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宇莎
摘 要:加缪是二十世纪西方著名的现代主义作家,他的众多作品都显现出存在主义的特性。《局外人》因其丰富的哲学内涵,被视作文学经典。主人公默尔索习惯将自我从异己世界中抽离出来,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审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表现出局外人的存在状态。入狱接受庭审的默尔索,无法再用这种局外人的眼光影响、决断自我命运,体现出局外人的不存在状态。透过局外人的“存在”与“不存在”,可以探得加缪处于文学创作语境中不断变化的存在主义哲学观。
关键词:加缪;局外人;存在;不存在
存在主义是关于存在的哲学,是从丹麦哲学家齐克果对“人”的基本观念出发,沿着基督教存在主义和非基督教存在主义两条线路发展起来的哲学思潮。它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探讨人生:解决人生问题的基本出发点是“此在”,也就是个人的具体存在;存在先于本质,活下来是个人存在的先决条件,不应该预先规定个人生活;人在担忧中度过充满随机性和偶然性的人生;人生的基本目标是追求绝对自由;人生的归宿是死亡。
受存在主义影响的文学家及其文学作品众多。缪明确表示自己不是存在主义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作品具有存在主义的特性——探讨具体的、有限的人生。哲学随笔《西西弗的神话》中的西西弗是一位在荒诞语境中实现精神挺立的英雄:他揭发朱庇特的恶习来谋求城邦的永续发展;没有过失的他接受执行众神的责罚。他虽然时刻承受荒诞所带来的痛苦,但也享受着反抗痛苦所带来的振奋。小说《鼠疫》中的角色是一群在特殊时期介入现实的普通人:最早意识到鼠疫来临的里厄医生知道医学界还未找到治疗鼠疫患者的良方,但他把对在异乡疗养的妻子的担心深埋心底,带领人们团结互助减少损失;对宣判罪犯死刑的检察官父亲、同意死刑实施的司法机关产生憎恶的塔鲁,为反对死刑投身政治,受其影响准备认同死刑效力的时候鼠疫爆发,深入前线救死扶伤;记者朗贝尔费尽心力找到逃亡偷渡的路径,与里厄医生告别的过程中决定留下来和众人抵抗鼠疫;因家庭生活和政界活动倍感挫败的职员朗格,不断思索自创小说的开头,积极参与救护工作;一心等待上帝救赎的神甫帕纳路看到孩子无辜死亡,开始反思自己所信仰的宗教;热衷黑市买卖的商人科塔尔即便身处疫情,仍然冒险外出赚钱获利。
由上可知,隐含于加缪文学作品的主要哲学观点有:能够先知先觉勇于反抗的人都是命定的孤独者;个人幸福与集体幸福之间冲突明显,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这两种观点具有天壤之别,能够进行转变绝非易事,《局外人》恰恰印证加缪对人生的胶着体验和对人性的艰难洞悉。主人公默尔索拒绝接受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风俗,用近乎冷漠的方式将自己抽离于日常生活之外,直到法庭判处死刑,才领会建立在内外统一基础上的局外人身份。为进一步阐明该部作品独特的哲学观,详细论证局外人的“存在”与“不存在”。
一、局外人的“存在”
该部作品中,“局外人”就是默尔索。他不是默尔索的妈妈,不是玛莉,不是雷蒙,他始终在有他的世界里存在着。面对至亲离世,默尔索内心未有巨大起伏,只是按照传统仪礼,接待生者,厚葬死者。初到养老院,他就受到院长既充满礼貌又饱含同情的问候,并且对院长采用宗教仪式给生前从不信仰任何宗教的妈妈下葬的安排表示感谢。在太平间,为逝者家属打开棺盖的门房,听到默尔索不想看其母亲遗容的言语先感到诧异后趋于“理解”。到了晚上,妈妈的院友们前来守灵,其中有人还断断续续地哭泣着,而疲于应付的默尔索只是同他们待在一起,尽力不让自己睡着。第二天清晨,默尔索就同神父、院长、驻院护士、和母亲关系甚好的菲赫兹先生赶在太阳当空前抵达墓地,为母亲举行葬礼。
