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背影(组章)

2020-11-06 04:46梁积林
星星·散文诗 2020年9期
关键词:身体

梁积林

记忆或现实:西部诗章

1

吆喝,吆喝。迎风的马匹都抿着耳朵。一道闪电拉过来的一根电线,燃通了一棵枯树的灯管。——我无法说出刚才还在吆喝,而此刻被一声雷鸣殛倒的牧人像一截烧断了的钨丝。

沿沟的海贝化石在电光的明灭中翕动着嘴唇,吐纳了斯年前的一次干枯。

他们说是催生鸟。他们说是石燕子。石燕高飞啊,石峡挺云。石峡间挺起的云朵,其实是一块蘸饱了水的抹布,只为今夜拧捏的一次淋漓尽致。

是夜,一只岸湾里的鴟鸮子用勾喙,在自己的身体里翻找出了一句适合人类麻痹神经的悼词:呱呱呱,呱呱呱,一个晚夕。

2

如果能够重筑时间的堡垒,如果能够抠动粘缝间的哪怕一颗沙砾:大坂路上,那匹辕马呛出的鼻血,像是从夕阳的卷轴上抽出的一段红绫;像是为即将来临的夜点起的一盏篝灯。一群老鸹不停地鸣叫,拧着松动了螺丝的天涯。

那群白牦牛呢?尕尕呢?道尔基和他的走马呢?

我想,那柄折了的辕条已抽出了芽丝,或者,做了皮车户的一根肋骨。

3

献牲。翌日清晨,众多挖煤者跪在老君庙前,听主祭者的祷声,叩首,叩首,再叩首,像一群觅食的乌鸦,啄着自己的灵魂。

我记住了马巷,记住了湖台,记住了血灌羊肠子,记住了腰板,记住了罗汉井子。

记住了黑洞洞的窑口像是一具深藏玄机的巫士面具,记住了背着一挂九节鞭的浪人问我要碗水喝——说他是赶地脉的……

是啊,当一只兔子噙着一根黄草缝着自己的豁唇时,主祭者的祷声还没有灭去,秋风已像一个狗舌头,舔着宰羊摊子上的血迹。

4

你无法牵下摩崖上的那匹骆驼,你无法听清岩画上那两个鞑靼人的窃窃耳语。

蓝宝石,蓝玉,蓝镯子。而一条晒眠的蛇,而一架金弓,倒成了时间与时间交换的文书。

我走上了一个烽墩,看到明长城沤成了断断续续的一截截缰绳。我还看到赶着一群鸡放食蝗虫的妇女,从一个豁口穿过,像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马莲。枯蒿。一匹大宛马的后裔沿着桩绳,跑着无尽的驿道。

5

戈壁深处。一截渐灭了的丘脊好像是海平面上露出的一条鳄鱼——块块黑砾石的皮张。如果把一座坟丘比做是它的一只鼓凸的眼睛,那么,挖开的一个窀穸则是它刚刚睁开斜睨人间的另一只眼眶。

又一队载满石棉的车队碾着喘息的鳄鱼,碾着苍莽的戈壁向东而驶。落满棉絮的梭梭草,和一只适者生存的白鼠。

你是一个摄影家,你照到了一个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采棉工,照到了他们劳动的场景,一个个像拜谒落日炷香的旱獭,可你照不到他们的肺部,照不到一根根棉纤已在他们的身体里生根、生孽。

大石棉啊,谁在反弹琵琶,谁在伎乐惆怅。

那个摄影家徘徊在西部的脚步,像一副多米诺骨牌,搡倒了又立起。

……立起。

6

贴地,侧身,他在聆听、瞄视。如果他整个的身子是一杆猎枪,那么,他加速的心就是那颤抖的扳机。

我是这样描述一颗冬虫草的:在地层的海洋里,两艘相撞的船;或者一次爱的交媾——毁灭就是新的重铸。

我是这样描述一颗冬虫草的眼睛的:“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直勾勾地望你……”

雹雨停了,溪水打转玛尼经筒。我在一顶帐篷里看着腾格里达坂上又一次夜的来临,而我手中的一颗冬虫草,宛若,等待点亮的一根酥油灯芯。

7

茫茫雪塬上,有一团老鹰的掠影,赶出圈栅的羊群。一辆装满牲口的卡车停在路旁。我心疼它们流泪的眼睛:像供在脸庞上的两烛淌着熔汁的蜡灯。

我心疼断桥,心疼绾有红穗穗的鞭梢,心疼他从青海领回来的媳妇叫小小。我心疼坚冰,心疼坚冰上的一道划痕,心疼老墙根里堆着的一个人的,衰老。心啊——一只张合的蚌。

谁又在一块青石上,磨着,新月的弯刀。

裸 原

——青海行

1

白鹿的草唇间,噙着一块落日。必须有一声鹰唳一样的暗语镂刻在空中,我才为你开门。没有马,只有一声马鸣,没有人,只有一声石头和蹄铁相碰的琶音。

雪山的紫光,又一次为时间拉上了帷幕,而贮存时间的恰恰是一口镂有交媾图的陶器。

蹒步的老阿妈又在喊她女儿的名字了,头顶上簪着月牙的女儿,三十里红柳灯花,三十里山路出嫁。黑河啊,那只嘬水的牦牛眼角里为什么有一丝霜闪?惊喜么,疼痛。小到了一个小小的霜针,大到了这野牛沟一河的涛声。

