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燕
摘 要:美国女作家杰斯明·沃德的《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是一部公路小说和灵异故事结合的作品,既讲述了历史上美国黑人的苦难史,也直面当代美国黑人的压抑与忧伤。本文凭借后经典叙事学“非自然叙事”相关理论,从非自然的人物、时间和事件三个维度,分析作者如何将非洲文化元素融于小说创作中。经研究发现,传统的非洲文化能够缓解非裔美国群体因种族歧视而产生的集体创伤,并给予人们面对现实困境的无限力量。
关键词:杰斯明·沃德;非自然叙事;种族歧视;非洲文化因素
非裔美国女作家杰斯明·沃德(Jesmyn Ward),凭借《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Sing,Unburied,Sing)荣获2017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类最佳作品,从而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两度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作家,她的小说《拾骨》于2011年初获该奖。作为南方作家的新生力量,她的作品通常以亲身经历为写照,聚焦于穷人、黑人或是南方人,并且语言犀利而感情强烈。沃德以其精湛的叙事技巧将生活在美国南方的贫困黑人的生活经历和内心感受生动而真实地展现出来。
《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通过历史与现实的融合,揭示出种族主义在当下社会依然存在,种族歧视留给人们的伤害依然深入骨髓。小说在男孩乔乔(Jojo),其母亲莱昂尼(Leonie)和鬼魂里奇(Riche)三人的第一人称叙述之间切换,讲述了乔乔一行人到监狱帕奇曼(Parchman)接回刑满释放的父亲迈克尔(Michael)路途上和之后发生的冲突与纠葛。通过三个人物陈述各自的经历和状态,故事在现实和历史之间往返穿梭:家人之间关系疏离,亲人被残忍杀害,种族迫害从过去到现在依然存在………然而长辈的关爱和非洲传统文化的无限力量,使得深受创伤的人们既感受到家的温暖,又获得面临苦难的勇气和力量。
《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具有浓厚的非洲色彩——幽灵、传统歌谣等“非洲元素”贯穿于小说的始终。本文尝试通过“非自然叙事”(Unnatural Narrative)来解读这部小说,分析那些超越日常观众经验的魔幻般的人物和事件,挖掘这部小说的非洲传统文化特质。作为当代西方后经典叙事学的分支,“非自然叙事学”的相关研究近几年发展迅猛,与修辞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等文学理论比肩齐名。那么,何为非自然叙事?该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扬·阿尔贝将其定义为那些“物理上、逻辑上及人力上不可能的场景和事件”,即那些“通过投射物理上及逻辑上的不可能性以超越我们真实世界认知的叙事”。
本文凭借非自然叙事学相关理论,从人物的非自然、时间的非自然和情节的非自然三个维度解读《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的传统非洲文化因素。经分析可以发现,作者将当代非裔美国人的生活困境安置在沉重的历史中,并依靠非洲传统文化的无限力量,缓解当代生活中的非裔美国人的压抑忧伤,维护“家”的纽带和增强自身的集体归属感。
一、人物的非自然:鬼魂与超人类属性的人
在叙事学的术语体系中,人物通常是指“任何一个被引入在叙事虚构作品中的个人或集体——正常情况下是人或類似于人”(Margolin 66)。在非自然叙事文本中,人物的摹仿性开始隐退,人物表现出“非人类”(non-humanlike)的特征,进而体现出较强的非自然性——在物理上、逻辑上或人力上均不可能的故事人物或形象。
在《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中,典型的非自然的人物包括里奇(Riche)和吉文(Given)两个鬼魂。前者最先出现在乔乔的外祖父的故事里,是年轻时外祖父在监狱帕奇曼(Parchman)的狱友。随着故事的开展,鬼魂里奇也时常跳出外祖父故事,成为主要的叙事者之一,回忆自己在监狱里的不幸遭遇——“我知道铁镣铐会长进肉里去。我知道皮带会打烂皮肉,像搅拌黄油一样”。小说中的另外一个鬼魂是乔乔的叔叔吉文,主要依附于乔乔妈妈莱昂尼的意识而存在。大部分时间吉文是一个不说话的观察者和被凝视的对象,一方面让莱昂尼感受到兄长带来的家的温暖,另一方面又让她备受煎熬,因为自己的丈夫正是杀害哥哥凶手的堂兄。