年轻女郎的相伴,令默尔索身心愉悦,懵懂开启通往婚姻之路的大门。葬礼结束,回到工作地的默尔索恰逢周末,和以前的女同事玛莉欢度假期。显然,在他看来,妈妈离世和享受男女之爱是两件事,之间没有紧密联系。因而,只要工作结束,他就会去找玛莉共度良宵。事实上,这样的情感模式也影响到他对婚姻的看法。老板期望他能调到巴黎工作,出于经济利益的思量,默尔索答应变动。在这个过程中,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与玛莉的未来。当天晚上,两人见面,默尔索说明即将前往巴黎工作的实情,认为爱情可以转化为婚姻的玛莉借机索婚。对于男方而言,恋爱不一定指向婚姻,婚姻的前提不一定是恋爱,既然女方提出请求,答应就是。看似形成共识的两个人外出吃饭,玛莉有事情需要处理提前离开,独自吃饭的默尔索对主动拼桌的可爱女人想入非非。
朋友的言行举止是否正当合理,丝毫不会影响到默尔索对人性的观察和判断,因为他只在乎与自己相关的事情。默尔索下班回家,遇到被邻里视作皮条客、自称仓库管理员的雷蒙。她们互不了解、交情尚浅,默尔索表示愿意帮助雷蒙写出一封能让出轨女友感到自责后悔的信。被信件内容感化的女友前来寻找雷蒙,遭到暴打。目睹整个场景的默尔索不劝阻、不介入,事态刚刚平息,便和等待传唤的雷蒙外出散心。周六,默尔索去警察局为雷蒙作证,陈述其女友背叛他的说辞。警察没有考查证词是否属实,就把雷蒙放行了。周天,默尔索应邀,和玛莉、雷蒙来到雷蒙朋友马颂的海滨木屋。天气炙热,令人晕眩,他们下海游泳、共进午餐。返归大海的途中,雷蒙被前女友的哥哥刺伤,马颂与另外一个阿拉伯人搏斗。默尔索和包扎好伤口的雷蒙,两次前往沙滩尽头的岩石下避暑,都遇到刚交手的那两人。当雷蒙前女友的哥哥把刀刃抵到默尔索的前额时,默尔索扣动雷蒙交给自己防止意外发生的手枪扳机,朝他开了五枪。这五枪彻底确定了默尔索作为局外人的存在属性。事实上,他和妈妈之间天然存在的血缘关系,使其有资格站在活人的立场审视生命的自然消亡;他和玛莉之间相互陪伴、共创未来的伴侣关系,使其有机会思考恋爱与婚姻相互分离的可能性;他和雷蒙之间偶尔见面、并無瓜葛的朋友关系,使其滑落于日常生活之外。
二、局外人的“不存在”
进入监狱、接受庭审的默尔索,不再是一个能够表达自我、替自我发声的人,而是一个被忽略在场、任意裁决的局内人。例行侦讯后,默尔索向辩护律师坦言有关母亲的诸多想法,但律师认为没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言辞不利于他翻案。预审法官前来问寻默尔索对自身性格的看法以及与杀人事件有关的细节,特别关注他和玛莉在海滩边的肌肤之亲,十分介意他不信仰上帝的实情。最终,因默尔索的回答与他所预设的答案不同,结束讯问。此后,每当辩护律师和预审法官讨论默尔索受到的指控时,都将他的隐秘情思抛除脑后。
一年后,杀人案被排进重罪法庭的最后庭期。庭审期间,默尔索的主体性被权力机制架空。在审判长的眼中,默尔索和普通被审人员一样,都需要遵照庭审条例,自报身份,陈述生平概要,特别是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基于此,默尔索向众人说明把母亲送到养老院的动因及母子分隔兩地对彼此产生的影响。需注意,家庭环境对个体发展产生重要影响,但不能轻视个体具备超越家庭环境、形成独立人格的潜质。在检察官和证人们的询问、回答过程中,默尔索才清楚地意识到,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如果说未被拘留前的默尔索是一位立足本体、观察世界的局外人,那么此刻的默尔索就是处于客体位置、被人评述的局内人。即便是当检察官运用多种手段诱导众人得出不符事实的完整犯罪情节时,他的真实辩白“那全是太阳惹的祸”①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引来嘲笑。最后,律师用默尔索的口吻承认自己杀人的事实,还用大量篇幅阐释他的情感观、道德观和社会观,把他描绘成一位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值得同情的人。