2

是谁在敲打着西空,是谁在敲打着极地。是谁在敲打着夜夕,是谁在敲打着我身体的木鱼,当当当当这片植满啾啾的息壤。

而每一天都是奇迹,每一天太阳都能从东角升腾。卓尔山顶的那座寂庙啊,原来你也有尘世,你也有瞬间的战栗。那一束顺檐而过的光,却原来是你为谁穿针引线的禅语。再敲一下吧,我的释迦牟尼,我的吉檀枷。

我已上了冰达坂了,我已到了大冬树垭口了。如镂砉砉的经幡,拍打着空空的蓝空,就像单于,就像吐谷浑,我是我的部落,我是我的神。

雪线下睡着的那头牦牛,弯弯的犄角——昨夜,有谁缓缓穿过的月亮之门。

3

扎沙。老日根。瓦日尕。热水。默勒。哈尔盖。

一群牛和一群羊混在一起穿过公路。赶牛的妇女,绛紫的脸,像盛满了夜的一只碗,匆匆间,还没有来得及倒去,我看见了她红丝的闪电,我看见了她霪雨的宿醉。驮筐里的两个孩子,探头探脑,像两只旱獭哨身于腐植的土堆,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最是那头雄性十足的黑牛,尽管这是深秋,尽管这是午后,脊顶上却有,一绺挤压的雪峰。也许就是它一直驮着的一个大雪隆冬。也许是渗出它身体的一道光缝。还有狗,还有驴,还有锅碗瓢盆在另一个驮筐里相互撞击如乐器,竖坎侯奏笙歌,倒淌河边迎公主。

4

玛卿岗日呀多么遥远,像是我看见了一个人的唇动却听不见她的原音。那么,一个人的冰河纪是什么呢?一个人的侏罗纪又是什么呢?一个人的沉积岩是什么呢?一个人的钻石岩又是什么呢?我拿着青海湖的放大镜,在裸原,更多的是在我的心中,蜥蜴爬行。

一个康巴汉子像我,我像一个康巴汉子,手持的一柄马鞭,却原来,是世纪初的一道惊雷。

5

金银滩上,一群羱羊。

我想落日,我想放牧,我想一束皮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6

落日啊红得让人心碎:一群牛睡在了尕海湖邊。一匹马猛然狂奔向草原天堑。一座鄂堡上的经轮转黑了黄昏。一座佛院里传来了暮鼓之声。

还有刚察。还有多巴。还有门源。还有互助。还有丹噶尔。还有哈拉库图。还有日月山。还有恰卜恰。还有高车。还有仓央嘉措。还有湟水。还有思念。

远去的背影

2012年12月30日,参加完“甘肃诗歌八骏”上海论坛,在我从上海经杭州到兰州回山丹的途中,听到父亲突然去世的消息,仿佛猝然间当头一击……后,记之;祭之。

——题记

1

一只西塘的青蛙一个短暂的梦,不是天空疼得啊了一声,就是什么抽走了我远在甘肃山丹的父亲。身体里的神,那个疼啊,是谁扳断了我的一颗大牙,那个疼啊,一只大鸟飞上天空,仿佛一个人远去的背影。

那只青蛙突然像是一部老式电话,里面奔跑着一匹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汗血马。

2

身披蓑衣的人,手提西湖的人。一只猎鸟蹲在谁的肩上,我的父亲扛着沉重的天空。

从梁家沟下来,在一个土岸上小憩时,常常眯眼,打上一个小盹。

旧邮筒,天鹅如信洁白的,竟然是一个空空的雪夜。

我只能听到大西北的风,堵住了一个叫新泉村梁家台一隅,坐西望东的一座屋子的铁皮烟囱,就像谁悄悄蒙上了谁的眼睛。

可是爹啊,梦太重了,我无力扳断,一股小风,释放出哪怕一小丝游魂。可是雨太大,这江南的雨啊,厚如一道阴阳之门。

3

怎么这么多的梦啊。弹弓如马,丝竹如牛。去世十年了的小爸像一根楔子,楔进大地的一个裂缝,喊疼,喊我的小名。我脆弱得,竟然拉不开一页梦的门扇。

4

我在兰州,我的身体却像一座空空的空城,我的心是一颗定时炸弹,哐哐哐哐地急切走动。我突然就听到了远在山丹梁家台的,大哥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远古,似乎未知,似乎荒诞,似乎谐谑。然而,当一个警句像一道闸门关闭时,我才知道,我的身体里已灌满了泪水,并且不断地溢出。

