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玲
一
丽江《壹读》2020年青年专号,共收入五位作者的6 篇散文作品,分别是肖亚豪的《村事》,和丽琼的《花的日记》,包成秀的《箱子》,杨璇的《消失的魔法》,杨廷梅的《海棠花》和《捡松果》。虽然不能代表丽江青年作者散文创作的全貌,但也可以从一个侧面体现出青年作者们在散文创作之路上的特色和追求。
通过阅读作品可以发现,他们和传统散文创作不同之处在于,散文的理念显然有了很大变化。其作品体现了对规范的某种突破,也体现出对小说、诗歌等文体手法的学习和借鉴。因此,这些散文在文体上有追求突破的倾向,作品的形式和内涵都出现了新的艺术张力。这种突破体现了青年作者的艺术创造力和在文学观念之路上求新求变的努力,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
和传统散文相比,他们的散文追求更强调自我和世界的关系。作品中还展示出对词语和物象的迷恋,读他们的散文,如同行走在一条长满奇异花草的小径,可以带领读者通往幽深的世界。这些作品,会让人联想到前些年文坛流行的“新散文”,让人感觉到它的影响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消失,而是对一些年轻作者的散文理念继续产生着潜在作用。有求新求变的愿望,才可能在散文写作的道路上走得更远。2008年由周闻道等人发起并建构的“在场主义”散文流派,也在文坛产生一定影响,对当下散文的写作起到了推动作用。在场主义认为:“在场”就是去蔽,就是敞亮,就是本真;在场主义散文就是无遮蔽的散文,就是敞亮的散文,就是本真的散文。这些散文理念在丽江青年作者的散文中都能找到痕迹,在他们的创作实践中能感受到对散文创作的新的思考和追求。这样,他们的作品自然会体现出一些新的气质和特色。所谓“时代气息”,除了内容的限定外,形式上的追求也是不容忽视的。毕竟一种文体的进步,需要很多写作者去共同体努力。和小说、诗歌相比较,散文的变革是最小的一种,理论的指导也相对贫乏。所以更需要写作者对散文有执着的追求和热爱,还要有一定的艺术修养和文学的悟性,才能在写作上崭露头角。
丽江的优势在于,它有美丽的自然山水,还有丰富的民族文化遗存,为散文创作提供了广阔背景。前面几代作家中也有很多人在散文创作上奉献出优秀的散文成果,为后来者奠定了良好的写作基础。
这五位青年作者的散文,让人看到了丽江散文的希望。
二
写人,是文学不变的内容之一。小说主要写人物的行动和命运,现实主义强调人物的个性和典型性,现代主义强调人物的全面异化,二者有不同的追求。但是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虚构的产物,这一点是相同的。
散文也需要写人,它和小说的写人也有明显的差异。散文不允许虚构,它写的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人。传统散文中,很多作家选择的大多是身边的亲人、朋友,因为对他们更亲切和熟悉,适合叙事抒情的需要。另外,散文还可以写作者眼中的人物,但他们一定是经过作者精心选择,在某一点上特别打动作者心灵的人物。所以,散文写人的要求是严格的。稍有不慎就容易流于记流水帐。
肖亚豪的《村事》是以一篇以写人为主的散文,而且一口气写了七个人物。这是一种充满冒险的写作,因为人物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让他们淹没于文字的洪流,让读者把他们混同起来。但是阅读之后发现,肖亚豪的散文写人很有技巧和讲究,他所选择的大多是身边熟悉的人物,看似信手拈来,其实是被他们的命运深深打动之后的产物。他写人物,更是见证了人物在命运漩涡里苦苦挣扎的过程和结局。这些人物大多是生活底层的小人物,他们面对命运无法反抗,充满悲剧的意味。七个人物,七种人生,每个人的命运都令人扼腕。
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彝族山村的小人物,他们如同路边的小草一般渺小、卑微。散文中写到这些人物时,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其中的《边哈》、《万尼》、《吉布》、《拉莫》,都是写彝山男人的死亡,每一种死亡都和疾病、贫穷落后有密切关系。他们像草一样生存,像草一样死亡,用生命演绎着悲剧的真实含义。面对这样的生存,作者内心的感受最终浓缩成这样一段话:“我突然发现,人其实是一批一批地走向死亡的,就像麦子,一年割一茬。人也一样,到最后,我们都终将成为时间的粮食。”参加完边哈的葬礼,作者“跟母亲道了别,接着驱车离开。透过车窗,我看见路边盛放着一树树洁白的梨花,都氤氲在夕阳晚照中,闪烁着梦幻般令人迷醉的光芒。