庭讯结束,回到牢房的默尔索,想起爸爸去看别人被处决死刑的故事,开始理解人的理性总处于将至未至的状态;开始洞悉犯罪事实和判决过程之间的失衡荒谬;开始明白简易窄小的死刑刑具对处于同一平面的受刑人所产生的震慑力;开始领悟越狱成为热门话题的根本原因是犯人想要借助偶然机遇重获挖掘人生可能性的选择……死亡加速到来,值得默尔索想象的场景是,必上刑场时所见的最后一个黎明,以及不必上刑场的下一个申诉。被拒三次的牧师前来探看默尔索,希望他穿过人间审判的迷雾,在上帝的审判中得到救赎。默尔索表示愤怒,因为他终于顿悟,无论是人间的审判还是上帝的审判,只有面对活人,审判才具备效力,否则所谓的自由、平等、公正、仁爱都不过是一纸空文。牧师离开了,默尔索不再对人间怀有眷恋或通恒,“他欣然接受这世界温柔的冷漠”①。默尔索的死亡意味着局外人不再存在,意味着公序良俗对个体价值的摒弃,意味着最高伦理道德规范对个体命运的放逐。
三、结语
《局外人》中的默尔索是一个蹲守牢房、即将赶赴刑场的人,他的人生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入狱前,自我意识极强的默尔索,善于把自己从常人的世界中分离出来,用一种近乎苛刻的眼光思考自我与他者的对立关系;入狱后,自我意识日渐萎缩的默尔索,在与他者的相处过程中,不断被建构的主体性受到客体世界的扭曲和压制。倘若以未受到社会较大影响的自我意识为参照,入狱前的默尔索具有存在性,入狱后的默尔索不具备存在性。然而,加缪的高明之处并未局限于此。经过符合自我意识和悖离自我意识的人生体验后,默尔索在自我和他者、主体与客体等关系认知方面获得巨大进步,甚至趋于完人——既懂得向生而死的坦然,又怀揣向死而生的愉悦。至于默尔索最终人头落地还是延缓执刑,在个体实现精神圆满这件事情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如果把作品《局外人》放置于加缪的文学创作语境中进行思考,将会进一步探得隐藏于作品背后的哲学深意。1942年发表的《西西弗的神话》,是作家早年思考人性、人生的随笔集,里面的西西弗总处于他人的极端对立面。同年发表的《局外人》,是作家深度写作、寻求出路的第一部小说,里面的默尔索因无意杀人被迫庭审,最终在精神上实现与他人的和解。1947年发表的《鼠疫》,是作家进入现实、付诸文字的第二部小说,里面的里厄医生虽然与世界保持距离,但当鼠疫爆发的时候,坚守岗位、竭尽所能,用行动证明了知行合一。
透过西西弗、默尔索和里厄医生的人生表象,发现他们都通过二元对立的方式寻求自身的存在。在他们看来,人和世界都是给定的,人和世界彼此分立,人的存在就是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存在。当人进入异己的世界,逐渐意识到世界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完整,偶然取代必然、无序取代有序、痛苦取代幸福、无意义取代有意义,荒诞的感觉随之而来,即自认为内外整一的人,面对未能意识到的不完整世界,开始怀疑自身的完整性,并力图保全自身的完整性。
为摆脱荒诞感,他们采取不同的措施:西西弗用自我意志奴役肉体,在顺应异己世界法则的同时,维护精神世界的纯良;默尔索放弃精神对肉体的掌控,使肉体跟随他人意志自然存活,然而不受制约的肉体总会危及他人的存在。因杀人被迫庭审的默尔索,在众人无法契合实情的论证过程中,再次拥有自己的肉体,继而实现对此在的超越;里厄医生将精神与肉体的紧张对立暂且搁置一旁,主动投身异己世界,依靠自身努力推动现状良性发展,实现自我与世界的融合。由此观之,《局外人》这部作品,是作者思考人生出路时的阶段性文学产物,是作者面对某种人生可能进行深描的哲学硕果。
注释:
①加缪.异乡人[M].张一乔,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06,126.
参考文献:
[1][法]加缪著.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2][法]加缪.鼠疫[I].刘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3]曾艳兵.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高宣扬.存在主义[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