是谁猛地吹灭了世界的灯盏,整个车站竟成了一个荒滩。我找不到一粒磷火,点亮这孤独到了极至的站台。

5

你已安睡,你已安详,一片片的红绫盖在你的身上,和平时睡着了一样,只是,有一句什么话却永远关在了脸上。使我又想起了杭州的那只青蛙,青蛙身体里的那匹汗血马,它在山丹奔跑,它在上海奔跑,它在西湖,它在西溪,它在西塘;最是兰州的那个晚上,它在一个马厩里嘶鸣着,而后,像驮着一位汉代的骠骑将军,穿越河西走廊。

但是,时事已晚。焉支风吼,祁连顶雪。我只能跪在你的灵床前,喊一声爹,再喊一声爹,像是谁在一下下撕扯着这,如缕砉砉的夜。

6

我在试想:煤烟弥漫了这间小屋时,你是怎么醒来的,你又是怎么挣扎着翻起身的,你是怎么下炕,你是怎么穿鞋,你是怎么猛地栽倒,就无力站起。我相信,那时,你一定很清醒,一定在呻吟,一定在自言自语地安顿,致使像你一样的母亲,伸手到炕沿下,像是万丈深渊里。父亲啊,似乎太沉重了,你是怎样倒尽了身体里,属于人间的最后一句话的,你是怎样倾空了身体里,属于人间的最后一口气的。你的脸就是你身体的门,你把一个人的问候关在了门外,你把一个人的一个电话关在了门外,你把一个人的叮嘱关在了门外,你把一个人喊了无数次的爹关在了门外。

7

我还试想:这一切如果没有发生,你就会像往常一样,喜滋滋地迎出上房门来。

我想到了,1985年,我和你到罗汉井子背煤去;我想到了,1987年,你到南山行柳,抱回一棵冬青树;我想到一双发白的绿球鞋;我想到一枚铜元;想到了你从广州背回的一捆英镑,竟然是废纸;想到了你从平凉买来的安哥拉长毛兔,和我从新疆给你带回的一对青紫蓝兔。

想到了红土崾岘,想到了圆山圪垯;想到了烟囱沟,想到了苗儿头;想到了金家沟,想到了梁家墩;想到了条田,想到了沟槽;想到了三尖地里,骡子踢伤了你的腿子;想到了包产到户那年,我和你拉着油籽到马场榨油,天冷啊,我的十指冻得麻木,而你的耳朵冻得流着脓汁。

我想到了你背着塑料桶子,进城给我送清油的身影,我想到了你背着自己洗下的洋芋粉条,给每个子女一人一捆的情景。

我想到,你一直向往,而七十一了,刚刚拿到手的低保本本。那天你喝酒了,伸给我看那个本本,仿佛拿到了圣旨一样高兴。

8

我想到了:去年农历的十一月二十四,我写下了《这个早晨》这样的一首诗:

“天很黑,一定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划着/一根根流星的火柴,点燃什么/这个早晨,我们沿着积雪的山路/抬着红色棺椁//天亮前/在半山腰里埋掉了/一个至亲的老人。风吹满坡的沙棘坠果/像是皴裂的皮肤里渗出了一滴滴血/——天空也在喊疼//我们必须跪倒/才能倒出身体里所有的悲痛和/眼泪。我们必须/清空身体里所有的黑暗/才能装下更多的光明”

而今年农历的十一月二十四,正是道士定下给你出殡的日子。我还想到了:一秋上,我写的一篇小说中:“爹……骑上一锭墨(马的名字)……走了”而此时,道士正在画着父亲的寿房,坚持要画成“一锭墨”的功名。

一锭墨,一锭墨,一锭墨。爹呀,你真的就骑上一锭墨走了。这——是谶言?还是冥冥之中,就是这么注定。

9

爹呀,入殓了,让我再看上你一眼,让我用棉球蘸上酒精,一下一下擦着你的脸,洗尽你在人间这最后的逗留间,这最后的一点点风尘。

母亲已两眼枯干,坐在炕上,不吃,不喝,只是连明晚夕地,机械地,叫着你的名字。

爹,你起程吧,骑上一锭墨,去穿越属于你的时空。

10

世界通史,国家地理,一本你时时看的农历。爹呀,再给你头顶放上一本,你每晚睡觉时,都要翻上几页的,我的一本诗集。

这就是你的新家了,爹,那堆火,是为你煨的,那只鸡,是给你叫鸣的,满滩里,芨芨草的霜灯,是为你照明的。

爹呀,此时,天色已微明,我必须背过那么多埋你的人去,因为,我实在是无力,无力含住,眼眶里,一滴小小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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