我想,暖春大概要到来了吧。”这段看似平静的描述,包含着对生死的感悟。死者已矣,生活还得继续。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万尼》中,那个名叫万尼的彝家青年的死亡,尤其让人叹息。如果说其他几篇中的成年男性是因为疾病、加上饮酒,或者生活放荡所至,那么万尼这个在生活重压下经过努力拼搏,已经快要看到人生曙光的青年的死,却充满更多悲剧的因素。他的家庭风雨飘摇,单是“疯爹傻娘”这四个字,便足以概括出他人生面对的困境。但他凭着自己的努力,进入高中,而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生活中的万尼懂事、乐观,心思活泛,重情重义,是村里人人交口称赞的后生。可是他却莫名其妙死在学校放彝族年的前一个夜晚。村人只能从鬼神的角度来解释他的死亡,作者借母亲之口说:“也不怪他,是鬼神引诱他走向了死地。况且这年头大学毕业了又能怎样?还不是找不到工作?人活着都不容易。”这样的解释中弥漫着听天由命的悲剧气氛。而万尼面对的重重人生困境和心里深藏的绝望感,通过作者含蓄的描述,读者还是可以从中体会得到几分。
命运让人无奈,悲剧让人无奈。这就是底层人物面对的真实困境。一个有良知的散文作者不会去随意粉饰生活,而是尽可能真实地呈现出生存的真相。
这篇散文后面三则的人物另有特色。其中《阿嘎》和《补洛》是写女性的事,也是以悲剧结尾,却多了些荒诞的色彩。一个因心理变态而杀人,一个因命运变故而堕入荒诞,先是在丈夫死后嫁小叔子,小叔子死后又和公公“搭伙过日子”。因为她“命硬、克夫、没人敢娶”。彝山女人的悲剧命运比男人更多了一层被动和无助。但是作者主要依靠“听”传闻来描述人物,情感的距离感就比较明显。最后一则《瞎子》,借用人物第一人称口吻叙事,从篇幅上看长了一些,和前面几篇的风格也不大协调。
肖亚豪的散文叙事简洁,情感内敛克制。同时适当借用小说的手法写人物,通过一些非常态的细节和人物话语,揭示出人物命运的悲剧感。作者多以“回乡者”的视角看人和事,特别是前面四篇散文,情感介入的分寸感把握得很好。
三
和丽琼的散文《花的日记》,充满女性特色和魅力。作者擅长从心灵和生命体验出发来写散文,显现出鲜明的个体经验和成长轨迹。散文从具体的最细微之处着笔,以诗意的笔触描绘了女性生命的美丽多姿。
性别意识,是文学写作中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上世纪90年代中国文坛风靡一时的女性散文,就曾经掀起一重重关于性别的浪潮,涌现出许多别具特色的作家作品。女性散文强调生命体验的抒写,情感个性的张扬,女性话语的构建。
这篇散文以“蜜蜂采蜜时,花会痛吗”这样诗意的句子开篇,奠定了全篇诗意的基调。温婉、诗意,细腻、多情,是这篇作品的特色。鲜明的女性意识,构成了弥漫全篇的独特氛围。
花,在和丽琼记笔下是一个重要的、有着多重内涵的意象。作者借用自然界的植物来表现女性生命的多姿,同时也构成了散文本身繁复的多重结构。作为自然之物的花,以美丽多姿的形态让人喜爱。纳西族文化中也会借花来喻指女性,纳西语里称女孩子为“含蜜金”或“蜜汁”,意思是“我家的宝贝女儿”。作者把女性生命的成熟,和因为婚姻、生育而产生的生理变化,比喻成由花酿“蜜”的过程,生动而别致:“女人是蜜,也是花,无论颜色鲜艳还是洁白,花总要在时间中酝酿出蜜汁,无论甜美还是苦涩,沁出的蜜汁总是伴随着疼痛和干涸。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要走上一条路,变成母亲的模样。”
和那些一味歌颂母爱之伟大的作品不同,这篇散文对母爱的描述生动形象,而且伴随着疼痛与成长的过程。哪个母亲都不是天生的,都是由女孩子成长而来,如同一朵花,最终要经历酿蜜的过程,才能完成生命的升华。这是一个升华的过程,也是女性生命走向成熟和伟大的过程。作者把哺乳比喻成蜜蜂采蜜:“属于我的那只蜜蜂在冥冥命运的感召下,转向我,向我飞来。花会疼,但我无法拒绝、逃避,因为我带着蜜汁。”散文中生理的痛苦和心理的幸福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生动形象地生动描述了女性初为人母的真切体验。
作者还精心选择从双向角度来表现一个母亲的成长,她孕育孩子的十个月,也被孩子所孕育:“我怀了他十个月——我的孩子。他‘怀’了我十个月,用他的气味、声音和体温。我被他包裹,他吐‘丝’做茧。”一个花季少女,到为人妻,为人母,也需要学习、成长,慢慢接受自己身上出现的新角色。这一点体现了和丽琼这篇散文的独特之处,她以善于发现的眼睛,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回顾、总结着自己在成为母亲的道路上所经历的痛苦和快乐。女性视角,是女性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方式,使女性写作者在表现世界和人生时,拥有更敏锐、细致、独到的眼光和心理。和丽琼写出了为人母的牺牲奉献,也写出了母亲在孕育生命过程中的收获。母亲,是一个被命名,然后自我命名的过程:“当他开口说话,第一次叫我‘妈妈’,我知道,我被命名了。当我称呼自己为‘妈妈’,抱起襁褓中的他,我知道,我已经启程走上了一条遥远的路。”散文深入细致地揭示了母亲与孩子之间互相交织的精神联系,呈现出丰富的审美内涵。