在具有浓郁非洲特色的小说中鬼魂经常出现,这类反现实的人物与非洲传统文化的灵魂观紧密相连。非洲人认为人是有灵魂的,灵魂使身体充满生气和活力,并且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依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如果说里奇与历史有关,那么吉文则是与当下相连。作者通过鬼魂的描述控诉美国曾经有过的黑暗历史,揭露当下种族歧视仍存在的现实,于是当下的横截面与历史纵深感结合起来共同唱出一首苦难之歌。
除了以灵魂形式出现的里奇和吉文,这部小说里也包括众多拥有超人类属性的人物。例如,莱奥尼、乔乔还有妹妹凯拉(Kayla)都能看到鬼魂,而外祖母麦姆(Mama)不仅拥有类似读心术的特质。饱受癌症折磨的麦姆,在弥留之际让女儿莱奥尼到儿子吉文墓地里收集石头,教导女儿为自己完成死亡仪式——“伟大的祭司布丽吉特(Brigitte),祭坛上的石头为您而准备,请接收我们的献祭”。随着死亡仪式的进行,外祖母终于看到死去的儿子吉文,听到吉文对她说:“我为您而来,妈妈。”之后,外祖母麦姆的呼吸越来越虚弱,目光划过屋内的众人之后闭上了眼睛。带有魔幻色彩的葬礼带走了外祖母麦姆的生命,这一情节的设置显示出非洲传统信仰观念之一,即“人死后灵魂不会马上离开,而是徘徊在生前的地方,它必须依靠生者为它举行的葬礼才能找到通往阴间的路”,这是生者必须为死者应尽的义务。所以小说里麦姆祈求女儿帮助自己完成葬礼,摆脱病痛的折磨。这个具有非洲信仰色彩的葬礼,不仅使外祖母的灵魂终将得到安息,也让苦难的家人之间开始相互理解,家的意味愈加浓郁:“乔乔直直地看着鬼魂吉文,压抑地喊出‘叔叔……吉文微笑地回复到‘侄子。”曾经依赖药物和爱情麻痹自己的母亲莱奥尼,更是在心中呐喊:“我想要告诉乔乔,我们是一家人!”
作者沃德通过鬼魂人物的描写,使得生者与逝者之间对话成为可能,凸显出种族歧视问题依然存在的现状,给广大非裔民族带来无尽的艰辛与不幸。同时,小说中苦难的美国黑人因为被赋予某些超人类属性,能够感受到祖先的精神力量,从而紧密团结在以“家”为单位的集体中,共同面对现实的压抑和忧伤。
二、时间的非自然:过去与现在的融合
阿尔贝在其著作《论自然》中阐释了“非自然的时间”,即在“逻辑上不可能”的时间或时间进程。在此,阿尔贝区分了两种倒退的时间现象,即话语层面上的时间倒退和故事层面上的时间倒退。在《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中,尽管整个故事世界的时间是往前推移的,但随着小说人物的回忆,叙述话语用一种时光倒流的方式呈现了一系列事件,追忆了他们的感情纠葛与遭遇,此处的时间倒退主要是指叙述话语的秩序。
小说中13岁的黑人男孩乔乔时常回忆外祖父波普(Pop)讲述的自己年少时在帕奇曼监狱的经历。波普那时只有15岁,每天在打手和枪口的威逼下不停地干活让他变成无法思考的机器,唯有想念着母亲的相貌才使得这架机器避免彻底散架。用波普自己的话说“梦中见到她就像是汗液中即将熄灭的篝火,还在闪烁着的火光带来温热和暖意”。外祖父的语言并不煽情,只是略带回想当年的痛楚,正是这种痛感传递了历史的温度,使得年纪不大的乔乔对过去的沉重历史有了一种直观的感受。
另外,乔乔的母亲莱昂尼在毒品的刺激下时常看到鬼魂弟弟吉文,于是往事常常在其脑海中飘荡。橄榄球好手吉文颇受同伴的青睐,包括他的白人好友。在一次打猎中,吉文却被那个白人枪杀,因为吉文的超强打猎本领超过了这个白人,因此,白人朋友在羞愤之下一枪打死了吉文。虽然白人父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现在早已不是过去了”,但与过去没有区别的是——黑人的命同样一文不值。这个白人的叔叔是警察,以打猎事故为由报警察局,事后不了了之。实际上,外祖父艰苦的监狱生活和吉文被残忍杀害的事实,都使读者切身感受到种族歧视是一种群体性创伤,给美国黑人带来无尽的伤害。
由此可见,作者在聚焦“现在”的同时,以时光倒流的方式追溯“过去”。这种经常出现在虚构叙事中的“非自然”时间现象,与非洲传统的时间观念十分吻合。在非洲人看来,时间是从“现在”到“过去”的不断循环,“未来”因为没有发生而不能被称为时间;并且“过去”的价值远大于现在和未来,因为只有经历过的时间才是有意义的。小说主人公乔乔在听完外祖父完整的故事后,了解外祖父的压抑和艰难,潜移默化中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子汉——保护年幼的妹妹,宽容自己的母亲。而莱昂尼也在回忆吉文的过去中感受到家的牵挂,收集吉文墓地的石头为母亲完成死亡仪式,期待得到即将离世的母亲的理解和关爱。
