth of William tell[M]. St. Petersburg (Fl): Salvador Dali Museum, 1986.

[3] Gibson, Ian. The Shameful Life of Salvador Dalí[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7.

[4]达利. 我的秘密生活[M]. 陈训明译. 北京:金城出版社,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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