从结构上看,这篇散文也有精心设计和安排,没有按照怀孕育、生育的自然顺序展开描述,而是由对花的理解和赞美切入,一步步完成对女性生命的隐喻。中间还穿插了作者母亲那代人的生育观念和记忆,使两代母亲的精神链条得以连接,作品因而体现出历史的纵深感。
作品中叙写的是世人看来幸福快乐的事,但是从风格上看其间却混杂着淡淡的忧伤情调。从女性文学的角度看,这是女性生命在历史的压抑中形成的对苦难的承担和净化所致,她们以纤细敏感的心灵感受、表达着女性生命的丰富内蕴。快乐与疼痛并存,幸福与奉献同在,这就是女性生命的真相。
和丽琼这篇《花的日记》,堪称近几年云南女性散文的精品。
四
这一期《壹读》青年专号中的散文作者中,大部分是女作者。她们对世界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对事物有独特的体验,每个人都写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杨璇《消失的魔法》,是一篇很好的随笔,写一次雨后的散步,文中弥漫着自然散淡的情绪。但是在创作主体的关照下,“雨”如同魔法,为周围的事物蒙上一层特殊的面纱。作者以自然、宁静的心态漫步在雨后的景色中,用细腻的文字呈现出一幅色彩斑斓的生活景致。形式上可以体会到作者向西方随笔学习的痕迹,但表现的是作者对自己身边事物的体察和感受。
随笔是散文的一种形式,它最重要的是要表达出写作者一种心情,或者一点感悟,或者某个观点,随笔就在于一个“随”字,它突出的是一种心境,一种情绪,用和朋友交谈的舒缓语气,传达出自己某一方面的收获。
这篇《消失的魔法》,从作者的主体感受出发,突出一场“雨”给周围事物带来的新意。作者以移动的视角去观察、描述周围的人和景物。平静中有波动,移动中有发现。通过想象力对事物的穿透,为作品增加了丰富的内涵。一场突然而至的“雨”,如同一场魔法,似乎改变了一些东西。但这是作者主体作用下的情绪和思绪。在场主义散文理论曾经强调,散文要体现出存在意义,主张“面向事物本身”,强调经验的直接性、无遮蔽性和敞开性。它提醒散文写作者,把高远的目光投向大地上的事物,去感受、体验到它们的真实存在。从这个意义上看,《消失的魔法》的在场性是突出的,词语和物象共同勾勒了一幅充满“魔法”的雨后图景。所谓魔法,其实是作者的主体性在发挥作用,编织了一张想象力之网。文字中可以体会到作者内敛的心态,和对物象与细节的有效把控。
包成秀的《箱子》,是一位青年作者对于时代的特殊记忆,通过“箱子”这个道具,作者回望岁月,记录了一个家庭在时代浪潮中的起伏、变迁。文中这个箱子,是当年外公外婆给作者母亲的陪嫁之物,后来又成为作者成长的见证。一路走来,一个时代的发展进步通过这个箱子得到深入展现。视角虽然小,但揭示的主题却比较深刻。箱子正是和作者的生命成长密切相关,有很多生活细节的支撑,所以才会经历时间考验,进入文学的审美之域。这篇散文记录的是个体生命的记忆,其中也回荡着时代的声音。
杨廷梅的《海棠花》,借花为喻,写女性生命的成长。作者细致观察着海棠花开的情形:“每年的初夏时节,它总会育蕾,吐蕊,绽放,然后繁花满树。它的花蕾是鲜红的,是那种灵动的艳色;接着,慢慢绽放,花瓣的外沿慢慢变成淡红色,完全绽放后整个花瓣变成了白色,最后,慢慢的凋零成一地的雪白……”其实是从花开中体验和感悟人生,并且以海棠果的“酸酸甜甜”来表达自己的领悟。散文中通过刚刚参加工作时父亲对自己的教导,再到自己对学生的启发,思考、探索着“什么是生活的味道”这个深刻的主题。文中穿插进名人的诗句,为作品增加了独特的韵味。
成长,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也是女性散文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它伴随着思考、探索,也提升着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纵观这一期《壹读》发表的青年作者散文,给人带来一种清新愉快的阅读体验。虽然在风格上差参不齐,各有千秋,但是对创新的追求还是比较突出。文学的未来终归要落在青年的肩上,所以,他们的努力尤其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