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9 月,香港卓纳画廊。21 幅由美国摄影师威廉·埃格尔斯顿摄于上世纪70 年代的照片,首次在中国境内公开展出。
伟大、平庸、诗意、无聊,在过去的大半个世纪里,这些词汇都曾用于对埃格尔斯顿作品的评价。在昵称他为“蛋爷”的中国摄影论坛上,也概莫能外。除了像“彩色摄影之父”这样的陈词滥调,在学术摄影批评的框架内,始终缺乏对他足够充分的理解和认知。
而埃格尔斯顿本人也一直拒绝阐释其作品。
由浅玫瑰金过渡到淡紫色天空,细如银发的电线,砂砾上停着的一部老式粉蓝色敞篷凯迪拉克,醒目的红色和明黄色的加油桩与背后绿色的加油站招牌。乌云之下的黄草地,灰绿色的外墙、窟窿满眼的破房子。
由埃格尔斯顿的两个儿子威廉和温斯顿从数万张照片里挑出来的这几张,此刻正挂在卓纳画廊的墙上。似乎平淡无奇,却有着某种忧伤而沉静的力量。
“那时看不出来啥,就觉得好日常。没什么爆点。”摄影师黄京说他高三时,自己知道“蛋爷”了,当时没看出“多好”来。唯一能品一品的,便是色彩了。
埃格尔斯顿的经典作品还包括:背对镜头的女士与绿色的沙发,打开冰箱渗着寒意的蓝。特别是各种层次的红:可口可乐的红色横幅、锡耶纳的红锈、红宝石色的家具。每种色彩都“如有魔力”。
“当然会想要模仿。不光是蛋爷,像肖尔、阿里克·索斯,还有索尔·雷特,他们的那种颜色,我都想去追求。”拍惯了黑白片的黄京说,“那时候,我对彩色摄影的理解其实很浅。只是觉得,彩色摄影比较不容易实现艺术化处理。黑白其实却相对容易,你可以把一个冷淡的情绪处理成柔和、愤怒,或者别的,完全改变你看到的场景。但彩色很挑场景。我家附近就是很难看,我怎么拍都很难看。”
说到这里,就不能绕开那张《格林伍德·密西西比》(也叫《红色天花板》)。照片中,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挂在深红色房间的天花板上,白色的电线像动脉一样从中心蜿蜒而出。整个房间仿佛置身于强烈的红色海洋。浸淫摄影十多年的爱好者把这张形容为标志性的。
色彩,如今已被公认为埃格尔斯顿照片的表现语言。但在几十年前,刚刚藉此“出道”的埃格尔斯顿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的作品都被认为最完美、最无聊,也是最平庸的,就连亨利·卡蒂埃-布列松,也在巴黎的一次晚宴上对他说:“威廉,颜色是狗屁。”
埃格尔斯顿事后回忆说,当时,他只答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就离开了桌子。“我认为这是最有礼貌的做法。”
非议在很长时间里如影随形。真的不以为意吗?四十多年以后,埃格尔斯顿对本刊说,“我觉得那些批评者不懂(我的作品)。对此,我没有保留,也没有不满。我也没为这些(批评)烦恼过,因为我觉得他们并不能理解他们面对的作品是什么。”
在初识埃格尔斯顿两三年后,黄京在美院的图书馆偶然发现了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那些空旷的街道、安静的餐厅、阳光照射的房间、孤寂的男女、无所事事的等待……骨子里的寂静凄清,让他茅塞顿开。“一下子就跟之前看过的美国那帮冷风景摄影师都联系起来了,包括蛋爷,好像找到了一个根源。”随着阅历的增长,他不再羡慕“蛋爷”照片中的那些颜色和他生活的环境,反而感觉到了他的冷冷清清和百无聊赖。
上世纪80 年代,埃格尔斯顿出版了他的《民主森林》,这本摄影集中的作品都是他在前往欧洲和亚洲的旅行途中拍的,还有应大卫·林奇、古斯·范·桑特和索菲亚·科波拉等导演的邀请,前往各地的片场拍的。
依然是那些不为常人关注的事物:布满广告牌与电线杆的街道,树下满是灰尘的跑车散热器格栅,柜台上未收拾的碗盘刀叉,河边的斧头,墓碑之间升腾起的一片雾气,锈迹斑驳的管道……但色彩已经不似早期那般鲜明耀眼。“你说有什么特别让你很惊艳的味道,其实也没有。就是‘一碗白饭’。但就是很耐看,我常说,就是没有味精,你也不会吃腻,顿顿吃都可以。”黄京说。
占据了数十年主导地位的“决定性时刻”原则,和对拍摄对象的精挑细琢,在此均不存在。埃格尔斯顿提出的“民主”在这里并非政治概念,而是一切事物在镜头前具有同等意义。从此,垃圾场、田野、食物摊位、门廊,或是洗衣间,不再会被认为是微不足道的。