《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中的人物在历史和当下之间穿梭往返,使人们能够感受到历史的伤痛和温暖。并且历史在被讲述出来的同时也起到了治愈当下创伤的作用。尽管无法彻底治愈,但讲述本身至少让身处当下的人对历史有了一种亲近,最终实现自身的成长。
三、事件的非自然:不可能的故事世界
著名叙事学家查特曼把事件定义为“行动(动作)或者发生的事”(Chatman)。传统叙事理论强调事件的逼真性(verisimilitude),却忽略了很多叙事文本中存在物理上不可能或逻辑上具有悖论性质的事件,即非自然事件。布霍尔茨认为其非自然性可以分为两类:“魔幻现象的不可能事件,以及冲突的或反事实的不合逻辑的事件。”
在《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中,读者不难发现许多不符合逻辑的和具有魔幻特质的情节。例如,鬼魂里奇不断回忆起他在帕克曼农场的种种遭遇和折磨时,也时常想起乔乔的外祖父波普的帮助和关爱。同时,沃德也设计了一个悬念,里奇告诉乔乔有一次他逃跑了,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阻止了他的行动。而乔乔也不知所以然,因为外公不愿意讲这个伤心的故事结尾。为了弄清这个事件,鬼魂里奇伴随着乔乔一起回到了外公家。在乔乔的追问下,外公波普讲出了被深藏的秘密:监狱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的黑人强奸犯在越狱时胁迫里奇一同逃跑,但他们很快被围追堵截。白人们对其实施了私刑,黑人强奸犯被凶狠的猎狗撕咬得粉碎。为了避免同样的命运落到里奇身上,波普无奈之下拿出隨身带的榔头,狠命一锤击在里奇的脖子上,里奇应声倒下。波普这样描述:“(我)抱着他直到血停止喷出。他看着我,嘴巴张开着。还是一个孩子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泥浆。”这个揪心的故事结尾表面看起来属于逻辑上具有悖论性质的不可能事件,因为真正杀害里奇的是亦兄亦父的波普,这使读者感到震惊和沉痛。作者用这种“不能承受的死”来免除“不能面对的痛”,控诉历史上的种族暴行给黑人留下的苦难和创伤。
虽然鬼魂里奇知道了自己死亡的真相,暂时离开了波普的家,而灵魂却无法得到安息。于是,小说的结尾出现了极具魔幻色彩的一幕。乔乔在外祖母去世之后来到了屋外的那片森林,看到了树上众多的鬼魂在飘荡,里奇也在其中。树上的灵魂们用眼神纷纷向乔乔控诉一个又一个苦难的往事,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委屈。妹妹凯拉随外祖父来到森林里,也看到了树上这些灵魂,于是唱起了安魂之歌——模糊不清的歌词,大自然的韵律。作为非洲传统口头文化的要素之一,黑人音乐可以抒发他们被奴役的痛苦,也可以使他们得到灵魂的安慰,因为人们可以通过音乐表达对故乡的思念与寄托。小说里随着歌声放大,凯拉如同安慰灵魂般地挥动手臂,鬼魂们也开始张开嘴,有节奏地动作,他们似乎在无声的哭泣。这首为逝者而唱的安魂曲,更是为生者所唱。当乔乔听到妹妹的歌声,看到眼前的一切时,突然对自己说:“我知道,知道这个动作。这是莱昂尼(母亲)曾经摩挲我的背,摩挲妹妹凯拉的背。”显然此时乔乔回想起母亲的爱抚,内心逐渐与母亲和解。由此可见,这首安魂曲既为遭受迫害的灵魂而唱,也为当下经历无尽苦难仍然坚强的黑人群体所唱。全文的最后,乔乔听到灵魂们终于发出了声音——“家,他们说,回家”。
小说《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关注的是种族问题,作者通过逻辑上具有悖论性质的情节,展现出种族歧视给非裔民族带来的隔阂与伤害;而森林中为鬼魂歌唱的魔幻情节,使读者感受到了黑人音乐的无限力量,使广大非裔群体获得灵魂上的救赎,增强面对现实困境的勇气。
四、结语
近年来新现实主义写作在美国文坛逐渐复兴,对种族问题的关注也再度升温,这从各项重要文学奖项的获奖作品中便可见一斑。本文通过“非自然叙事”相关理论,从非自然的人物、时间和事件三个维度解读《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经研究发现,该作品既揭露了历史和当下种族主义给美国黑人造成的集体创伤,又展示出非洲传统文化元素能够为缓解人们内心的愤怒和忧伤而谱写一首“非洲文化之歌”,使得古老的非洲文化特质传递着新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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